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知道这是因为昨夜两人沐浴时用了相同的皂荚,却在这时有些恍惚,一时之间竟产生一种……是因为彼此沾染的错觉。
那错觉就像是初春时细小的雨,不在意的时候就好像没什么感觉,可一旦上了心,就再也挥散不去那点点滴滴落在皮肤上的酥麻了。
晏暄轻轻眨了下眼。
所幸他特地申请了今日休沐,不用赶回城内,在这多讨几分清闲也无可厚非,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变得有些贪心——
如果不止是今日就好了。
如果他不是晏将军、晏大人,不用上朝、不用再领军出征的话;如果岑远也不是二皇子,不用整日担惊受怕、不用日常克制自我的话……
他们可以生活在昨日岑远描绘的那片桃源里,就这么一间屋子、几块田地、两个人、一个家,然后过一辈子。
再加上……
他有些贪得无厌,想着——
若是还能两情相悦,就最好不过了。
·
晏暄试图闭眼再睡,可是长久以来的习惯和身上不容忽视的热度和重量让他再也没有彻底进入睡眠。
屋外的声响明显是被人特地放轻过的,可还是无法彻底消除,可能就是这些声响,让岑远也不情不愿地醒了过来。
甫一恢复意识,他第一反应就是昨晚不该喝酒,还喝得那么急,导致他这会儿头有些晕乎乎的,就连这被子摸上去都是热的。
但紧接着,他就感觉到有些不对。
——这手里的被子怎么还有动作起伏了?!
他心中一愣,而后猛一睁眼,入眼却是一片细腻的皮肤。
岑远:“!”
他心中惊慌,紧绷住了身体,在电光石火间拼命思考着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可同时,他又感觉到一丝难堪,没能忍住动了下腿。
就因为这么一下,他抱着的那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动静,低哑的声音从他脑袋上方缓缓传来:“醒了?”
岑远:“……”
他没有应答,在心里暗骂一声,但反应极快,立刻就将眼睛一闭,就当方才那动作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行为。
然而头顶那人显然是不肯轻易放过他,又喊了他一声:“殿下?”
除了这两个字,他仿佛还听见了一声闷笑。
岑远:“…………”
这小将军绝对是故意的!
他算是发现了,这小将军平时没什么事的时候喊他的名倒是喊得轻描淡写,猖狂得一点都不像是表面上或在外人面前那般乖巧与稳重,而一到他们互相对峙,或是像此时这般故意和他对着干的时候,才会故作正经地喊他“殿下”。
就这一个称呼,岑远就知道自己再装睡也是徒劳了,便破罐破摔地慢慢掀起眼帘,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轻轻“嗯”了一声。
然而刚睡醒时候的嗓音让他这声听着有些嘶哑和绵长,听上去颇有种在冲对方撒娇的感觉。
“……”岑远立刻噤声。
他从晏暄颈边抬起脑袋,也不看对方的神情,转头找了找自己的被子,就发现这床榻上还哪儿来的被子啊,全都被他在不知不觉中丢去了床下。
“……”岑远在心里啐了一口:我可真行!
他本能地咬了下下唇,回头朝晏暄快速瞥了一眼,而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松开桎梏对方的手脚,坐起身后就从地上抄起一床被子,往下身一盖,然而眨眼过后他又觉得不够,干脆把被子往头上一套,将自己埋了进去。
那瞬息间,他感觉自己在上一世砍下段德业脑袋的刀都没有这么快!
而围观全程的晏暄:“……”
刹那间,屋外的声响竟全都静了下来,空气缓缓流动,连一丝细微的风声都无。
晏暄没说任何话,他曲起双腿,绕过那团“不明物体”下了床,将地上另一床被子捡起来,叠好放回床上,套上外衫。
按照晏暄的性子,在这种“无足轻重”的时刻不开口说话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然而此时在岑远眼里看来,这沉默更是平添了不少尴尬。
他闷在被子里,轻轻咳了一声。
晏暄往那团物体上看了眼:“醒了就起来,回家了。”
“……”岑远应道:“嗯。”
他依旧一动不动坐在床上,听见晏暄说要去弄盆热水来,紧跟着就是对方往屋外走的脚步声。他将被子掀开一条细缝,正好看见晏暄的背影离开了屋子。
只是隔着单薄的门,他还依稀能听见晏暄走动的脚步声,还有晏暄和薛成打招呼的声音,一刻都静不下来。
他不得不紧闭上眼,尽力把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边,才勉强让那难堪消了下去。
等晏暄回来的时候,岑远已经穿好衣服坐在桌边,灌了杯隔夜的茶,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被子里闷的,颊边涔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晏暄放下水盆,没有说话。
良久的沉默过后,岑远先行开口说道:“你也看到了,我睡觉时候就是那样。”
晏暄望了一眼床榻的方向,见那两床被子此时都被整齐地叠好,交叠着放在床上。
他问:“抱着被子?”
“嗯。”岑远喉咙还有些干涩,带着声音也有些沙哑,“习惯了抱着些东西,夏天还好,等天冷了,府里一般都会给备两床被子。”
晏暄将干净的洗漱用具递给对方:“我在外边洗漱过了。”
话音稍稍一顿,他又问:“为什么。”
岑远没有立刻回答,他安安静静漱完了口,用脸帕擦干了脸,方才娓娓道来:“小的时候住在宫里,床榻太大,睡不踏实,就习惯滚来滚去,经常从床上掉下去。后来就有了抱着被子睡的习惯——也不一定是被子,枕头也行,总之就是要抱着什么才终于是安分了一些,睡一晚上都不会发出什么动静。”
晏暄看着他:“所以昨晚才会这么提醒我?”
“嗯。”岑远面色有些讪讪,“我还以为抱着被子睡就没事了,没想到……”
没想到两床被子都起不了作用,他还是抱到人身上去了。
话说到这,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可是要和晏暄成亲的,这以后要是每天都睡一张床,他天天把人抱着睡,早上再……
他置身处地地想了想,不说接不接受,但这至少不是什么能令人舒坦的事情。
“你别担心。”岑远道,“今天是迫不得已,等我们成亲之后,也不一定要睡一间房,还是像之前在府里那样分开睡就行,总之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言之凿凿地保证半晌,却眼见着晏暄的脸色沉了下去。
“……”岑远小心翼翼看了眼对方的神情,小声说:“你还是担心啊?”
“……不是。”晏暄道,“其实你不用……”
他顿了一瞬,往岑远脸上扫过一眼,话语稍稍升起些温度:“抱着也没关系。”
第39章 平凡
原先岑远心里莫名吊起了一口气,一时没反应过来晏暄都说了什么,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小声地“啊”了一下。
刹那间,他也不知道是因为热水散发出的蒸气,还是原本残留在这屋里的热度,他只觉得最后残存的一些凉意都消失殆尽了,空气越发逼人,折磨得人心乱如麻。
那片刻间,岑远连视线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眼珠子轱辘转了好几圈,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才勉强出声:“我……我这不是怕夏天太热,万一……万一捂出痱子来怎么办。”
晏暄敛着眸,表情与平时无异,暴露在空气中的耳朵尖却微微泛红。
“马上就是白露了。”他说。
夏天已经要过了。
岑远:“……”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在屋里胡乱张望了一圈,担心再这么待下去,自己就只能遁地而逃了,于是指了指门的方向:“我刚好像听见薛叔的声音了。”
“嗯。”晏暄顺着他的话回道,“他在做早膳。”
“哦。”岑远应过一声,“那我去看看有些什么吃的,睡这么久是饿了。”
说罢,他就逃也似的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晏暄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缄默着迟迟没有动作,只有指尖正看似随意地敲着桌面。
须臾之后,他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
屋外,两个孩子都已经起了,趁早膳还没好,正各自拿着木剑互相对砍。
岑远开玩笑道:“早起练武呢?”
孩子们一见到他便停下了动作,年幼的那个揣着木剑就朝他奔来:“呀!看剑!”
“嘿!”岑远赤手与他“交战”几个来回,最终成功从他手里卸下木剑,手腕一翻就毫不客气地把剑架在孩子头顶,轻轻一敲。
“小小。”岑远喊了声他的乳名,同时蹲下身去,比划了两下手里的木剑,“剑倒是不错,爹爹给你做的?”
“嗯!”这叫“小小”的孩子应声,说着朝岑远身后一指,“但我更喜欢那个大哥哥的剑。”
岑远回头望去,就见是晏暄跟在他后面,也从屋里出来了,而小孩指的正是晏暄腰侧的那把鸣玉剑。
“那可是大将军才能用的剑。”岑远回过头来,笑道,“你现在还不能用。”
小小眨着眼看他:“可是哥哥昨天还说,你们只是在扮家家酒。”
“对啊。”岑远一脸一本正经,“在我们的规矩里,大将军也不是人人才能扮的,得有一定的能力和资格才可以。诺,那把剑就是资格的象征。”
小小:“那要怎么才能有资格啊?”
闻言,岑远想了想,指向晏暄:“打败那个大哥哥就行了。”
“可是……”小小悄悄地往晏暄身上瞄,“可是那个大哥哥连胸口碎大石都不会。”
晏暄:“……”
岑远也没想到这小屁孩还想着这茬呢,愣了一瞬,而后放声大笑了两下。
身后晏暄望着他笑着的侧影,心中陡然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若有朝一日岑远真的让他去做这种可笑的事,他说不定也会真的照做了。
只不过岑远虽然喜欢调侃这小将军,但也没到如此丧心病狂的程度。他把那木剑还给小小:“那这样吧,等你再长大些,就去长安城里找到一个叫常平府的地方,那里住着一位真真正正的大将军,让他教你。到时候,别说什么胸口碎大石了,打败那个大哥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说罢,他回头问晏暄:“没问题吧?”
晏暄看着他弯着的眉眼,点了点头:“嗯。”
小小几乎两眼放光,可还是担忧地道:“可是……要是哥哥说的那个大将军不教我该怎么办?”
“这你放心。”岑远揉了揉小孩肉嘟嘟的脸,“那个大将军人特别好,看你长这么可爱,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真的?”小小欢呼着,“那等我再长大一些,就一定去!”
话音未落,他的兄长就拽了他一下:“小小!你忘了等我们再长大一些,就得去地里帮爹爹干活了吗?”
“爹爹的活当然要帮。”小小举着那把木剑,“但以后,我也一定要当一个可以保家卫国、鞠躬尽瘁的大将军!”
“早膳都好了——”就在这时,薛成端着几碟小菜出来,“哎,你们还在玩呢。”
“爹爹——”小小立刻跑过去,“爹爹,我以后要当大将军——”
“当大将军啊?”薛成笑着摸他的脑袋,“好啊,那从现在开始,每天都要多吃一个馒头,这样才能有力气上阵杀敌。”
小小:“好!”
薛成哄完孩子,便转向岑远和晏暄:“二位昨晚睡得还好吧?”
“嗯。”没想到晏暄竟先一步开口,“就是被子盖得有些闷。”
顶替了一晚上被子的岑远:“……”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用手肘偷偷顶了晏暄一下。
“啊。”薛成不好意思道,“家里被褥少,昨夜给二位拿的被子偏厚实,兴许是会有些闷。”
岑远闻言连忙摆手:“他开玩笑的,我们都睡得很好,没有一点不适。”
说罢,他转头言笑晏晏地对着晏暄,眼中带刃:“是吧?”
“……”晏暄朝他扫了一眼:“嗯。”
“那就行。”薛成舒了口气,又连忙指着凳子,把盛着白粥的碗推至他们面前,“那就不多说了,二位大概也饿了,先吃吧。不过就是些粗茶淡饭,不嫌弃就好。”
“不会。”
说着,岑远就和晏暄并肩坐到一张长凳上,就见木桌上摆着一碗白面馒头,和几碟样式简单的小菜。
薛家一家三口坐在他们对面,小小吃饭的时候也依旧拿着木剑不住熙攘,另一个孩子也乖巧啃着馒头,而薛成坐在他们中间,尽管左右来回忙着夹菜,脸上却没有任何不耐,只有不带任何掩饰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岑远心下一动,扭头朝晏暄看去。
初升不久的朝阳铺洒在对方脸上,一丝一寸都承载着温柔的热度,而正好这时,晏暄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也朝他望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岑远蓦然觉得,如此粗茶淡饭、亲密家人,便是“过日子”三个字最好的诠释了。
只是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这样的日子显然还有些遥不可及。
中元这晚最终是太太平平地过去了,但岑远也不敢掉以轻心,依旧嘱咐娄元白好生看着。至于宫里的守卫情况,只要他不说什么,晏暄也不会平白无故去做出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