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暄在它背上安抚两下,而后牵出马厩,让岑远先行骑了上去,自己才紧跟着翻身上马。
长安城内华灯初上,行人却只剩三三两两,更夫拿着锣与梆子从一旁走过,预备打落更。
晏暄坐在岑远身后,用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把他拥在怀里的姿势牵住缰绳。在见到更夫路过的一瞬,晏暄双腿夹马,手上也跟着轻甩,让戈影步伐加快。
岑远看着他前进的方向,微微侧首问道:“你要出城?”
晏暄依旧沉稳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嗯。”
“你疯了?!”岑远感觉自己刚灌下去酒瞬间清醒大半,“马上就是宵禁了,你现在出城想干什么?!”
马的步伐逐渐加快,在城中踩出突兀的踢踏声。空气被卷成劲风,在两人耳边吹出愈发汹涌的呼啸。
晏暄在一瞬间敛了下眸,看了对方一眼,随即将视线放回正前方——守城门的将士已然开始了关闭城门的准备。
他在岑远耳边问:“怕吗?”
——咚!
更夫猛然敲出一响。
岑远望着越来越近的城门,心跳如擂鼓。
下一瞬,更夫再次连着敲出两声,同时晏暄又道:“现在还能回头。”
城门处的将士已经发现向城门跑去的马,纷纷举起长|枪,口中不断高喊:
“停下!”
“戌时已到,禁止出城!”
晏暄问道:“要回头吗。”
岑远双眸轻轻一眨,这一眨眼间,他感受到自己心跳已然快至极限,仿佛战场上行军的号角“咚咚”震响,督促着他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他覆上晏暄的手,道:“我们走。”
他这一声几乎是立刻就被卷入周遭的强风,但晏暄旋即反手握住他,一同攥紧缰绳,骤然挥下:“驾!”
“赶紧停下!”
“何人竟敢——二殿下?!”
将士见状立刻举枪迎上,然而在看清马上的人后,他步伐一顿,条件反射地往后退去,同时看到还有一人:“晏大人!”
然而还没等这几声穿透狂风,戈影已带着二人从城门间的缝隙中疾驰而出!
那一刹那,强风如冷刃一般一一划过岑远裸露在外的皮肤,但他却感觉身周有一股暖流严丝合缝地将他包围,被包裹住的双手能感受到源源不断、无坚不摧的力量。
他感觉周围所有的呼喊都被挟裹在风中飞速远去,他只听见城门在身后“咚!”地关闭,只听见自己和身后那人的心跳声逐渐融为一体、响彻耳畔。
只听见围困他数日的枷锁发出清脆声响,应声而落。
第32章 软肋
防守城门的将士在马掠过身旁的时候本能反应一躲,下一瞬便反应过来,立刻骑马追赶。
然而戈影乃宝马良驹,顷刻间就跑出好几里地,将士眼看着那二人背影践踏着尘土逐渐远去,只得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戈影上,岑远下意识想回头看去,但当他转过头后,只有余光瞥见晏暄的小半张脸,而后此人还一手按在他脑袋上,让他转向正前方。
“别回头。”晏暄道。
岑远呼吸急促,胸膛随着换气的动作时起时落,剧烈的心跳迟迟难以平复。他的双手依旧被晏暄圈在手里,随着颠簸,他指尖倏忽一动,往里蜷缩了一下。
渐渐地,四周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农田,周遭空无一人,唯有逐渐亮起的月光笼罩在他们身上,以及他们前行的路上,就好像此时此刻,这辽阔世界中只剩他们二人独享。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路与草地的分界已变得不甚清晰,晏暄才微微一扯缰绳,让戈影的速度慢了下来。
岑远呼吸还有些混乱,他后背紧贴晏暄胸膛,微微倾斜身体侧首朝后看去,有一瞬间,鼻息几乎与对方的交错相融,混杂在和长安城内不同味道的空气中,萦绕左右。
——太近了。
岑远心中第一反应就跳出了这三个字。
然而与先前不同,这回在这一念头出现之后,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躲闪,反倒是抬了抬眸,将视线从对方的下半张脸挪到了双眼。
“为什么带我出城?”他问。
晏暄目光一偏,以一个尤为柔软的力度落在对方眼眸上,继而他双臂不着痕迹地拥得更紧,收回视线沉声道:“府中人多口杂。”
“你我在府中议事次数虽不多,但现在才想起来\'人多口杂\',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晏暄目不斜视,两手未动一下,笃定地说:“也是一时兴起。”
岑远沉着脸,紧紧盯着对方,试图看穿晏暄那副一如既往镇静的神情。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府中自然不会不能议事,可为什么会这么巧,晏暄就在今天“一时兴起”,带着他做出城禁后出城这般……疯狂的行为?
莫非……
恍惚间,一个荒唐的念头蓦然划过。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个念头第一次出现,还是上回谈及关于碧灵的事的时候。
只是那回,岑远并未饮酒,脑子清醒得很,思绪中理智的部分很快占了上风,在心里将这荒谬的猜测狠批了一通。
——晏暄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在他上一世中发生的事情。
然而今日,一些模糊的东西再次接踵而至,众多机缘巧合让这个想法卷土重来。
这一回,岑远显然没有像上次一般的定力与判断力。
“晏暄。”他轻声唤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晏暄始终泰然自若,垂眸扫了他一眼,反问道:“知道什么?”
“比如——”
岑远条件反射就开口想说:比如上辈子母妃就是在今日亡故,比如关于碧灵的来龙去脉,比如上一世他们的改变,以及最终的相看两厌和不欢而散。
但在将这话抖出前的最后一刻,他堪堪住了口——
万一一切真是巧合,晏暄并不知情,他会不会把我当成疯子?
会不会以为我受了什么诅咒,或被腌臜东西给附身了?
光是想想,岑远就莫名产生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受,而且毫无征兆地,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担心会不会因此重新落入一个被消灭的结局。
他只是不想晏暄用陌生的眼神看他,或怕他、隔离他、疏远他……
晏暄看他一直没有回答,沉声:“嗯?”
岑远倏然回神,接了句“没什么”,便重新看向前方,将这话题揭过。
“我只是想,原来你也会有‘一时兴起’的时候。”
晏暄静了许久,岑远背对着他,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又露出了什么表情,抑或是面不改色。
岑远正想再次转头,就听身后人道:“我也是人,并非每时每刻都能保持冷静。”
岑远莫名怔了一下。
少顷后他道:“方才你还问我怕不怕,那晏大人如此猖狂,难道你就不怕吗?”
晏暄问:“怕什么?”
“守城门的将士都看见了,奔出城门的是你的马,带走我也是你本人。”岑远终于是将手从对方手里抽了出来,夺过缰绳,随意让戈影换了个方向走动。
“在城禁之后堂而皇之带走皇子出城,难道你就不怕让不怀好意之人参你一本吗?”
晏暄不动声色:“若是此事,那自是不怕。”
他这番回答颇具深意,岑远朝后方偏了偏脑袋:“哦?那就是说,你有其他怕的事?”
“既生而为人,怎么可能完全无畏无惧。”晏暄双睫微颤,“所谓无坚不摧,不过是还未触及软肋。”
闻言,岑远眉梢一扬,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对方一眼。
——一直以来,晏暄就只和“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之类的词汇绑在一块,若让常人听见此话,必定是难以想象,那个在十五岁时就初露锋芒的少年儿郎,竟然也会有被软肋束缚的时候?
沉默片刻,岑远转眼轻松地笑起来:“那我倒想听听,我们小将军都有些什么软肋?”
此时戈影走得很慢,只掀起些微尘土,发出阵阵规整而平淡的马蹄声。
晏暄道:“第一自是大宁的安泰。”
这的确会是晏暄所说之话。
岑远轻轻一笑,问道:“那第二呢?”
晏暄却没有立刻作答。
他双唇翕动,几度欲张口说些什么,但那些话每次都像是只在他舌尖溜了一圈,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半晌后他道:“保家卫国,第二,自是家人安康。”
岑远一时没懂,为何如此简单一句话也能让对方考虑这么久。他正要应声,晏暄却在他耳畔突然:“嘘。”
岑远旋即噤声:“?”
“你看。”
岑远顺着他的示意望去才发现,原来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一条河畔,而在那河边平原上,正有两个孩童,手里各自捧着河灯。
河中漂浮的河灯之上,蜡烛燃起的光线为他们笼上一层光晕,画面仿佛静止,让人不忍去打破。
也对,今日是中元节。
然而尽管此时戈影行进的步伐缓慢,但踩踏在杂草上是还是难免发出咯吱声响,那两个小孩听见马蹄声遍
便循声望来。
其中一个孩子约莫只有三四岁,见状往后退了一步,而另一个孩子就要年长些许,虽然也就五六岁的模样。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下,年长的孩子面部表情挣扎了一下,才一步一步谨慎地走上前来。
晏暄随即“吁”的一声,让戈影彻底停下脚步。
大孩子见两人没有恶意,也可能因为看他们长得就不似恶人,胆子又大了一些,直接走到马旁,双手捧起一只纸做的河灯,尽管那个河灯看起来十分简陋,甚至不一定能盛得住蜡烛。
但那孩子满面虔诚,认真地问道:“大哥哥们,可以请你们帮忙放只河灯吗?”
第33章 河灯
岑远同身后的人相视一眼,接着两人一前一后翻身下马。
这时,另一个年幼的孩子也凑到他们身边来了,拽上另一个孩子的衣袖,窃窃地喊了声:“哥哥。”
岑远蹲下身去,与两个孩子平视,指了指他们手中那只河灯,问道:“这是给谁放的?”
俩孩子中的哥哥正要回答,另一边半躲在他身后孩子就已经声音糯糯地答道:“给娘亲,还有妹妹。”
话音未落,他就低下头去,声音都快哭了:“只是妹妹还没从娘亲肚子里出来,就一起去了很远的地方了。”
哥哥揉了揉他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了声:“别哭了,爹爹都说了,要是我们哭着给娘亲和妹妹放河灯,他们就会感知到,就会担心我们的。”
他赶紧“嗯”的一声,用袖子用力抹了把眼泪。
哥哥脸上微微带上了笑,重新转向岑远。
“爹爹说,如果娘亲他们收到的祝福更多,就能有更多的福气,将来能投个更好的人家。”
他顿了顿,问道:“所以大哥哥们能帮个忙吗?”
“有何不可。”几乎是对方说出口的一瞬,岑远就应了下来。
“真的?!”两个孩子都惊喜地喊出声来,那哥哥方才还小心维持的成熟不攻而破。
“我骗你们作甚。”岑远好笑地抬手在两人鼻尖上各刮了一下,将目光落到他们手里的河灯上,又问:“这些是你们自己做的?”
孩子们听后脸上都露出赧然之色:“对,但是做得不好看,有些还盛不住蜡烛……”
“没事。”岑远道,“还有多余的纸吗,我教你们。”
哥哥立刻回答“有”,接着从怀里取出一小叠带着字迹的废纸,小声嗫嚅:“家里纸张不多,就只有这些……”
“没关系,只用一张就行。”岑远带着笑道,接过对方递来的纸。
这时晏暄也将戈影的缰绳系在了一旁的树上,慢步朝几人所在的地方走来。
他没有刻意压制脚步声,因此岑远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径直在杂草上坐下,才回身瞧了一眼。
“别跟个棒槌似的站在那儿了,”他朝晏暄拍了拍身边的地,“你这样一站,不知道的人见了估计都以为你是我侍卫。”
“棒槌”:“……”
“棒槌”——晏暄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在岑远身边坐下,轻声念叨:“席地而坐,也没个皇子样。”
小孩儿们身上穿着的都是破旧的布衣,加之这里离长安城已有一段距离,周围只有零星几间破旧的茅草屋,显而易见,他们应当是住在附近的孩子,十有八九不曾见过什么达官显贵,甚至连长安城的城门都未曾进过。
因此,此时一听晏暄的话,两人都露出一副愕然又好奇的表情,看向岑远:“皇……皇子?”
“听他瞎说。”岑远立时用手肘往旁边一顶,朝晏暄剜去一眼,示意对方闭嘴别开口。再看俩孩子还是一副畏惧瑟缩的模样,他又不以为意地道:“嘘,千万别声张。偷偷告诉你们,哥哥们在扮家家酒玩呢,他现在是个驰骋过沙场的大将军。”
晏暄:“……”
听见岑远这话,孩子们眼眸中的光霎时更亮了。同时如岑远所料,他们立刻将矛头转向晏暄,年幼的弟弟一脸憧憬地问:“将军大人,那你会胸口碎大石吗?”
晏暄:“…………………………”
就连岑远也是一愣,下一瞬大笑出声,甚至一时没能撑住身子,直接仰躺到了一地的杂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