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中拐弯抹角的送客之意被陆仕觉轻易察觉。若江南之事背后的推手是裴潋,尚可争论一二。可那推手是官家。绕过中书省而定决策,虽于理不合,却是谏院的事,他怎么都管不着。
陆仕觉自认再没有赖在对方府中的必要,况且对方的话不无道理。
衡朝宰执官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因为有个副相参知政事和他这个中书省分权,所以和前朝的宰相比起来,权力弱化了不少。一切不过是上位者忌惮。
“叨扰相公,还中拜别。”
他起身拱手,在家仆领路下离去。
经了说话的功夫,茶水已经冷了。有凉风吹进屋中,刘翰秋看了看门外又阴沉下的天,缓声唤来家仆。
“要落雨了,门窗关了罢。”
“是。”
家仆应下,刚要抬脚,又听的家主传来一句嘱咐。
“你且先拿把伞给陆大人送去,想必还未走得远。”
左右又要下一场雨了。
第三十四章
日子似乎过得也快。不知不觉中,一眨眼已是冬季。
春困秋乏夏无力,冬日正好眠。
这句话放在平日里勤奋的宋遗青身上也合适的很。春夏秋还好,只一个冬算是他过不去的坎。
自打入冬以来,宋遗青就窝在房中真要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小娘子。
“郎君,这些炭可够了?”
家仆在火盆中添了碳火,冲坐在榻上抄书的宋遗青询问。
笔尖一顿,宋遗青转头扫了一眼火盆道:“够了。你且先歇着去罢。”
已经很晚了,外面还下着鹅毛大雪,着实冻人。
“郎君若有事可要叫小人。”
现在天长夜短,仿佛眯一会儿就天明了似得。家仆虽也困了,还是不放心又多嘴一句。
这次宋遗青头未抬,只应下。
“待写完这卷便睡了,应该无事。”
家仆离去开门时,昏黄的烛光因着漏进来的寒风微微晃动。宋遗青低头写的入神,手腕移动间,落笔熟练。
不知过了多久,窗子那边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声。宋遗青猛然停了笔,还未来得及起身,刚抬头,就倏地被一阵寒意裹挟。
“风大雪深,一时迷了路。误闯了小娘子闺阁,莫怪。”
一双温热的手从背后轻轻捂住宋遗青双眼,背后的身子冒着冷气儿。
听得熟悉的声音,宋遗青平复心绪。他抬手打掉盖住视线作祟的手,语气平稳。
“裴大人迷路的方式当真是别具一格。”
能这么没脸没皮,左一个“小娘子”,右一个“闺阁”调笑他的,除了裴潋,找不出第二个。
闹够了,裴潋收了手,极其自然的走到榻边坐在宋遗青对面。墨色的圆领看起来爽利俊朗。
他将烧的正旺的火盆微微拉近些,好去了身上沾染的寒气。这才一手撑在桌上凑近去瞧宋遗青落笔的纸。
“抄的什么?”
一个个正规的台阁体小字随着握笔之人的一撇一捺动作间浮现。
“孝经。”
宋遗青淡淡应下,又道:“过几日便是母亲生辰。”
反正自诗会后,裴潋也不是
第一回 翻窗前来了,宋遗青与他相处的越发自然。
手边的孝经已经抄了大半,估摸着也不赶了,他才抬头有心思与裴潋周旋。
“偌大怀京城,只怕谁也不信太常卿大人惯爱翻窗的。”
他收拾了抄写的纸张,欲夹在《孝经》中放到一边收好,却倏地被裴潋伸手止住。
裴潋随手抽出一张来细细看着。他自幼师承号称七言翁的梅言聿,一手字集好几家风格,却是自成了一体,落笔横风疾雨,看起来像是武官该有的字。
而宋遗青恰恰相反,台阁体写的板正规范,一笔一划不曾出格。
台阁体是衡朝官方字体,无论劄子还是科举,都用的它。裴潋本见惯了,只不知是不是爱屋及乌,觉得手里这台阁体要比别人的好看太多。
“说起生辰,阿迟的生辰又是何月?”
欣赏够了,裴潋不顾宋遗青异样的目光,把那张手稿折好贴着胸口放着,像极了街上的登徒子。
第三十五章
宋遗青注意力还在被裴潋收起的手稿上,此时听他突然提起生辰一事倒一时未回过神。思量片刻方故意笑问:“裴大人这是要送礼?”
他本就生的隽秀清逸,这一笑得烛光映衬,恍若比身边的火盆还要暖些,瞬息将裴潋冒雪前来的寒气儿消散。只想和眼前这人更加亲近些才好,恨不得真扛回家做了娘子。可他心里又清楚的很,宋遗青不是屋檐下的家燕,不会甘居斗鸡走狗的官家公子之列。
因着冬日,又下着雪。纵使房内放了火盆,宋遗青自幼身体比常人弱些,是以在家居的长褙子外还披了件披风。白色的狐狸毛拢着张不大的脸,团在榻上像只软乎乎的兔子。
听了宋遗青的话,裴潋支着脑袋细想。
“礼自然是有的。就是要看阿迟收不收了。”
裴潋挑眉笑的不怀好意。
他这般模样惹的宋遗青当即在心中叫苦不迭,只道作茧自缚。明知裴潋是只狐狸,偏偏回回都无意识的要招惹他。
心里后悔,宋遗青嘴上却不甘示弱回击,“裴大人敢送,见章自是敢收。”
眼见已到了年关,他生辰就在正月,却也快了。
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未觉得裴潋能整出什么事来。
话音刚落,就见裴潋起身凑近。
裴潋身形要比他高大些,如此俯身压下,瞬间遮了本就没有多明亮的烛光,投下一片阴影。
宋遗青下意识后仰了身子想要拉开距离,如此反而被对方锢在软榻和双臂间避无可避。
在这种看起来颇为奇怪和危险的姿势之下,宋遗青脑袋晕乎乎的冒出“断袖之癖”四个字来。
自幼时被当作小娘子养着,宋遗青却清楚的知道自己是男儿,要顶天立地的那种。是以意识到自己对女子毫无感觉时,只想着瞒住身边所有人,把这种心思永远沉在心底深处,不要生根才好。
但他那日就隔着墙遇到了裴潋。只一眼,深埋了许久的心思像逢春的藤蔓细细密密的缠上心头。其后所有交集,宋遗青都时刻保持着客气的关系,生怕不小心就再也无法从名叫“裴潋”的坑里脱身。
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宋遗青垂眸收敛心神,似玩笑问,“维崧兄莫不是真把宋某当做了小娘子不成?”
他这句是存了试探的私心的,大抵非要甘心才好。
一声轻笑落在寂静的房间内。裴潋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也不管宋遗青愿不愿意就塞进他掌心。
玉佩还带着体温的余热,却像要灼伤宋遗青的掌心,让他面露疑惑和讶异。
不因为别的,只因为那玉佩上雕刻的是栩栩如生似真要延伸出来的蔓草。掌心大的玉佩被切割打磨成圆形,通身莹白,只偏偏在蔓草处晕染了一片深浅不一的翠绿。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裴潋是文官,怎会不知蔓草在前朝诗句中的含义?
宋遗青觉得这东西烫手,心情复杂间当真不敢收了对方的送的生辰礼。
指尖轻轻划过宋遗青鬓角发丝,裴潋压根没去看什劳子玉佩,面露真诚道:“阿迟在裴某心中自不是小娘子,反而是霁月般的人物。”
平日里,别人轻易得不到太常寺卿的一句赞赏。没别的。年龄稍长的,裴潋不够资格。同辈间,他又是最出众的那位。
如今就这般轻易夸赞宋遗青如皓月皎洁,还是出自真心,不是什么对待别人的暗讽挖苦类。
许是裴潋翻窗进来时未关的严实,有冷风从缝隙中漏进来,烛光摇晃跳动下终于颤颤巍巍彻底熄灭,只余盆中炭火还有些微弱的光芒。
黑暗之下不见对方神色,鼻间还充斥着蜡烛引线烧焦的味道。宋遗青微微放开了些,故意计较问,“怎得不是清风,偏生是霁月了?”
世人都道“清风霁月”。面前这人倒好,哪有夸人只夸一半的?
“清风自是裴某当得。”裴潋几乎立即回应。
“嗯?”
宋遗青没想到对方自夸起来,还未得暗骂裴潋脸皮当真厚实如牛皮,就又听得对方甚是理所当然说了句。
“清风霁月,合该天生一对的。”
官职梳理贴
文中官位主要框架:
三省六部九寺二十四司及后期的二府三司
(但是不知道为啥,我文里出现了四省,救命!)
中书省:拟决策
门下省:审核决策
尚书省:施行决策(下有六部二十四司)
秘书省:文里就管一管国史之类emmm
九寺:
太常寺
大理寺
司农寺
鸿胪寺
光禄寺
太仆寺
宗正寺
卫尉寺
少府寺
(影视剧及小说里,经常看见大理寺和鸿胪寺,其他几乎都是隐形,但他们的作用也非常大!)
二十四司……文中不咋涉及,略。
二府:中书门下省(政)和枢密院(军)
三司:后期会出现。可以理解为全国财政一把手。权力很大,仅次二府,也可以说仅次宰执,等同于副相。因为掌管财政,又称“计相”。
裴潋:太常寺卿。九寺中太常寺第一把交椅。正四品。职位主要负责祭祀礼仪礼乐等。
裴彦傅:参知政事。可以理解为副丞相。正二品。最大的作用可以理解为分宰执的权力。参知政事可以不止一位。
刘翰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是宰执。从一品。其实这个官名可以拆成以下几个部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和门下即中书省,门下省。据我目前查的资料来看,这几位是同等地位,都类似于宰执类。但文中为求简单清晰些,直接设定刘翰秋位居中书之上,接管门下省。另外,“宰执”不可等同于“宰相”。前者权力远不如后者。(因此陆仕觉拜访刘翰秋章节中,宰执和宰相并非错弄。前朝是宰相,衡朝分宰相权力而成为宰执。)
陈君琮:九寺中司农寺少卿,司农寺第二把交椅。从五品。掌仓廪、籍田、苑囿、漕运事务,供应官吏军兵禄食薪炭、牧监草料及宫廷所用粮、酒。至于为啥目前司农寺卿不见踪影,后期会有交代。
孟阮清:秘书少监,属秘书省。掌管古今图籍、国史实录等。文中为需要设定为从四品。
宋复:右司郎中,为尚书省之下六部二十四司。对应的还有左司郎中。可以理解为,把六部分成了两个部分,宋复就是其中一个部分的掌权者。职务就是接管户部,吏部,礼部。这里当初写文的时候混乱了一下,宋复的职务和左司郎中调换了,后期发现又晚,只能将错就错。是礼部吏部户部的第三把交椅。从五品。
梅言聿:大学士。就是个荣誉头衔,文学标签。可以理解为带薪养老,并无实权。无品阶,是衡朝最高学位代言人。所以裴潋的老师真的很厉害!
陆仕觉:中书令。中书省第一把交椅。正三品。内心极其想追随宰执刘翰秋的脚步!(前朝中书省归宰相掌管,衡朝为分权而打破)
于敬淮:中书舍人。中书省第二把交椅。正五品。他出场不多,酷爱养猫就对了。
赵晏臣:御史中丞。属御史台第二把交椅,但是是实际掌权者,御史大夫因为职位架空,名存实亡。正四品。啊,这个职务应该不用介绍了吧。
目前好像就这些了,有疑问和错误之处欢迎补充!
第三十六章
清风霁月,合该天生一对的。
脑海中似有烟火炸开,宋遗青怔愣着张了张嘴,木木的将裴潋的话复述了一遍。任他从小聪慧,竟也想不出辩驳的话。
他默默思付着对方的心思,又懊恼又庆幸黑暗之下看不清裴潋的神色。
气氛又寂静了会儿,宋遗青方借拉拢披风的动作掩饰自己不小心溢出的慌乱,稳声道:“裴太常想让宋某认你这至交好友,明说便是,何故还扭了其他词。”
裴潋是只狐狸,宋遗青不确定对方是玩笑之言,还是存了心思的。他不敢赌,只得如懵懂的孩童,将话题绕到了别处去。
嘴上说着不算,借着决心,他又想把玉佩归还给原主。奈何原主又推了回来。
“既然想要阿迟认了裴某这至交好友,自当要表示一下。且此玉是生辰礼,哪有生辰礼退还的道理。”
对方顾左右而言他,裴潋自是看在眼里。想了想也觉得方才的试探草率了些。
他看上的人,定要怀着诚意追求而来。可不要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借着火盆的火星子,裴潋重新点燃了黄蜡,屋内登时明亮起来,恍若刚才种种全是一时臆想。
在烛光亮起前,宋遗青已将烫手的玉佩扔进袖中收好。又有些欲盖弥彰的取了棋盘道:“维崧兄可会下棋?”
称呼不是“裴太常”,也不是“裴大人”,而是他的字。
宋遗青随手拿过一个棋龛,心里却在计较着。
打从春季,每次常朝,裴潋都极力与父亲拉拢关系。结合那次在中和楼的对话,他自然能猜出几分知道裴潋的心思。
改制在即,拉拢人心。
他自幼心细,从父亲朝会后露出的只言片语间便能察觉出隐隐有偏向裴潋一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