他们父子二人帮趁着圆谎,宋夫人本就不欲计较。她用筷子敲了敲儿子的汤碗,嗔道:“食不言!”
第二十六章
宋夫人在为羊肉发愁,参知政事的裴府也有人为羊肉发愁。
裴潋看着自己亲爹,只得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就是待在了诗会……”
“放屁!”裴彦傅大掌一拍,把桌上的汝釉六方杯都震的发出瓷器脆响。
打从裴潋一进屋,身上的羊肉味就久久不散,浓的仿佛在家里摆了个拨霞供。裴彦傅又道:“办诗会搞了一身羊肉味儿?”
他虽整日未出书房,却也不是事事不通。就拿那个为裴潋开府中后门的家仆来说,不过语气略重些,什么都倒了个干净。
右司郎中家的公子?
宋复和宋遗青两个名字在脑海中打转。若说自己这个儿子真安安分分交友,那才出鬼了。
裴潋尚不知道自己又被亲爹损了个遍,上前为父亲倒了杯茶,亲手奉上。
“没有吃多少,两斤。”
他话里若有若无的将送去宋府的两斤全然忽略。
因这句话,裴彦傅喝口茶也险些被呛到,寻思着要不要直接把这茶水泼了。
他抬眼,胡子气的要翘上天。
“你便是把四十五贯的俸禄都拿去吃了羊肉,也不干为父的事。”
从裴潋入官场起,他就再没给过这个儿子一文钱。说清楚些,俸禄各自分开,互不相干。谁花光了就喝西北风去。
而此时,分明就不是吃几斤羊肉的事。
茶盏在掌心还没捂热乎,就又被放在杯托上。裴彦傅收了仅有的一点笑意,严肃道:“打南下回来,进宫,去宋府,又借着诗会的由头结交宋复独子。”
他语调平稳,说的慢些。裴潋也就安分听着。
“为父不知晓你和官家要做什么,也不想知晓。”
说到这里,裴彦傅有些许惆怅。他沉浮官场几十年,身居参知政事,当朝副相。对朝廷的风向说不敏感都是糊弄人的。更何况裴潋还是他亲子。
想到“武官不可为”的血泪祖训,裴彦傅觉得,只要裴潋不踩这条线,他什么都不想管。
“只要你还在文官之列,不卖国求荣,做乱臣贼子,随你怎么折腾。但有一点,你就是把朝堂掀翻了,为父也不会插手。”
在裴潋记忆中,父亲鲜少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又语重心长的时候。话中严厉尚可,但句句都表达的一个意思。
父亲会持中立态度。
这个消息对裴潋来说不好不坏。待官家找到了改制的时机,朝廷不可避免的会分出党派。而父亲身为副相,定是别人奋力拉拢的对象。
此时当朝副相在他面前表示中立,虽然没能成为新制一派,却也没有便宜后面的旧制党人,不算损失。
至于为何父亲不希望他去投军,不过是上个朝代末年,祖上本都是武官,却因着君王猜忌和兵权争端,差点导致灭族之祸。这才有了“武官不可为”的祖训。
而后裴家自衡朝两百多年至今,世代为文官。许是真应了祖训,一直相安无事。
“孩儿知晓。”
其中来龙去脉不难理解,裴潋难得正色应下。不禁又想,官家等的改制契机会是什么时候到来呢?
第二十七章
快到五月这晚,怀京下了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书房昏黄的烛光下,裴潋收了在劄子上落下的最后一笔。外面雨珠拍打着窗纸,土腥味恍若能顺着缝隙溜进来。偶尔还能听到隐约的虫鸣。
这种时节,总是一场雨后便热几分。
“郎君可要歇了?”
守在一边昏昏欲睡的家仆听到纸张的声音瞬间惊醒,他揉了揉迷蒙的双眼上前问。
将明日早朝要呈给官家的劄子折好,用砚台压在桌上。裴潋方起身应道:“歇吧。”
衡朝的常朝五更左右开始,三更就要起。如今已是后半夜,确也该歇了。
听的应答,家仆取了放在身侧的灯笼在前面领路。开了房门,春雨裹挟的丝丝寒意才从衣袖钻进肌肤中。
裴潋不由得想起,江南这会儿该是梅雨季了。
这夜伴着雨声入睡也算平静。待金吾的木鱼儿三更报晓时,怀京的官员大多已起床更衣准备入宫。
昨夜的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只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水洼。裴潋和父亲更衣洗漱完毕,一同出了院门。
父子二人扫视对方一眼都默不作声。
家仆各自牵了马匹来,又将一个白纸糊的灯笼固定在马头上。灯笼里面点了黄蜡,映着白纸上写着的马匹主人的官职身份。
哪怕此时已经四更了,天边也只能看到些许亮光。裴潋撩起官袍下摆,率先踩了马镫坐在马背上。
“砖石上还有雨水,马蹄恐会打滑,你们父子二人可要当心些。”
裴夫人站在府门边交代着。虽然知晓常朝便是天色晦暗,风霜雨雪都不能缺的,可到底放不下心。
二人坐在马上查验劄子,入宫的腰牌鱼袋等是否都带齐了,这才颔首应下。
“夫人快些回吧。”
“母亲安心。”
裴彦傅身居参知政事之职,穿的是绛紫圆领,玉革带,腰配金鱼袋。而裴潋则低些,所以只穿了绯色官服,金涂革带,腰配银鱼袋。
马头上的灯笼照亮前面一小片路。怀京的热闹要五更才开始,这会儿街道上冷清的很,只有三三两两同他们一样的官员骑马入宫。
一个个灯笼都往宫城围聚,似点点星火,颇为震撼。所以宫城又有别称“火城”。
裴彦傅是日参官,每日都要去宫城常朝的,自然已经习惯了早起。裴潋却就不同了。他六参不说,昨夜写劄子到深夜,如今坐在马背上哈气连天。
都是太常寺一把手的人了,还像是扶不起的泥巴,裴彦傅就着手中马鞭抽向身侧的裴潋。
“父亲,偷袭可不是君子所为。”
早就察觉到父亲的的动作,裴潋眼疾手快的握住袭来的马鞭。见亲爹又瞪他,只好松了手赔笑。
一来一回,精神头算是激起来了。目的达到,裴彦傅坐正了身子冷哼道:“我是你老子,打你还不是光明正大。”
不是他苛刻。裴潋在他面前打瞌睡没什么,若等到进了垂拱殿内,被纠察百官的御史台的人拎出来可就不是一马鞭的事了。
心中清楚父亲的用意,裴潋也点头称是。
二人目光再往前看去,已经快到禁门了。
第二十八章
禁门前,文官武将基本都已到齐,纷纷将灯笼熄掉。
隔着人群,裴潋看到不远处同样一身绯色官服的陈君琮和孟阮清。但碍于自己父亲就在身侧,只互相拱手示意作罢。
此时距离开禁门还早,众官员先进待漏院等候。
待漏院提供酒肉瓜果,可在里面用了早饭。以往是没有的,只是有摊贩看准了商机,在官员入宫的御道两旁摆起摊子,卖些糕点饼子粥,挣官员的早饭银钱。
从外城至禁门前,要上保康桥,穿过内城安远门。其中皆走的御道。彼时摊贩众多,很是喧杂。
到了衡朝第二位官家如宗继位,觉得如此不成体统,便让待漏院内除了清酒,再提供肉类瓜果。
这种时候倒也轻松,同僚之间离了朝堂,没什么互喷口水,只管安心用饭。
裴潋吃了饼子瓜果,伸出的手次次绕过桌上的羊肉。转眼瞧见身侧不远处的宋复,便打着招呼。
“宋大人今日可谓神采奕奕啊。”
宋复嚼着羊肉的动作一顿,不能装作没听到,只好放了筷子笑道:“裴大人谬赞,怎若您青年才俊。”
被他们挤在中间的一个绿袍七品小官左右难做人,思虑下只得摇头叹气另寻位子去了。
没办法,两边他都惹不起。
前些日子中了一甲进士及第的三人正凑在一处沉默不语。
状元郎谢谦和榜眼顾怀璧已经在史馆就职。而探花郎吴舜钦至今未有定夺。
见中间的官员识趣离开了,裴潋干脆挪了一步坐在宋复身侧,低声问,“听闻官家前日在文德殿召见了今年的新科三甲。宋大人如何看?”
昨日小雨未停,新科三甲就被官家召入宫中。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另说下来,也没有太多人觉得不对。历年来不是没有过官家十分喜爱新晋人才,频繁召见的例子。
然而一席话勾的宋复又想起那日裴潋的敲打来,再联系到江南与今年策论不同以往的变故,顿时心中信了裴潋几分。
可他到底胆量小些,只想混个官职安分养着一大家子。打着油嘴滑舌的外表也糊弄了这些年。偏偏这个时候裴潋不知看上了他哪里,非要拉他入个大坑。
“宋某愚钝,不敢揣测圣心。”
他眼神不断给一边的裴彦傅递暗号,心道:堂堂参知政事也不管管你儿子?
“你瞧那宋复,果然再怎么滑头,遇到裴潋也只有憋着的份儿。”
孟阮清坐在对面瞧得乐呵,微微斜身凑近陈君琮偷笑。
陈君琮斜睨他一眼,只夺了他手中酒杯道:“喝两三杯暖身子便是,不可多饮。”
宫里提供的酒水自然要比外面的好,且衡朝开国以来,对官员的待遇比前朝好了不知多少倍。不说俸禄,就是吃食上也能看出来。
清酒猛然被夺,孟阮清不情愿反驳,“多饮一杯又无妨。”
他总共也不过喝了三杯。
“那晚在樊楼也没见你多么能喝。”
陈君琮不依,还把那日二人打马去樊楼喝酒的事拿出来说道。他刚要将杯中剩下的酒放一边去,就忽的被一只手强行夺走。
抬眸视线上移,陈君琮看到孟阮清死死握住酒杯,因为动作激烈,酒水有些许泼洒出来,顺着白皙的手背滑落在桌案上。
酒水带着凉意,孟阮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贯开朗的神色紧绷,语气生硬又带着些许讽刺。
“仲未兄当时也未见多清醒。”
因这一句,陈君琮像被刺痛一般,想要为对方擦拭的手猛的缩了回去。想了想那日之事,竟无从辩驳,心中只更厌弃自己。
第二十九章
二人气氛正凝固着,就见众官员忽的起身拱手。
宰执刘翰秋穿着绛紫圆领官服进了待漏院。他已经人过五旬,两鬓白发多于黑发。精神看起来却依然很好,没有丝毫颓废之气。
裴潋站在宋复身侧低头垂眸,视线中只有刘翰秋的衣摆和皂靴。
“快至五更,列队紧要。”
互相见过礼,刘翰秋看了看外面天色提醒道。
众官员闻言,纷纷出了待漏院,在禁门前按照文官和武官的官职,由高到低分成两列。远远望去,从前往后的官服变化依次是绛紫,绯色,竹绿。
紧着还剩的时辰,都各自检查仪容和官服穿戴等。力求到了朝堂上不被御史台揪出错处。
不多时,就听得宫城内传来三声鼓响,接着便是内侍的高呼声。
“卯正后一刻,诸员赴朝——”
卫军同时下了门栓,慢慢打开禁门。厚重镶着铁条固定的城门与门轴摩擦,发出闷闷的浑厚声响。
以宰执刘翰秋等人为首,诸官员都按次序自两侧掖门进入宫城。穿过宣德门,便是垂拱殿。众人无不神色肃穆,手执笏板,低头恭敬上了玉阶,踏入垂拱殿内。
殿内两侧设了帘幕,将官家的真容遮的若隐若现。只能看到是一身赭红圆领,头戴展脚幞头,手执象牙笏板坐在攒边象牙木椅上。
他赭红的下摆落在暗色的地板上亮眼的紧,隐约露出一双黑色皂靴来。木椅两边的桌案上博山炉中燃了熏香。此时正冒着缕缕烟气。
众官员行了揖礼,把手中的劄子集在宰执刘翰秋手中呈给官家后,常朝才算开始。
江南一事从春闱前争论到放榜后还未定,这会儿果然又被旧事重提。依然是各执一词,都不想把这种好差事拱手相让。
往日这个时候,官家定然被吵的不耐烦且叫停了。然而今日却有些稀奇,官家恍若未闻般,只看着呈上的劄子。
下面的官员还在你一言我一语争辩。
“不过是江南人选,从当下二甲三甲新科进士中选一个就是。”
“江南乃富饶之地,每年各州税收中最多。关系一方安稳,怎可随意!”
“新晋进士与朝中并无瓜葛,可比我们都合适多了。”
“哼,身世是清白了,也要能镇得住江南那群老狐狸!”
眼看外面天色已经完全亮了,官家囫囵吞枣看完了今日呈的劄子。他象牙笏板不知何时别在白玉革带里,只将最后一份劄子依着原样折好扔在最上面。微翘的劄子封面横风疾雨般的写了“太常寺卿裴潋呈”几个字。
从上座传来的纸张轻微摩擦声让大殿内瞬间归于平静。原本还谁也说不过谁的两人都敛了神色站好。
“都是文臣,当求同存异。”
官家的声音平稳有力,虽语调舒缓,却也不乏威严。
那两人立即拢袖垂眸低声称“是”。这才想起争论时互不相让,竟忘了掌控分寸。
思即此,他们二人具是后背冒出冷汗。
衡朝虽有不杀文臣的祖训,可若触了官家的霉头,轻的罚些俸禄,重的可能会一路贬至南方。
又闻得官家问,“裴太常呈的劄子,朕未看的明白。你且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