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郎心虚地嘿嘿一笑:“怎会?只是舅舅日理万机,镜郎不敢擅来打扰……”
“小滑头。”皇帝笑骂一句,重新往棋盘上填了一枚棋子,“还不是这宫里没有时鲜玩意儿,勾不住你的心罢了。你自己算算,过了年,你有多久没来见我?眼瞧着,这都要端午节了!”
“陛下富有四海,怎么会没有新鲜东西?听说七殿下往宫里送了一批北戎女奴,嘿嘿……舅舅纳了几个啊?”
“也不过尔尔,其中倒有一个,说是族长之女,也算是他们公主名分。给封了个美人,也给她换了个汉人名字,叫做古丽儿。宫中都称古美人的就是了。”皇帝见镜郎一口一个,吃个没停,不觉好笑,敲了敲桌子,“别吃了,当心吃多了冰的,闹肚子。怎么馋成这样,母后那儿没有赏你点心吃?”
镜郎也不羞,把插葡萄的银签儿丢进水晶碗里,又去抓皇帝的衣袖:“吃了几块芙蓉花糕,都是家常吃絮了的,想是娘娘知道陛下这儿好吃的多,舅舅——”
“罢了罢了,别拽我的袖子,别拽,多大人了,还、还拽,朕恼了啊!行了行了,我怕了你了……江南,夜雨,让你们备的点心呢?”
镜郎才不怕他,等到宫女打了帘子进来,才嘿嘿笑着松了手,抓着冰冰凉的玉棋子把玩。
领头的江南生了双大大的杏仁眼,笑起来很是喜庆,朝皇帝行了礼,又笑着给镜郎问好:“说是二公子要进宫,今儿一早就备下了,左等右等,您却不来,一直热在屉子上,陛下嫌风味不好,让重新开炉做了一份儿。”
“是什么稀奇东西,这样仔细?”
几样时新的点心,才刚出炉,其中一张花瓣口的大圆盘盛着切成扇形的烤饼,酥皮金黄,里头淌出黏稠如蜜,牵出绵密细丝的奶浆。倒真是才刚刚烤得,还有些烫手,入口鲜香酥脆,甜淡合宜,镜郎吃了两口,又喝一口茶,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点点头。
“据说是云贵那一带的小食,当地人惯吃,我们这儿倒是没见过。”见镜郎吃得欢喜,皇帝也淡淡笑起来,挥了挥手让宫人们退下,“喜欢么?这还是林纾随折子送来的普洱,配着这乳扇饼儿来吃,十分合宜。”
镜郎顿时被酥饼噎着了,皇帝下了榻,去为镜郎拍抚脊背,一面将自己手边的沉口杯喂到镜郎唇边:“怎么噎着了,快喝口茶。”
镜郎咳了两下,就着茶水咽下了面团儿,觉得手里的酥饼都不香了:“舅舅,怎么,好好的,就提起林纾来!”
皇帝又替他顺了顺背,笑着揶揄:“看来,若论做哥哥,林纾是不如老七,怎么都不晓得,对我们娇娇好些?”
镜郎没好气儿道:“舅舅,您再说他,我可就走了,我真就走了啊——”
“怎么,还和你哥哥置气呢?那……那舅舅就不让他回来了,成吗?让他,让他就地娶媳妇儿,在云南安家!要是敢回来,就罚他!嗯……进京城一次,罚他一百两银子,给我们娇娇买酒吃。”
见皇帝说的煞有介事,脸上却满是笑意,明显是在逗他,镜郎暗暗翻了个白眼,几口囫囵吃了酥饼,手上油汪汪的,还带着碎渣,就往皇帝身上揩抹:“——陛下!朝廷大事,你怎么这么儿戏!”
皇帝险些喷了茶,赶紧捉住他乱舞的手,赔笑道:“好了娇娇,可别生气,午膳可有好鹿肉吃,让他们架了炉子来,舅舅烤给你吃。”
“不要,过年那会儿,舅舅烤的鹌鹑,都给烤焦了,我不爱吃。”
“不过,不过是一时失手。从前舅舅带你们围猎,你吃舅舅烤的兔子,不也是开心的很?”
“那明明是七哥烤来,舅舅你不过是撒了点盐巴而已……”
江南同夜雨两人领着人,在西次间布置膳桌,枫桥和春色则留下布菜,侍膳。吃过午膳,镜郎嚷嚷着要午睡,要家去,又叫皇帝拖着,做些别的事儿消食。
镜郎被拖着,在承明殿里留了半个下午。
他不擅长下棋,皇帝拿了一把今年新打的金锞子给两人做筹码,和他下了几局,镜郎没一局撑过一刻钟,输的一塌糊涂,险些要摔棋盘不认账了,皇帝只得讨饶,不仅把金锞子全送了他,还取了一只新打的金蝉儿给镜郎,哄得他重新露了笑脸。
“愿赌服输,娇娇是不是也该替舅舅做点什么?”
镜郎骑射一般般,琴棋都不行,字儿写得没个骨架像个软脚虾,书也读几本,还七七八八没背齐整,诗词歌赋,也只念了几句淫词艳诗,只有画倒画的还不错,得了皇帝的赏,就不好继续推脱。皇帝批奏章,给他摆了张画案,镜郎只能老老实实,给皇帝补完才提了个名字的春日桃夭图。
桃夭图画了没两笔,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片刻,天色愈发阴沉,轰隆一声闷雷炸响,闪电雪亮,炸的殿中煌煌烛火也闪了一闪。
“哎呀,阿娘去了灵山寺,好几十里路呢,今夜怕是难回来了。”
皇帝搁下笔,给他斟了杯茶:“娇娇要么也别回家去了,在宫里歇一晚。明儿老七也该回来了。”
“我留不留,和七哥有什么关系!”
“哦,那娇娇是不想见老七,就要家去?这样,我不让老七回来……”
“——舅舅!”
看着镜郎扭股儿糖似的黏上来撒娇耍赖,皇帝神色愈发愉悦宽纵,顺势拉过他的手拍了拍:“咱们晚上用药膳,春日来吃最好的,我听你嗓子哑,神色也不大轻快,像是没有往日精神了,不如就在宫里好好玩耍,让人领你去泉光殿泡汤好么?睡前呢,再让吴医官给你松松筋骨。明儿等皇姐回来,领你和老七回去。”
“好娇娇,舅舅难得见你,反正家中也无人,你就忍心抛下舅舅——”
“我这不是怕耽搁了舅舅见美人,翻牌子么!这样,我要看那北戎女跳舞……”镜郎本已松动,眼睛一转,大咧咧提要求,“我还想吃他们那儿的菜肴……”
“都依你,都依你。”
镜郎也就半推半就,陪着皇帝用过了滋补益气的药膳,入夜就去泡汤泉,全身舒爽轻快,接着享受了太后身边医官的推拿揉按功夫,早早上床,陷在松江布、絮了厚木棉的软床里,沉沉一觉,睡到第二天巳时三刻,由皇帝、太后身边的宫女服侍着梳洗,换了身墨色团花直裰,宫人又奉上几个点心攒盒供他挑挑拣拣。
镜郎喝过一盏牛乳酪,选了几块花糕,吃了两只虾饺垫过肚子,“陛下早朝才散,正与丞相商谈,请公子自便,只不要吃撑了肚子,免得用不下午膳”,便去逛园子。
他自幼时,在长公主府里住半年,皇宫里住半年,一直到十五岁还有属于自己的殿阁,早就将御花园当成自家后花园似的,领着两个小内侍一通乱逛,不知薅了多少奇花,糟蹋了多少新叶,就又绕回承明殿去,正和一队宫女,撞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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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我就出个公差,什么都没了
(大哥,已经被遗忘到了天边)
上一章稍有修改,增加了三四百字
最近有点忙,可能隔日更或者三日更,大家可以翻翻前文,试着抓一抓伏笔啊(疯狂暗示
## 二十
宫中得宠得脸的妃嫔,除了从前被林纾直接搞没了的褚淑妃外,若干年来,都是昙花一现,皇后屹立不倒,宠妃自然不敢招摇跋扈,那些在宫宴上有名有份的女人不多,她们的贴身宫人,就算不认识,镜郎多多少少都混了个眼熟,眼前这个,不论是长相还是神气,都十分的陌生。
比起娇嫩的白肤美人,她的麦色皮肤显得有些深了,高鼻深目,豆蔻年纪,是个颇具异域风情的美人,发髻上一束珍珠流苏簌簌,端了三分颐指气使的倨傲。身后几人看着比她年长些,又是寻常样貌,神态恭敬,捧着食盒。彼此之间,差别颇大。
其他人纷纷停下脚步,与镜郎见礼,只有她大摇大摆,视若无物,看架势,像是要直接闯进承明殿似的,镜郎看着好笑,就被她撞了个正着。
镜郎还没说话,小宫女反而仰起头来,怒气冲冲,白眼翻到了天上去,一双手在衣袖上掸了掸,像是要掸掉什么脏东西,张口就斥:“好狗不挡道!”她的嗓音娇嫩清脆,只是顿挫有些古怪,“挡着我的去路,迟了时辰,耽搁了我们美人送的点心,你担待得起么?”说着便愣头愣脑,扬长要走。
镜郎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但他没有觉得这个宫女好单纯可爱不做作,也没有想要对她动手动脚占为己有的什么从冲动,原本心里就憋了火气,他冷笑了一声,淡淡吩咐道:“把她拦下来。”
身边几个小内侍,以及承明殿外的宫人都上前来,将小姑娘兜头一拦。
女孩儿显然没有料到,狠狠一跺脚,伸手就将挡在身前的小内侍推了个踉跄,回头来,又去瞪罪魁祸首:“放肆!”
镜郎理都不理他,悠悠然摇了摇手里的玉竹泥金扇:“送的什么点心啊,我也想尝尝看,来,食盒都给我打开看看。”
其他人不敢懈怠,跟在小姑娘身后的宫女们也没有阻拦,大大方方地开了四个食盒。其中两盒里是色彩缤纷的花糕,一盒是冰制奶酥,一座奶白色的冰沙小山,点缀了各色切成小丁的新鲜水果与花瓣,日光下一照,微微融化,还有一盒里以冰块镇着只银壶,旁边倒扣着一对花样奇异的银灰色小盏。
小姑娘提高了声调:“这里是皇宫禁内,我们古美人……”
镜郎笑吟吟地问:“古美人是什么东西,我没听过呢。你呢,知道我是谁么?”
“融儿姑娘,这是林二公子……”有人认得小姑娘,轻声提醒了一句,女孩却怒气更盛:“什么林二公子!”
“是建昌长公主家的……”
“建昌长公主又是什么……”她顿了顿,似乎才想起“长公主”代表着什么身份地位,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气得鼓了鼓腮帮子,又去瞪镜郎,“管你是什么人的儿子,能比得上皇帝?冰酪化了,有你的好果子吃!还不让开!”
镜郎上前一步,直直堵在她面前,笑弯了一双凤眼,一字一顿挑衅道:“我,就,不!”他刷地一下合拢了扇子,随意扬了扬,“什么好吃的,让我也尝尝。”
“——你!你敢!”
小姑娘气得脸颊绯红,一双眼睛满是雾气,到底是不敢对镜郎真的动手。小姑娘身边,年长些的宫女轻声道:“谢公公来了——”
原本围作一圈儿的宫人们自觉散开,为谢总管让了一条路出来。
谢一恒是内总管,俗称的皇帝贴身大太监,十几岁时就由太后派在皇帝身边,照管他饮食起居。按理说皇帝登基后,他这样的身份,在皇帝太后之间很难找着平衡,可谢一恒偏偏能如鱼得水,没让太后厌弃,也让皇帝十分信重。
他是位面白无须,面容清秀的内侍,着一身深紫圆领袍,年纪介于三十与四十之间,若不是他的声音难免略显尖细,这一身温和洵淡的书生气质,许多人见了,恐怕还以为是未经风霜,一贯在京中的文职官吏。
他的礼数周全,却做得不卑不亢,笑容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二公子,许久未来,难得见您,这宫中也少了许多热闹。”
“谢总管这是在笑话我了。”镜郎对着谢总管总还有几分客气,礼貌地点了点头,回了他一个笑脸,寒暄了一句,又道,“她说,这点心我碰不得,你说呢?”
谢一恒柔和道:“二公子说笑了,这宫里,哪有您碰不得的东西。这丫头是跟着古美人从北戎来的,不懂规矩,您别同她一般见识。”
镜郎嗤笑一声:“不懂规矩就要教规矩啊,惯的她不知天高地厚,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喂,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崔,叫融儿……”
“算了,你叫什么不重要。”镜郎打断她,招了招手,让捧着食盒的宫女凑近了,就捞出一块花朵形状的糕饼,咬了一口,觉得味儿不错,又挑挑拣拣,故意每挑一块出来,就只咬了一半,就往食盒一丢,一并连茶汤也尝了一口,觉得颇甜腻,又加了许多香料,不由砸了咂嘴,见那小宫女眼珠瞪得圆圆的,像是要哭,又像是要吃人似的,一时兴味上头,“这样,你把这剩下来的点心和茶都吃完了,我就不罚你。”
崔融儿咬着牙关,几乎像小野兽似的,磨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来。
“咳。融儿姑娘。你初来乍到,不清楚规矩,这也罢了……听二公子的话,不然,别说古美人了,谁来都帮不了你。”
“来,吃,吃得干干净净,我包你无事,还要赏你呢。”
身边的宫人们都低下了头,大气不敢出一声,崔融儿一双大眼睛噙着眼泪,慢慢地低下了头,取出一块花样奇特的菱形花糕,塞进了自己嘴中,咬牙切齿地咀嚼起来。
“哎,对,细嚼慢咽,可别哭丧着脸啊。我觉得你主子手艺不错,味儿很有意思,你觉得呢,好吃么?”
崔融儿气得梗了一梗,停顿了几秒,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咽下了一口花糕,又去拿另一块,镜郎笑吟吟地,抿了一口玻璃盏里半融的冰酪,还要火上浇油:“吃完了可别走,你喜欢金子还是银子,跟我过来,我可不是说假话,说了赏你,可就真的要赏,好给你留个证据。冤有头,债有主,让你回去啊,找你主子好好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