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可不能这般说。”裴潋浅笑,一只手搭在宋遗青胳膊上,把还剩半碗的雪霞羹推到他面前。
“阿迟若觉得不妥,大可唤裴某一声‘玉郎’便是。如此可扯平。”
视线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本以为裴潋言语轻佻已是极限,这会儿竟动手动脚了?还有说的都是些什么歪理?
任凭对方用尽浑身解数,宋遗青坚决“冷漠”的不上套。只冲着还在跑腿的小厮喊道:“劳烦再来二斤羊肉!”
“郎君,这……能吃的下么?”
小厮看着桌上才动了一半的羊肉好心提醒,免得浪费。
宋遗青挑眉,对答如流。
“左右对面这位郎君少不了你们中和楼的银子。”
他回眸见裴潋面露讶异,又道:“若吃不完,全打包送右司郎中宋府去。”
第二十二章
一顿饭吃了裴潋几贯铜钱,折下来便是几两银子。
裴潋倒不是心疼银钱,只开天辟地见识了宋遗青恼怒的模样。
看来温润的“娘子”也有炸毛的时候,轻易招惹不得。
回去的路上,裴潋难得规矩的很,反而宋遗青时刻紧绷着坐在马背上,时时提防着背后的人。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宋遗青想不通。只不过那日隔墙和裴潋见了一面,何时竟惹了这么多事端来?
青石砖上偶见还未被人发现的喜钱。穿着布衣,头上缠着红绳的孩童嬉笑跑过,手中还端着碗乳酪,吃的尽是奶香味。
日暮西陲,二人在马背上看着春意盎然,金明河中的画舫已经挂起了灯笼,周围全然盛世太平景象。
裴潋眉宇带着忧虑。盛景之下,衡朝已是外强中干。再加上外敌强大,财政入不敷出等等积弊,实属不容乐观。也不知这样的平和还能维持多久。
他们二人慢悠悠往回赶,可苦了陈君琮和孟阮清。
诗题变了多个,耳中全是那些文人作的诗句。孟阮清听的头晕脑胀,不堪其苦。一想着裴潋倒是和心上人快活去了,就更是心绪复杂。
“仲未,我实在是挤不出一个字了。”
他苦着脸,看起来好不可怜。
陈君琮刚作了首诗助兴,算下来也写了六七首。孟阮清是挤不出来了,他又何尝不是?现在只能眼巴巴的盼着裴潋回来。
这什劳子诗会真不是人待的!
“早知如此,干什么赴诗会。难得休沐,你我还不如去饮酒。”
明白果然又被裴潋坑了一记,陈君琮颇为感叹道。
诗会上的饶梅花酒虽清冽味佳,但喝多了总有腻的时候,也没什么饱腹之物。他们坐了一日,早就腹中空空。
闻言,孟阮清眼前一亮,凑上前附和,“待诗会结束,咱们去樊楼饮酒去?”
他神色雀跃,还带着少年郎的志得意满和灵动。陈君琮喉结滑动,咽下一口酒,才笑着应下。
“好,就去樊楼。”
樊楼是怀京七十二正店之首,若要吃酒,可没有比那里最好的去处了。而且樊楼地处怀河十四桥的虹桥。怀京八景之一中的繁台便在那附近。
裴潋和宋遗青在诗会快结束时才回来。
既然主人家来了,陈君琮与孟阮清身上的担子自然卸下。他们目睹裴潋笑的端方有礼,将每位文人都送走,礼数周到的挑不出一丝错。
“维崧兄。”
累了一日,孟阮清率先急不可耐开口,“你可欠我与仲未一个人情,来日如何相报?”
一直拿在手中的洒金折扇被展开慢悠悠晃动。他笑眯眯讨好处,可不打算就这么从坑里爬出来走了。
陈君琮一向稳重些,此时也伙同孟阮清道:“依我看,年前中和楼的那顿羊肉口味甚佳。”
聪明人说话不说全套。说完,陈君琮还冲站在旁边的宋遗青狡黠问:“见章兄若有闲暇,可定要随咱们这位太常卿裴大人去尝一尝中和楼的羊肉。”
他只想着揶揄裴潋,不曾知晓对方今日做了些什么。
第二十三章
这话本和宋遗青没有关系,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遗青余光扫过始作俑者。一开始还会被轻易的撩拨到,现在大概摸清了裴潋的路数,总归比他还要厚脸便是。
想到这里,宋遗青也装作无事发生,满脸忧愁,“宋某只怕吃不起羊肉。”
在外敌眼中,衡朝的茶叶最贵。但若论起来,几斤的茶叶才只能换得一斤羊肉,足见羊肉金贵。相对而言,猪肉最是轻贱。
孟阮清上前安抚宋遗青。
“见章兄何必担心银两?裴太常每月不算柴米与衣料器物,只俸禄便四十五贯钱。你们是至交好友,他怎么也不会吝啬一斤羊肉钱罢?”
他们三人一唱一和,好不气氛融融。却只有宋遗青一人知道,裴潋今日可算是为了羊肉大出血了。
虽然陈君琮和孟阮清二人与裴潋同科。如今裴潋官职却比他们高出两阶,俸禄自然也要多出许多。
这一幕落在家仆眼中,只私下相视偷笑。离得近的那位家仆低头间见裴潋沾了脚印的皂靴,不由得出声提醒。
“郎君这皂靴可要换下?”
谁知裴潋倏地往旁边躲开,还低头瞧了瞧,生怕有人碰了他脚上的皂靴似得。
“你去给我找个带锁的木盒。”
他前言不搭后语,家仆一时迷惑,怎么都想不通,皂靴和木盒有什么关联。思虑下只得沉凝问,“郎君要木盒做甚?”
在场的除了宋遗青,就连陈君琮和孟阮清都听的满头雾水。
眼见着天色将暗,站在高阁之上,裴府院外远处街坊已是灯火通明,仿佛醉人的酒香能顺着春风自勾栏瓦舍飘到城北。
刚遣走家仆,裴潋还未来得及回应羊肉的事,孟阮清已迫不及待拉着陈君琮要告辞,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即飞到虹桥樊楼去。
“天色已晚,维崧兄,见章兄就此拜别。”
孟阮清一手扯着陈君琮衣袖,作势要开溜,却又被裴潋眼疾手快拦住。
“做什么去?”
如此神色匆忙,定然有事!
“维崧兄,这便是你不仗义了。”
陈君琮嘴角带笑,故意看了一眼宋遗青。他抽过孟阮清手中的折扇,“唰”的打开,只遮了面容微微凑近低声道:“维崧兄今日是快活了。还不允陈某与益之兄去吃酒?”
说完,他浅笑出声,也不看裴潋神色,自顾问宋遗青。
“见章兄可要同去樊楼吃酒?”
吃酒这种事和宋遗青鲜少能扯上关系。他酒量虽不能说差,却也不好。从人群中随便挑几个,估计都能把他喝倒。
基于此,宋遗青先回应陈君琮一个笑意,这才拱手对众人拜别。
“父亲恐还在府中等着温书,宋某先行告辞。”
今日这次诗会可不是表面平静无波。裴潋借着诗会的由头带他去观新晋进士游街,还言语中处处透露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那时在中和楼,宋遗青装糊涂也只能躲过一时。他终究是要步入庙堂的,到那时身在其中,又如何躲得了。
第二十四章
自裴府出来,孟阮清和陈君琮二人打马慢悠悠往樊楼去。
他们不过从五品的官职,只需逢一,五朝见官家议事。说白了便是六参官。不用朝见的日子里,只需做好本职政务。
“仲未何时娶了那未过门的嫂嫂?孟某对你们二人的喜酒可是想的紧。”
想起陈君琮订的婚约,孟阮清有意提起这件事调笑他。虽然至今也没见过那个未来嫂嫂的面,但友人成家,总该值得高兴的。
握着缰绳的手忽的一紧,陈君琮压下眸中慌乱,坐在马背上不轻不重捶了捶孟阮清的肩膀笑骂,“放心,少不了你的那口酒。”
他到京城参加春闱那年,家中族长见他样貌周正,又读书用功,觉得他必定能高中,便把自己弟弟的亲孙女陈润娘许给了他。
陈润娘属陈氏族中旁支,若说起来,陈君琮还要称她一声“表妹”。
后来他也确实出息,同年便中了进士第四名。陈家他这一辈没多少读书的苗子,至今也就出了他这一个。族长更是对婚事没的说,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
陈君琮收了捶在孟阮清肩上的手,觉得心中闷闷的快活不起来。
刚定亲时,他觉得也没什么不好。陈润娘是族中人,知根知底,又是典型的闺秀,也算门当户对。
可现在……
不知道什么时候,因着一人,他厌恶起被长辈裹挟的人生来。
“好哇,仲未你是不是害羞了?”
陈君琮收敛的好,孟阮清见他沉默不语,还以为是羞涩使然。
“害羞?”陈君琮思路被打断,低沉笑出声反问,“我还未问你那青梅竹马的席拂女呢,你倒调笑起我来了?”
猛然被提起往事,孟阮清借着夜色掩盖耳根处的粉红,佯做怒骂,“都说你沉稳,依我看也是只狐狸。”
马蹄踩在青石上“哒哒”走远了些,陈君琮摇头露出笑意,也拍马赶上。
“益之,来日迟暮,你我携妻儿归隐可好?”
他虽像玩笑般询问,心下却是带了十足十的认真。只想将肮脏见不得人的心思全部扼杀。
孟阮清回首,面容褪去装出的怒意,痛快应下,“一言为定!”
城北右司郎中宋府,宋遗青刚跨进院中就被站在一旁的身影冷不丁吓了一跳。待定神看清那人面容后,这才松了口气出声。
“父亲。”
宋复也不是刻意在这堵着儿子,他从同僚府中方归,就是碰巧在院中遇上了。
他清了清嗓子,才道:“回了?”
闻言,宋遗青点头回应。
视线在宋遗青身上绕了一圈,发现从头到脚没少一丁点儿,宋复才放下心来。不是他杞人忧天,实在是裴潋那只狐狸太狡猾。
家仆自后院赶来,提醒二人晚饭已经备好了。
父子俩一同往后院去。到了亮堂之处,被烛光一映,宋遗青余光瞧见父亲黑色圆领的胸口间一根白色毛发极其显眼。
“父亲是又去了中书舍人府邸?”
他忍不住问。
宋复倒是心中一惊,“你怎的知道?”
第二十五章
到底不忍心,宋遗青只好将那根白色毛发捏在指尖在父亲眼皮子底下晃悠。
“您逗猫也悠着点。母亲若是发觉了,就是孩儿也无可奈何。”
府中从不养些猫儿狗儿,只是因为宋遗青的母亲对毛发敏感,便厌恶这些。可他这位父亲偏偏是个爱逗猫的。
中书舍人于敬淮的府邸确是惯爱养猫的,什么乌云盖雪,尺玉,吼彩霞等等,各品种几乎齐全。宋复闲暇时就背着夫人偷偷到这位同僚府中逗猫。
“哎呀,不得了。”
白色猫毛亮眼的紧,宋复也不去后院了,转脚就要去卧房换身衣裳。还不忘拉着儿子胳膊交代,“替为父周旋片刻。”
“好。”
这样的场景自小时到现在不知多少次了,宋遗青早就能娴熟应对,不需斟酌就乖巧应下。
其实,这么多年了,母亲怎么可能一点察觉没有,不过是装着糊涂,对丈夫另类的纵容罢了。
想到这里,再看看房内昏黄的烛光,宋遗青只觉得心口温热。
他脚步轻快走进房内,宋夫人刚接下家仆手中的热汤,见了宋遗青便问,“晚间有中和楼的小厮送了二斤羊肉来。我听那小厮的口述,像是你做的?”
二斤羊肉都有二两银子了,哪怕他们官宦之家,一个月也吃不了几回。这下忽的凭空多出了二斤,可不是多了个菜的事。如今那羊肉被她交给了厨娘保管着,没动分毫。
在自己家中,宋遗青也不拘谨,献殷勤替母亲拿了筷子方回道:“母亲放心,那羊肉是裴大人自愿送的。”
“裴大人?”
宋夫人拿过筷子的手微顿。
衡朝官宦就没有几个姓“裴”的,更何况京城就有一位鼎有名的。且宋遗青今日还是赴裴府诗会去了,就是蒙也能蒙出来是哪个裴大人。
看母亲神情,宋遗青知晓无须自己多解释什么,刚要再说些话替父亲拖延,就听母亲又嘱咐。
“阿迟,别怪母亲多嘴。只是你要与裴潋交好,也要顾忌着身份。他自己身居太常卿不说,就是他爹副相的官职也摆在那。哪一个都不是你父亲能比的了的。”
都说谈婚论嫁讲究门当户对,官宦子弟交友又何尝不是。门槛高低不同,再怎么着都难跨过去。
说完,宋夫人又叹了口气。朝政官场总不是她妇道人家能议论的。想了想,还是找了个别的话题。
“你父亲呢?”
宋遗青还在母亲刚才一通话里没有回过神,刚要开口周旋,就听得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接着就响起父亲的声音。
“夫人久等。”
宋复赔着笑,一手抚平领口后方坐在宋夫人身侧。
“早上出门还穿着那身黑色圆领,这会儿怎得又变成鸭青四合如意的襕衫了?”
他自认做的不动声色,可惜还是没能逃过宋夫人的法眼。
黑色和鸭青虽然有些相近,但衣服制式纹路到底不同。
心中“咯噔”一下慌乱至极,也想不出什么好说法来。宋复低头暗暗给儿子使了个眼色。
收到目光,宋遗青才慢慢开口掺和进去。
“方才来时,在院中遇着父亲,像是衣袖处染了茶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