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便放低了身段,百般做小伏低,说尽了好话。
“娇娇,西山雨多久没住人了,泉光宫这里又少人烟,自己一个人睡,不害怕么?”
“好好,是舅舅怕,天光云影这么空旷,舅舅身边就这么几个人,要是有人半夜里想欺负舅舅呢?”
“天竺的商队前几日进了城,带了许多金刚石来,娇娇挑一些去,镶个发冠?”
“我要那么多石头做什么,顶在头上,沉得要命。”想到陈之宁随便取了块要给他家新妇的蓝宝送自己,镜郎就觉得腻味的很,眼睛一转,就道,“换个风雅点的,我要舅舅新得的墨,嗯,进上的,最好,最贵的那一块,是不是又有金箔漆烟墨了?”
皇帝好气又好笑:“平日里不读书不写字的人,骗朕的好墨去做什么?”
“我——留着玩儿不成么?可以拿来画画……也可以拿去送礼,不是说要给皇子宗亲们办婚事么,我正愁没东西送呢。”
皇帝也就和他逗闷子:“做什么送笔墨,金银珠宝呢?”
“那我可舍不得送人。”
“拿朕的东西做人情,真有你的。行行行,都拿去吧,夜雨,听见二公子说的没有?回宫去捡一箱子。”
夜雨在帘后现了身,笑吟吟道:“怎么还要回宫去捡,奴婢这就去开库房,二公子想要什么,拿去玩儿吧。”
“去,去,你倒大方,就显得朕小气是吧?”
皇帝没好气地朝她摆了摆手,夜雨笑嘻嘻地行了礼,退了下去。镜郎无可无不可地,低头把玩皇帝腰上坠着的香囊,忽然听得皇帝轻声问:“娇娇喜欢老七吗?”
镜郎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一句“谁要喜欢他啊”就在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在贺琮纵容的目光下,勉勉强强,含糊地说了实话:“——还可以吧。”
皇帝神色复杂,宽纵欣慰之余,又夹杂了些许不舍,但镜郎抬头看他时,他又是一脸长辈似的温柔笑意。
“没关系,娇娇喜欢谁,就去同谁成婚过日子,舅舅做你的靠山。”
镜郎笑道:“那我若都喜欢呢?”
“那就都娶了,寻常男人都可以三妻四妾呢,天底下,哪里还有人能尊贵的过我娇娇?”
“……那可不一定。”
镜郎叹了一口气,不再接话,饮了清心安神的合欢茶,站起身去洗漱去了。当晚就同皇帝一起睡了,次日皇帝起身视事,没把他吵醒,枫桥和春色两人留着,便轮流叫镜郎起床。
“二公子,陛下说了,辰时二刻起身,今日备了燕窝粥,这会儿刚好入口。”
“二公子,最迟巳时就要把药喝了,否则涨了肚子,吃不下午膳。”
终于劝得镜郎撩起纱幔爬起身,眼睛还睁不开似的,由一干人服侍着梳洗、换衣,吃过午膳,就在窗边美人榻上坐着,手里握了卷皇帝闲来无事看着打发时间的《太平广记》,矮桌上放了冷茶、冰碗、四色细点,抬眼望出去,清风引的千竿修竹,凤尾森森,尽收眼底,极是清凉。
还没逍遥过半个时辰,春色端着托盘进了这间殿阁,她只十六岁,于皇帝身边贴身服侍也只一年多,据说伺候过皇帝几次,倒还没担名分,只是少在人前办差走动。她一张宜喜宜嗔的芙蓉面,腰如弱柳纤纤,一身牙色的衣裳,湖绿的裙儿,头上一对淡绿色的绢花,人如其名,如春色般雅倩动人——皇帝的偏好还是蛮明显的,就喜欢这种清秀明丽的小美人。
即使镜郎瞪着装了浓黑药汁的玉碗,对着她的盈盈笑脸,也发不出火来,只能没好气道:“先搁着吧,放凉些我再喝。”
“二公子,这药若是放的太冷,吃下去恐怕冷了肠胃,也对药性有妨害。”春色早有准备,自若道,“奴婢就在这儿等着,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伺候您喝。”
镜郎重重叹了一口气,眼珠子转来转去,正要随口打发春色去寻点蜜饯点心来,寻机把药倒了,就听得殿外一阵扰攘。
“什么动静,这么……”
“皇后娘娘,陛下不在里面,您不能这么闯进来……皇后娘娘!”
一道清瘦身影风一般冲了进来,这人实在是瘦些脱了形,脸颊上没有一丝肉,唯有一双大眼睛,黑的有些瘆人,若不是她朱砂颜色的纱袍上绣着凤穿牡丹,镜郎一时还不敢相认。
“皇后娘……”
镜郎有些拿不定主意,才要下拜,却见皇后一眼死死盯住了他,大步冲了过来。
“别喝这药!”
春色上前来拦,皇后狠狠地搡了她一把,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春色被她按着肩膀一推,转了半圈,几乎是飞跌出去,额头在柜角上重重一撞,连一声惊呼都没发出,双眼紧闭,已是昏死过去。
皇后却没对镜郎如何,一把端起药碗来要摔,右手却剧烈颤抖着,泼泼洒洒,淋漓倒了自己满身,她手上忽然松了劲儿,玉碗当啷落地。
“……娘娘?”
“嘘,别说话,这药不能喝,林纪,你听我的,这药不能喝。”
“是,我不喝这药,娘娘,您……您没事……”
皇后没再搭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神经质地颤抖着,攥着浸满药汁的袖袍凑到脸前,重重地嗅闻汤药的味道,忽而眉头紧皱,小声地念叨着同一句话:“不是那药,不是…奇怪,怎么会,怎么会不是呢…”
她把青玉碗捡了起来,凑到碗沿重重吸了一口气,探出舌尖搅动里头残余不多的药液,细细咂摸着滋味,又显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便皱着眉,恼怒地一把将碗砸向地面,摔了个粉碎,她也不顾一地的碎玉,不顾自己已经踩出一地凌乱的血脚印,困惑又焦躁地来回踱步。
“皇后怎么进来的?——今天用了药吗!谁告诉他……”
皇帝不顾仪态,几乎是冲进了殿中,和猛然转身的皇后打了个照面。
皇后不避不让,直直向他迎了上去,魔怔了一般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双目圆瞪,额上几乎蹦出青筋,她的声音里全是惶然的哭腔,声嘶力竭,嗓音尖利,震得镜郎耳朵嗡嗡作响,一时竟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怎么会呢?怎么会不是呢?你怎么不给他喝呢?为什么不给他喝?你舍不得吗?你居然会舍不得,你居然会舍不得!怎么,你怎么就舍得给我喝呢,你怎么就舍得我呢,姐夫!”
……姐夫?
什么姐夫?
皇后叶氏是有个孪生弟弟不错,但他不是少年夭折了吗?
皇帝顾不上一旁的镜郎,抓住皇后的手腕,柔声劝哄:“皇后,叶昀,叶昀……昀儿!你冷静点,你吓着娇娇了!”
“什么云儿,姐夫,你叫的是哪个云儿?”皇后没有上妆,清丽的脸上堆着刻上去似的笑,仿佛戴了张笨拙丑陋的面具,如同枯藤上的老鸹,声声凄厉,几欲泣血,“我和姐姐长得这么像,名字也这么像,姐夫,你认得出,分得清吗?你认错人了,你叫的是我?是姐姐吗?”
“要是活下来的是姐姐就好了,对不对?你后悔了吗,你后悔了吧!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贺琮,贺琮!我不要做皇后,你放我走吧,我想回家,我要姐姐……”
皇后背对着镜郎,皇帝却正正站在他的面前,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惨痛,窘迫,悲伤,愤怒,怀念……还有一滴正从颊边滑落的泪水。
镜郎从没见过皇帝如此失态,将情绪表露人前。
他不想移开视线,却又不忍心再看下去。
皇帝很快转过身去,一向沉稳有力的声线,也染上了几分颤抖。
“……娇娇,你先回去……来人,送二公子回云间月。”
两个孔武有力,身量比平常女人高大粗壮一整圈的宫女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一左一右地架住了疯狂挣扎的皇后,谢一恒脸上仍然是微微的笑意,恭敬地请镜郎离开。
人在院中,还能听见皇后的尖叫。
“不许他走,为什么要他走?皇帝!姐夫,你告诉他啊!林纪,我不是皇后,我是个男人,是个男人——”
像个得不到心爱宝物的孩童,不顾脸面,不顾庄重,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没有了,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再后面,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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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全文最早构建的场景之一,我本人还是蛮喜欢的
可与第二十二章、二十五章、三十二章、四十四章联合阅读
大家可以随便说自己的感受和看法啊,骂轻点儿就行!
如果觉得我没写明白,参考答案(?)在这
↓
皇帝和皇后这条线是这样的
平国公叶家的孪生姐弟,叶云和叶昀,弟弟是双儿。贺琮还是太子的时候,娶了姐姐叶云做太子妃,但他个人更喜欢弟弟,两人的感情更深。姐姐生了儿子之后缠绵病榻,贺琮还没做皇帝她就快去世了,叶家不想皇后之位旁落,又因为某种历史原因,家族握有双儿生子的药方(林纾的药方就是从叶家拿来的),所以把弟弟送给贺琮睡了,并且给弟弟喝怀孕的药方。姐姐去世之后,叶家报的是弟弟去世,然后把弟弟送进宫,做了皇后,生了贺铭。贺铭出生后皇后(现)的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很糟糕,加上嫉妒,开始害死皇帝的孩子和宠妃(见二十一章“宫里的孩子养不大”),他也对自己充满了厌恶(姐姐没去世就睡了姐夫,明明是男人却生了孩子,还要继续假装女人,和女人争风吃醋),两人关系恶化,贺琮心灰意冷,后来大多宠幸娈童去了。
皇帝对贺铭说爱人已死,差不多的意思就是他爱的那个人的灵魂已经没有了,已经面目全非,所以他在教贺铭怎么去爱人。
皇后的态度是有转变的:他一开始以为皇帝要给镜郎喝药,怕镜郎重蹈覆辙,所以来阻止,但他发现皇帝没有给镜郎喝药的时候,嫉妒的快要发疯(“你怎么不舍得他,就舍得我呢”),破罐子破摔,直接把实情捅破,这时候精神已经快崩溃了
PS:皇帝皇后线,我个人以为是属于三方都有错,三方都背锅的狗血故事
弟弟和镜郎风格完全不一样啊,不是替身(没有说替身文不好的意思,只是我自己不写)(求生欲)(求生欲)
PSS:我觉得人物都是要变化成长的,以前的舅舅不是个合适的爱人,他现在对娇娇、对贺铭说的话,都是他挨过的毒打,只是他是皇帝,他就是个纯·特权·统治阶级。而陈之宁啊,亲哥啊,表哥啊,甚至娇娇自己,在感情态度和人生观念上,其实都很不成熟,所以会有冲突、碰撞、纠结,阴差阳错,普通的1v1情侣之间尚且要因为很多事情吵架,因为不好好说话而误会,更何况人数这么多、情况这么复杂,多人和谐的局面其实不容易
如果觉得接受不了,不必勉强啊,看文最重要的是开心啊,接下来会有很多“作者自己特别想写,个人觉得逻辑自洽,但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的内容,大家也可以选择性地跳过,或者干脆弃掉也无所谓,能有这么多人看到这里我已经很感谢了
## 一些题外话
我觉得各位可能从未见过废话比我更多的作者了:)
大家没觉得皇帝舅舅的态度其实很眼熟吗,上床很随便,喜欢很多人,但是避而不谈爱情——建昌长公主和娇娇,也是这样,他们三个人对这事儿的态度基本上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为啥我要花这么多篇幅和笔墨去写上一辈(包括建昌长公主和皇帝)的故事呢,因为我本人算是社会学理论的拥趸,人是社会化的产物,人的性格形成,人会做出的决定,人的三观,是由社会影响的,也就是原生家庭+学校教育+社会教育三个阶段加成。
我个人认为,爱或许是一种本能,但怎么去爱人是一种能力,除了天赋之外,更多的是后天习得的能力,那后天怎么习得,得长辈和身边人的教导,再加上社会的伦理道德法律规范加上约定俗成文学作品的影响,比如说从小就看着爹妈还有身边的长辈,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啊,如果有谁搞外遇会被人戳脊梁骨啊,法律规定一夫一妻制,社会稳定要求我们对伴侣忠贞、要求生育……所以我们认为婚姻是爱情的归宿,孩子是爱情的结晶。这些观念不是生下来就种进脑子的,是社会影响,家长言传身教的。
对于本文的主人公来说,他们所生活的社会环境以及整个教育体系,都并不存在“男人需要从一而终”。镜郎是被当成男孩养大的啊,没有人教他去嫁人什么的。如果你对谁说,“你爱我所以只能和我一个人睡”,对面只会说“啊?为什么?”。
就像镜郎对陈之宁要结婚这事,虽然很不爽,但他不会说“你别结婚了和我过吧”,这不现实啊。但他可以转身就走。
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书籍去教导他们如何去爱,如何与爱人相处。当时的大部分作品比如说什么《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啊,个人觉得讲的更多是“情”(见色起意什么的)(不要骂我,纯个人感受)。
尤其是镜郎啊,看看他的原生家庭,他舅舅皇帝有个后宫,他亲妈有个后宫,他亲爹也有个后宫,唯一一个守身如玉的二叔,俩人不熟。当时社会对他这样的纨绔子弟有忠贞要求吗?没有。对陈之宁也没有,对贺铭也没有,对亲哥也没有,甚至对青竹和王默也没有。只要你养得起,就可以随便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