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暄只觉得头疼,按了按鬓角,半敛着眼眸侧首朝对方斜扫去一眼。
“哈哈哈!”岑远怕压到手里的纸,一手特地拿远了些,另一手不住垂地,“胸口碎大石——他说不定还真会,等放完这河灯,你们就缠着他给你们表演看看,正好也让哥哥见识见识……喂!”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晏暄一手捏在颈后,被往回扯了些许。
晏暄道:“行了。”
说罢,他心中暗恨自己方才一时口快,竟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不自觉连脸色也沉了下来,看向那个孩童,一字一句:“我不会。”
年幼的孩子哆嗦了一下。
“……好了好了,玩够了,我和你们开玩笑的。”岑远的笑被晏暄方才的动作骤然打断,他一时忽然连手里的折纸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只抬手摸了下自己后颈。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改了玩笑的语气:“不是还要做河灯吗。”
孩子们闻言也回过神来,不再玩闹,跟着岑远的动作有模有样地学着折纸。晏暄也讨了张纸来,跟着一起做河灯。
那哥哥问:“哥哥折得这么熟练,是以前折过许多次吗?”
“只折了一次。”岑远道,“放心吧,很简单的。”
孩子们“哦哦”地应着,紧接着又问:“那哥哥也是折给亲人的吗?”
童言无忌,可岑远手上动作还是几不可察地一顿。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抬手在那两个孩子脑袋上揉了揉:“哥哥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给一位故人折的。”
他笑了笑,随着手指间的几次翻转,一只精致的河灯就出现在手心,孩子们也随之被吸引去注意,跟着他的动作,折出了两只完美的河灯。
他们各自将蜡烛放入河灯中心,迫不及待地起身跑去河边。
岑远一边喊着“小心些”,同时也去到河边,将河灯放入水中,闭上眼,无声地祈福。
片刻后,祈福毕,他睁眼再看,就见晏暄也同样放完了河灯,正巧朝他看来。
夜深了,月光越发繁盛,盖在晏暄身上,仿佛为他套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蓦地,岑远转向那两个小孩,又问他们要了两张纸,而孩子们朝岑远认认真真地道了谢,便跑去稍远些的上游去了。
晏暄望着那两个孩子的背影,忽地转过视线,落在岑远手上,见他又在折着河灯。
“故人指的是……”晏暄下意识开口想问什么,但原本想出口的话只在他舌尖转了一遭,又被咽了回去。
他转口问道:“太子?”
“太子?”岑远明显没有反应过来,好半晌才摇了摇头,“不是。宫中哪能让人放这个,就算放了,还不等顺着水流漂出宫墙,就定会被守在宫墙处的将士捞出去了,哪儿还能传到它该去的地方。”
他苦笑一声,道:“这位故人……是真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实际上,在岑远这两辈子里,拢共也就放过一次河灯——那还是上一世母妃去世后,他一个人在城外私自放的。
因此,尽管相隔并不久远,但之于他而言,却已经是不同的时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晏暄看着他手上的物件:“那这个呢?”
“这个啊……”岑远故作神秘地拉长了语调,继而没有接话,专注地将河灯折完。不多时,两只河灯在他手中成型。
“上次乞巧,我要做剑穗给你,结果那同心结也是你帮我系的,之后还送了我你母亲的玉佩。”岑远道,“好事都让我给占尽了,我却没能给你回报些什么。”
而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却是最不能说的。
不管晏暄究竟是出于什么缘由,但如果不是他不管不顾地带自己离开长安、走出樊笼,恐怕现在他也依然只能一个人在府中辗转反侧吧。
晏暄轻轻敛眸:“我不介意。”
“可我介意。”岑远道,“我不想总是一味地接受你的好,那对你不公平。”
闻言,晏暄神色一黯,张了张唇,最终却没有说出任何话。
岑远方才一鼓作气地灌下了整坛酒,这会儿酒劲上来,让他丢失了原有的反应和观察力,再加上近日来的忧心忡忡,使得他没能立即察觉出对方态度中那微乎其微的不对劲来。
“虽然不知道峥族人有没有放河灯的习俗,但毕竟是入乡随俗嘛。”他兀自说着,同时托起晏暄的手,将其中一只河灯放入对方掌心。
紧接着,他将另一只河灯轻轻放到河面上。
“纸舟简陋,但我做的时候绝对是诚心诚意。”他说着忽然笑了下,“虽然你母亲现在早就已经投胎转世了也说不定,但我依然希望,河灯能够盛着我的祝福和你的思念,一同传达给她。”
晏暄垂首看着那河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他本就不是会过分表露出自己情绪的人,很快就将方才不适合的情绪压制下去,随即对着盏河灯默念片刻,将其放在了河面上。
水波立刻承载着思念与祝福,朝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地方漂泊而去。
岑远跟着在晏暄身边抱膝蹲下,看着河灯越漂越远。渐渐地,他的视线却从河灯转到晏暄的侧脸上,就看见漂远的烛光以单薄的力量映照出对方沉静的神情,配合洁白的月光,就像是勾画出一副至柔至刚的山水画。
岑远看着愣怔许久,接着忽而想起什么,伸手在对方手臂上戳了戳。
晏暄收回视线,看向对方。
“我还记得你之前说过。”岑远道,“你母亲在还未生下你的时候,每日都会对你唱一首歌,用于祈福?”
“嗯。”晏暄应声。
岑远问:“那你会唱吗?”
晏暄点了点头,又立刻横着摇了摇:“那歌是用峥族的语言唱的,我不懂。小时候父亲唱过,但他也只在潜移默化中记下几句,而且……”
“而且?”
晏暄抿了抿唇,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片刻后才决意直言:“父亲唱歌很难听。”
岑远稍是一愣,随即又倏然笑出声来。他再一次坐到杂草上,扯了根草,在对方颈项间撩拨了几下。
“小将军。”他唤道,“那你教我唱唱呗。”
晏暄觑了他一眼,双眸微垂:“我唱得也难听。”
“你觉得我会介意?”岑远笑了笑,“既是祈福,那今日不是再适合不过了。”
见对方依旧绷着张脸,岑远又挪动两下身子,径直贴到晏暄身侧,歪过脑袋由下往上地盯着他瞧,唇角上扬。
“小将军,好不好嘛?”
或许是因为饮了酒,连声音也变软糯几分,倒让人听出一丝撒娇的意味来。
晏暄:“……”
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扭头望着那已经漂出很远的河灯,仿佛挣扎许久,才缓缓开口。
河面虽然并非完全静止,但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晏暄轻缓的歌声就仿佛是淙淙流水,轻盈淌过。
那一瞬间,岑远忽然感觉心头也像是被撩拨了一下。
歌词的意思他听不明白,也不懂乐理,只是单纯地认为每一个从晏暄口中唱出的字符都无比悦耳,比宫中礼乐都更甚一筹。
——小将军也太妄自菲薄了,这哪里算难听了?
他怔怔凝视对方,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双手都不由自主地攥上对方的袖摆。
晏暄唱了几句便停了下来,看了眼袖摆,又往身侧瞥去。
“后面的父亲不记得了,我也不会。”
岑远方才如梦初醒,然而耳畔似乎还有歌声回响。
他本意是想学,但兴许是月光和歌声都太过醉人,让他耳边和脑中都在嗡嗡作响,胀得厉害,哪儿还记得自己原来的目的。
一时间,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醉,又是因何而醉了。
风清月皎,这方天地中却骤然升起温度,呼吸之间都能感觉到空气的闷热。
岑远静静望着晏暄,蓦地,他伸出手去,将对方拽向自己。
第34章 轻舟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缩短。
刹那间,鼻尖的距离不过毫厘,岑远只觉得视线范围中的月光都弱了,只能看见晏暄眼里盛有的光。
他心头倏然一跳,竟然涌出一股慌乱来,手中力道猛然一收,反手又抵在对方衣襟处,才制止住了这场靠近。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但紧接着岑远就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了提问。
——我是要对晏暄做什么?
他满心疑虑,以至于都没有发现混乱之中晏暄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直到晏暄拇指略微一动,带着茧的指腹轻掠过他手腕内侧。
“你醉了。”晏暄道。
岑远指尖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
他攥紧五指,直直望进晏暄双眸。
周围一下子静了,不远处,那两个孩童似乎正在河边和他们的亲人说着话,轻声细语被挟裹在晚夏的夜风里,搅动着这片静谧。
过了好半晌,岑远才彻底推开对方,道:“小将军,我还不至于弱到一坛粟醴就醉。”
晏暄好整以暇地从他身上收回视线:“能醉人的未必是酒。”
他这话说得像是有深意似的,但这会儿岑远只觉得思绪成了一团乱麻,一时也琢磨不出晏暄这话中的话指的是什么。
“好了好了,说这些浪费口舌的话做什么,以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能这么啰嗦。”
片刻后岑远回过神来,连忙打住话头,紧跟着话锋一转:“我还记得呢,你回来的时候说去见了安正初,结果如何?”
原本他其实不愿在今日提起这些糟心事,但鉴于他现下心情不错,又急于转换话题,这才主动提起。
晏暄沉沉瞥了他一眼,方道:“之前我曾差宫里人画下一张碧灵的画像,让安正初一同带去,当地有人依稀认出,画像上的人像是当年一户崔姓人家家里的小女儿。”
“崔?”晏暄的话直接给了岑远一道重击,他径直坐正了身体,又问:“那原先的\'碧灵\'呢?”
“暂且不知。”晏暄道,“如今留在蜀阳县的许多早已不是当年人,就算无人认识,也不是一件奇事。”
岑远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那些认识\'碧灵\'的人是真的去了别处生活,还是因为别的缘由失去了踪迹,就不得而知了。”
晏暄不置对错。
岑远又问:“可是,他们真的就能将所有认识‘碧灵’的人都铲除得一干二净吗。”
说完这句,他便安静下来,望向平静的河面。
忽地,他冷笑了一声。
但旋即他就跟着摇了摇头,就好像是有一团复杂的情绪在他内心绕了好几个圈,最终只能化为无可奈何,而这些无可奈何都成了此时此刻无声的表现。
“那现在这假碧灵……”他道,“姑且喊她崔氏,当年又去了哪儿?”
为什么现在会鸠占鹊巢,用了她人的名姓?
晏暄道:“她不是安泽镇人,当年鼠疫爆发,逃难的还有一个叫丘定的镇子,只是根据现在回乡的人说,他们逃难的方向是华楚郡。”
“华楚郡?”岑远一怔,“那是楚国境内。”
晏暄不置可否。
岑远沉吟不语,他的思绪还有些混乱,在接收信息时也较平时缓慢一拍。
“也就是说……”少顷后他总结道,“你是说,这崔氏或许是在当年鼠疫时逃往楚国,而后不知为何,顶替了碧灵的身份。”
话音未落,他又忽然想起上一世和晏暄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候,他忙于计划刺杀丞相一事,只想用最为干脆利落的方式了结此事,并没有答应晏暄一同去江南的要求,但对方那时说的话仍然言犹在耳。
——矛头竟然全都指向了楚国。
他在心中咂摸着这番话,下意识开口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晏暄道:“在你我成亲之后,我得去一次楚国。”
“……”岑远反应停了半拍,朝对方扫去一眼:“就为了调查这真假碧灵的事?”
按理来说,这一世碧灵不过还是段丞相手中一颗棋子,只是凑巧在他及母妃身边各出现过一次,哪怕是再怎么心思缜密的人,应该最多也只是留个心眼罢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还要远赴江南调查?
更何况,晏暄还要要务在身,又能有什么理由?
除非……
不出岑远所料,晏暄听见这问题后便摇了摇头:“南军三年一次征兵,上月起由各地上交首批名单,楚国征得将士数量有异。”
岑远心道果然——晏暄已经发现征兵有异的事情了。
鉴于这话是这辈子第一次听说,于是他装作惊愕,瞪大眼睛道:“难道楚王有异心?”
晏暄朝他斜了一眼,将他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只道:“现在尚且不知。”
“可是……”岑远配合着说,“如果楚王真的私下藏兵,又如何保证不被父皇知晓?”
晏暄并没有直接回答,看来是同样不知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另外提道:“今年五月起,段丞相主动接手楚地漕运路线的调整,而楚王并未提出异议。”
岑远还记得自己在上一世对这两桩事发表的看法,只不过这回,他语态轻松,甚至带着些微讽刺:“利用船只转移征召的士兵,他总不能转去江底吧。”
晏暄:“……”
“罢了,你要是清楚,现在就不会为了这事头疼了。”岑远说着,抬头望向前方尽头,轻声道:“一切只有等查过了才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