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啷一声,那枚纯金镂空,精美无比的龙纹令符跌落眼前。
陈之宁迟疑着不敢动,就听见皇帝平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朕许你便宜行事,找到后,即刻回报。”
“下去吧。”
陈之宁冷汗透衣,出来时,颇为狼狈地在树荫下抹了把额头,一抬头,与林纾打了个照面。
陈之宁冲他点了点头,正要擦肩而过时,被林纾叫住,两人冷冰冰地对视一眼,却是林纾先绽开了一抹虚假的客套微笑:“世子爷在这里,怎么还未去澄心堂领宴?”
陈之宁没由来地背后一寒,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架势,正色道:“公务在身,何况,我年岁已大,又是外臣,怎么好擅入后宫,冲撞了各位娘娘公主,岂不罪过。”
林纾假笑着点点头,作势要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折身回来:“可惜了,现下澄心堂里正是热闹呢,林纪去了洛阳一趟,倒有了些奇遇,以一幢九层琉璃塔请来前朝一位高僧的佛骨舍利……”
陈之宁的笑容登时裂了一线:“镜郎回来了?”
他还要问个究竟,林纾并不回话,轻巧往后一避,礼貌道:“陛下还在等我回话,世子爷,恕我先行一步。”
他快步穿过为浓密紫藤缠绕的长廊,冲为他打起帘子的谢一恒礼貌颔首,进得门来,又换回了一贯沉着冷肃的神色。
“陛下,湖州急报。”
“昨儿晚上接到的消息。山匪攻打州府,内应开了内城门,一路打进了知府府邸,知府逃窜到苞山上,纠结了当地守军预备去抄匪巢,不过匪首早有狡诈,索性毁了白河堤坝,刘淙想拦消息,但是没拦住,事儿闹得太大,大水一路冲垮堤坝,一直冲到了嘉兴。”
鱼米之乡,江南腹地生了匪乱,为祸一方,还闹得朝廷颜面大失——偏偏还是太后寿诞当日传来消息。
皇帝也不免沉了脸色,冷冷道:“知道了,消息不必递到后面去,免得扰了太后兴致,去传太子,工、吏、户、兵四部尚书。你也留下。”
倦勤斋内气氛凝重,澄心堂里却是轻歌曼舞,一派天家气派。古美人亲自训练的北戎歌舞才毕,又换了一支江南风情的小调来唱,却无人关注场中歌女,以镜郎之名奉上的剔透琉璃塔引来一片赞叹之声。建昌等在京长公主贺过太后,又以太后娘家命妇为首,纷纷劝酒祝祷,反倒把坐下下首的皇后冷落几分。
但皇后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十分愉快,也并不令自己娘家人上前,只慢慢啜着盏中酒液,一扫建昌长公主身后空设的席位,神色清淡,若有所思。
这一波祝祷告一段落,不知道是哪家有待嫁闺女的命妇先提了一句:“二公子年岁还小,咱们大公子可也过了及冠之年,长年累月地在外,也没个知冷知热的照顾,这可不像话呢。长公主心疼二公子,我们都晓得,可也不能忘了咱们大公子。”
“正是呢。”又有哪一户勋贵人家接了口,笑着推了太后娘家弟妹一把,“太后娘娘家,不就有好女可堪匹配么?洪家十一姑娘,性情温顺,国色天香……”
“我们家那小子,冷心冷肺的,还不知道喜欢什么样儿的,我这个做娘的都不敢擅作主张,更别说什么别的不相干的人了。若是娶回来了,对媳妇儿不好,可不是耽误人家姑娘一辈子么?为洪家十一娘求一门好姻缘,我倒有个好主意。”建昌长公主一开口,便无人敢插话了,她面上带笑,却啪地一把将象牙纨扇拍在了桌上,把旁边的舞阳长公主吓了一跳,“令国公家的小公爷,还有咱们老七,不都没有说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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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危
贺铭:危
陈之宁:危
关于地名和民乱都是我乱写的,不必深究考据
其实昨天儿童节,我是想顺应大家的呼声,给舅舅单开一章现代背景番外吃肉的,但是室友太吵我没写完……转念一想,反正剧情里舅舅也该出来了,那就等以后写完了,再一起放在番外章节吧!(或许可以庆祝明年六一儿童节)
## 四十八
令国公夫人正要说话,却为太子妃一个眼色止住,皇后也只是置身事外的淡淡一笑,仿佛贺铭婚事与她无关。林家老夫人上了年纪,从来宫中宴会都是报病不来,而其他旁支女眷,与建昌虽不熟悉,也算和睦,此时见她神色不妙,也都识趣地一应沉默。
无人搭腔,场中说笑声登时一静。
“飞瑶。”太后脸上的笑意原本一直没停过,此时见建昌长公主如此说话,不由得加重了语气,“怎么还没吃几杯酒,便先醉了?大家好好的,不过说句玩笑罢了。”
“阿娘说的是。”建昌长公主拈起筷子来,拨了拨青瓷盘中的炸茉莉花,又仿佛兴致缺缺地放下了,银筷在桌上磕出闷闷一声钝响,“这世上好男儿这样多,哪里就只有他们宁平侯府的门第好,一代一代的,非得把洪家女塞进来不可?”
这几句话说的玄妙,丝毫不给太后面子之外,还带出了无限公案,惹得满座女眷眼神乱飞,有几个人还露出了恍然神色。
太后气得胸口不住起伏,瞪着建昌半晌说不出话来,手中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却是看向了舞阳:“清瑾。”
舞阳长公主急忙起身一礼,就如往日一般,做了个打圆场的和事老,拎着手中百蝶穿花的纨扇给建昌扇了扇风:“大姐姐,母后的生辰呢,你少说几句。”又露出一脸的笑来,“今日的清泉酒,是我领着茶酒司酿的,最是清甜,夫人们赏脸,多吃几口。”
皇后也笑着接口:“怎么不唱了?换一支热闹的曲子来——古美人,崔美人,你们从前领着宫女唱的那支北戎曲儿很有意思,令她们再上来献艺吧。”
歌舞再起,阜阳伯夫人再起身,为太后祝寿,如此便算是把场面圆过。
在座有份应酬的各家女眷,彼此出身相当,年纪也相仿,知根知底,谁年少的时候没有吃过建昌长公主的排头呢?如今都是有了儿媳妇的人,若是当众再被长公主欺负一番,日后还怎么摆婆婆的款儿?太后的弟媳、侄媳妇,也都露出了一脸的和顺谦卑,但眼神一闪一闪的,显然是没因为几句话就将这“亲上加亲”的念头放过。
酒过三巡,前头传话过来,皇帝领着众皇子宗亲来给太后行礼,林纾立在人群当中,亦是含了一缕得体微笑,太后见了孙儿与外孙,这才换出舒缓神色来,笑着饮下林纾敬的酒,又问:“怎么没见太子妃的弟弟?”
令国公夫人笑道:“恐怕是陛下有差使交代。”
太子妃也谦虚道:“他才多大,能有什么要紧事,不为别的,就为了祖母对他的疼爱,哪儿能让他逃了这杯酒去?”
皇后难得和颜悦色,柔和道:“世子没来也就罢了,三娘,这杯酒,由你来敬陛下与母后。”
众目睽睽之下,平国公之女、皇后亲侄,叶家三娘叶姝绯红着脸颊,姿态却落落大方,自母亲手中接过斟满醇酒的小巧玉杯,依言敬过了皇帝、太后与皇后,直到回到座上,脸上红霞未退。
皇帝领着人离开,场中风向又是为之一变,热闹议论起了儿女婚事,太后颇为舒心畅意,应付过了一席奉承,再去寻建昌身影,有心要长女在宴后留下,再说些私房话,却只见案上孤零零留着扇子,她悄无声息,已是早早离席。
建昌长公主有意寻个地方透气,避开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致,一路分花拂柳,净挑少有人去的僻静小路走,波波折折,绕过一座为人工所堆砌的假山,就望见一座八角玲珑的水边敞轩。虽雕梁画栋,美不胜收,但轩中石砖缝隙中满是滑腻青苔,匾额也已歪斜破败,摇摇欲坠。
一副支离破碎,年久失修的模样。
她已经有多年未曾来此。
“长乐轩”。
“长乐”,那是父母对她,也是她对自己,唯一的寄望。身为中宫嫡长,富贵地位,美貌聪慧,家人友朋,她应有尽有,唯一需要的,不过就是快乐么?
在她尚且在快活的年少岁月,还没有嫁为人妇……不,在她生下林纾的最初几年,她还常常来这里。
怎么一时心绪不定,就跑到这里来了?
她贺飞瑶可不是什么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落子无悔。
饶是如此,她在心潮起伏中,迈出了一步,却猛然望见,斑驳的红漆柱后绕出个人来,脚步登时为之一顿。
合宫大宴,又有谁同她一般逃席,还寻到行宫深处,最不起眼的此地?
紫袍,玉带,金鱼符在腰间微微一闪,已将此人尊贵的公侯身份表露无疑,更不必说那对她来说,熟悉到十分的身姿形容。
他孤身一人,负手而立,凝望着微风中起伏不定的湖水,似在出神。
她匆匆避了两步,却又没有就此离开,仍然立在树影下,凝望那道身影,神色平静如深潭,唯有掌心被攥出一道一道深刻褶皱的罗帕,泄露了一丝复杂心境。
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发出一息声响,直到那人转身离去,背影已完全消失在花木之间,仍旧是久久伫立。
直到身后传来轻巧的簌簌足音,她才如梦初醒,霍然转身,见舞阳长公主一手牵着月白的裙儿,一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正朝她笑:“姐姐在这儿,叫我好找。”
“清瑾……”一张开口,贺飞瑶就意识到自己的嗓音有多么沙哑,脆弱,好似一根绷到极致的琴弦,稍微施加一点力气,就会毫无招架之力的崩断,她忙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一笑,“随意走走,无意间就到了这里。”
“是啦,这儿的小路虽然四通八达,可也不过是通到那么两三个地方……这儿得有小半年无人洒扫了吧……哎哟!”比起贺飞瑶上来时的随意轻巧,贺清瑾就笨拙的多了,几步山间小路,走得小心翼翼,说着就滑了一下,贺飞瑶眼疾手快,拽着她的手腕提了一把。
凑的近来,看清贺飞瑶脸上的神色,清瑾就是一怔:“姐姐怎么……被风迷了眼睛。”
她抽走飞瑶手中皱成一团的罗帕,捏着自己豆绿色的棉纱帕子,轻轻为贺飞瑶拭了拭脸颊。
“想来是湖边风大……姐姐也不多加件衣裳,夏天里着了风,可不是玩儿的。”
“……是啊。”
姐妹俩便并肩站在树下,望了一会儿湖水。
树叶娑娑声里,忽然听得舞阳小声念叨着什么,建昌凝神一听,顿然笑出声来。
“西湖醋鱼,荷包鲤鱼,松鼠鳜鱼,酸汤滑鱼,剁椒鱼头……”
对着姐姐的瞪视,舞阳一脸的无辜:“我见着碧波千顷,便想到这波涛之下游着无数鲜鱼,忍不住嘴馋,方才宴席吃的没意思,好姐姐,咱们偷溜去祈春斋,借用母后的小厨房,做一碗鱼羹吃——”
“你呀你呀,荣矜没有被你喂成个腰围十尺的赳赳男儿,也真是他勤于骑射,不肯懈怠……”
“呸,他也配让我洗手作羹汤?平日无事,至多喂喂几个孩子,让他吃点剩的罢了。阿姐要吃什么,我给你做,除了鱼羹,再来一道龙井虾仁好不好?我们这就找谢一恒,把皇兄那儿的雨前龙井偷两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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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想过度一下,没想到就够一章了
(我真的是废话很多的一个人
主要还是两位长公主太可爱了
还有些零碎的信息()看谁先猜出来吧,猜出来了,之后就不会被虐到(不是
长公主到底看的是谁,可以从他的衣服上去猜
6.5修改:发现建昌长公主身边的侍女名字都是“瑞”字打头,如果舞阳长公主的名字里有瑞字,按理是要避讳的,但是从头改起工作量有点大,也容易弄混,所以把舞阳的名字从清瑞改成清瑾
## 四十九
镜郎是被陈之宁摇醒的。
他午后吃了药,正犯着困,眼皮如灌了铅般抬不起来,不耐烦地睁眼,看见胡子拉碴的一张脸怼在眼前,一时之间还以为仍在梦中,昏昏沉沉使劲儿摇了摇头:“你……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是你……表哥……”镜郎倏然反应过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个没良心的,什么叫怎么是我?就这么不想见着我啊?”陈之宁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一说话,嘴角的燎泡就抽着一疼,“七殿下可忙着在宴上与名门贵女周旋呢,打情骂俏,不亦乐乎,还不知娶了哪个做媳妇去,你还想着他!”
就这么说了几句话功夫,镜郎眨了眨眼,眼看着又要睡过去,陈之宁见他衣衫不整,脸颊湿红,海棠春睡模样,也不敢多看、细问,唯恐看的意动起来,不好收场——外头可还跟了十几个龙隐卫的人呢,解了自己的外袍便给他披上,便将他膝头一勾,拦腰一抱。
镜郎正睡得浑身无力,也就干脆由着他去,坦然地翻了个身,十分自然地把整张脸埋进陈之宁怀里,猫儿似的蹭了几蹭,忽然把头往外一扬,连着大大打了几个喷嚏。
陈之宁忙不迭取了手帕递给他,镜郎捏着帕子一角捂着口鼻,擤了下鼻子,又嫌弃地把手帕一甩,这么折腾了一遭,眼圈儿也红了,声音也哑了,就连骂人也没点气势,带着鼻音,可怜到了十分:“你熏的什么香,这样难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