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郎正要摇头,脸上就叫流苏狠狠抽了一记,登时不敢再动,捧着那抽红了的半边脸,忙不迭拒绝:“不不不,这就不必了。”
长公主忍笑:“你去随便寻几对耳环,也别经过人眼的,被认出来了不好,瑞香去改成耳夹。对了,还有衣裳,先寻几身我的颜色衣裙给他换上,瑞月,取了娇娇的尺寸,今天就打发人,去锦千重定几身新裙子来。现在是不是都时新什么八幅,十二幅湘裙?”
瑞月与瑞春两人又上来替镜郎卸妆、拆发髻,镜郎受了这样连番的折腾,好容易洗净了一张脸,便倒头在长公主身边躺下,撒娇道:“姑姑们照管我,到底不大方便,我想要青竹儿贴身伺候我。”
“想什么呢,哪有没嫁的姑娘家让男人伺候的?”长公主皱起眉头,又截断道,“嫁了就更不可能了。”
镜郎只得接受现实。
镜郎想到自己经受的连番折腾,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往人堆里望了几眼,倒只看见了陈之宁一身戎装的模样,却也没多看,嫌日头毒,就又钻回马车里。
瑞春正给长公主倒茶,朝镜郎行了一礼,便出去了。
车轮辚辚,镜郎靠在车板壁上,连灌了几口茶,才想起来抱怨:“娘,咱们这样人家的女眷得守着规矩,这样着意打扮,那普通人家,总不必了吧?”
长公主本合着眼养神,似听非听,偶尔嗯上一声,闻言失笑,睁眼见镜郎正等着她回话,才慢悠悠地开了口:“投胎到了官宦人家,虽然说规矩多,心眼儿多,没出嫁呢,要讨长辈的好,要上进就学,诗词女红,管事理家,和姐妹们斗嘴吵架;嫁了人呢,每日迎来送往,管家理事,又要打发庶子庶女,姨娘小妾,还要生儿育女,敷衍公婆妯娌,但好歹锦衣玉食,再愁,再苦,也有饭吃,有衣穿……”
“若投胎成了寻常百姓,那才真的是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
说着也不管镜郎,一敲板壁,扬声问瑞云:“云儿,咱们桂子岭的庄子,这时节,葡萄是不是该成熟了?”
瑞云稳重道:“是,七月末,该是采摘葡萄,酿酒封窖的日子了。”
“传话过去,我和娇娇就去住几日。”
“桂子岭的庄园,已经是少有的富庶田庄了,毕竟除了寻常种地种菜,还有葡萄、酿酒的进项,但凡只要老实肯干的,都能养活一家老小,甚至落些积蓄。”长公主轻声道,“在我名下的庄子,每年所入,都是五五分账,此外每逢节日、收获,都有孝敬送来,也是一笔开销,哪怕如此,也有数不尽的人想要投靠过来,因为若是落到其他人手里,一年辛苦劳作,却连吃穿都挣不出来,稍有不慎,便是卖儿鬻女。”
镜郎道:“既然是贫贱之家,万事休矣,那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都要吃苦么?”
“就算是一样的贫贱处境,一样的绝处,女人,还是要比男人受更多的罪。”
镜郎却只是一脸的茫然以对,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为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无妨,你亲眼见了,也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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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郎:纯粹靠美色上位
祝大家端午安康,多吃粽子
不管甜的还是咸的我都吃!
## 五十八
西山是皇家园林,西山附近的上等田庄,绝大部分,自然隶属于皇家,历年来随着王爵的分封、褫夺,地位的升迁而流转变更,还有一小部分外围田园坡地在逐渐开垦,变卖,转手,成为官宦人家的别业,总而言之,能在附近拥有田庄的人,大多非富即贵,极少部分的普通百姓难以守住产业,即便不是被逼卖,也是明智地选择背靠大树好乘凉。
长公主的数个田庄,其中几个占地广阔的,山林水泽,无一不缺,来源于成婚时的陪嫁,逢十生辰的赏赐,以及两次诞育,太后心疼女儿,与皇帝商量了,“给小儿郎们多个玩耍的去处”。连带周围的村落,因为多多少少与庄园沾亲带故,也捎带着为长公主做活儿帮工,都可免去不少盘剥,要比寻常农人富裕。此外,就是历年来,府中詹事帮忙张罗增置的产业,以及富商巨贾的孝敬。
其中桂子岭这一处“蒲桃园”,就是长公主自己买下经营的,据瑞春说,是十多年前夏秋之交,回京在即,长公主打马经过此地,远远便望见数十亩藤蔓相连,繁盛如荫,掩映葡萄粒粒圆硕饱满,晶莹可人,她敲开门借口要水喝,留在家中的母女二人见她风尘仆仆,请她进来休息,又请她喝了几盏自酿的葡萄酒。那酒清甜醇美,长公主为此念念不忘良久,便命人留意,预备采买。后来那女儿卷入一件是非,长公主闻说,出手摆平,救了她一家性命,亦出了钱财将田庄买下,仍令他家在此间经营居住。
此后长公主虽不曾再来,这宋家人仍知恩图报,兢兢业业,又因曾受过地痞流氓逼迫,也没有因攀上高枝儿就变了嘴脸,也没闹出什么亏空丑事,一心侍弄田亩,管理佃户,按时令往长公主府送供奉,实在也很不起眼。
“他们家的酒真的那么好喝?既然年年都送,我怎么从来没尝过?”镜郎听瑞春讲古,抱了个檀木匣在怀里把玩,纤长十指插入其中捞了一把,粉色南珠流水般从指间流淌而下,他随便抓了一把就给瑞春,“拿去镶枚珠钗玩儿”。瑞春笑吟吟地谢过,拿帕子垫了手,一边将珍珠小心包裹扎起,一边就回镜郎的话:“二公子平日里吃的喝的,哪一些不是名家所出,进上珍品,这样粗酒,怕是放在您眼前,您也挑不出来。其实就是殿下,一时喝一时不喝的,多是随手赏人罢了。”
过了二三日,趁着天气晴好,长公主连同镜郎、随行的瑞春瑞香几人都改了妆饰,俱是一身葛布衣裳,不过衣料有粗葛与细葛之分。长公主梳了寻常矮髻,插戴了两三根银簪,略作妆饰,镜郎也得以有了喘息之机,不再顶着繁琐沉重的金玉首饰,只簪了一对琉璃钗,略描画了眉眼作遮掩,一行人都戴了帷帽遮阳挡尘,骑马就往庄园里去。
出了皇家园林,便是一个接一个的庄园,果树田地相连,其间点缀着几间茅屋,还算有简朴趣味。打马行了半个时辰,穿过一片七里香织就的篱笆,下了马,就见几个眼熟的仆妇,带着几个面容黝黑的乡下妇人迎了上来。
三天前,瑞春就命人传了消息过来,园中上房自然是一直为主人家空置,除了屏退闲杂人等外,少不得又要派人过来洒扫布置。
尽管经过准备,比起尽善尽美的殿阁来,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不过显然是建筑的时候用了些心思,一进院中,就是一片茂密的葡萄藤蔓,遮去日光,竹木构架的房屋,屋檐特意挑高,大量艾草薄荷熏蒸后,林间的穿堂风一吹,气味颇为怡人清爽,房内家具倒还齐备,只是擦洗晾晒过数遍的床板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漏网之虫,爬得十分悠然自得。
镜郎热的不行,面上的脂粉掉的零落,便先由瑞香带进里屋去重新梳妆,听得外间动静,门扉吱呀一响,有人进来,先是同瑞春、瑞云两人打了招呼——听声音,是个年轻女人,同瑞云也是十分熟悉,随后便听见她朝长公主道:“多年不见,殿下风采如旧。”
“寅娘,多年不见!”
镜郎隔着纱帘往外望出去,正巧瞧见那女人满面春风地起了身,侍立在长公主身侧。
那女人约莫二十多岁,快到三十年纪,仍然梳着未嫁发式,拢了几支细巧银饰,皮肤白皙,神色安闲温柔,身段窈窕,衣饰虽不富贵,却整洁得体,半边秀美的侧脸掩映在天光之下。
两人语气热络,不像十多年未曾照面,倒像分别十几日的好友,你一言我一语,谈起了近来的天气、今年的年成。长公主问她父母兄弟,她口齿便给,三言两语答得清楚明白:“父亲领着小弟下田去了,晚间再来给殿下磕头,母亲在看厨下准备饭食,长公主但有什么,且吩咐阿寅。”
瑞香为镜郎匀过脂粉,他便掀了帘子出去,看清宋寅娘的面容,登时一怔。
他方才窥见的半边侧脸光润如玉,而另半边脸贯着一道蜿蜒肉疤,从鼻梁处起,斜斜往下,直拉到耳根,仿佛浓墨重彩的一“捺”,将她清丽可人的面容切割成不均的两半。那疤痕凹凸不平,不像是整齐切口,反像是被什么人刻意细碎地挖去了肉,虽然是陈年旧创,却依然泛着可怖的暗粉颜色,随着她的一笑,愈发显得狰狞不堪。
她与镜郎对上视线,低下头,歉意地一笑,并未露出伤心神色,从容地欠一欠身:“吓着小娘子了。”
“这是我们家姑娘。”长公主简略地介绍,朝镜郎招了招手,镜郎便过去,依偎着她坐下,“从小被我娇惯得不成样子,到了这个年纪,忽然好奇起一般人家的女儿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么说,实在有‘何不食肉糜’之嫌,只是我不忍驳他,只能厚着脸皮,来求你帮助。”
宋寅娘保持着礼敬的姿势,垂着头,微微笑了:“怎么谈得上帮助,长公主有话,吩咐我去做便是了。”
“娇娇,这是你宋家姐姐,闺名寅娘。”长公主笑着道,又从瑞春手里接过一个妆匣,“寅娘夏日里才过的三十岁生辰不是?给你准备了些钗环首饰,平日里无事,戴着玩儿吧。”
宋寅娘并未推让,笑着谢过,就道:“按规矩,总账与细账都已备好,云姑姑什么时候方便,就在西厢对账,还请殿下与小娘子稍作安歇,再看午饭摆在哪里。”
长公主对下一贯体恤温柔,但镜郎能感觉出她对宋寅娘格外的欣赏,就连镜郎,也要为她的从容气度所打动。
从宋寅娘的反应和谈吐来看,她应当是读书识字的,通晓典故的。
一般的小户人家,能把儿子送去认两个字就已难得,女儿么,能帮衬家务,做做女红也就够了,到了年纪,随便打发嫁人。她身段和相貌都颇为出挑,至今没有婚娶,只看不是她父母来回话,就知道如今家里是由这个未嫁之女做主的,顶着这么个晃眼的大疤理事管家,打点田庄……背后得有多少故事?
对于镜郎的深究视线,宋寅娘也没有着恼,仍然和煦,朝镜郎点了点头。
“距离午饭还有些时间……娇娇累不累?”
见镜郎摇头,长公主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对寅娘道:“这么着,就劳烦你带娇娇随便走走,到厨下去,瞧瞧你们的柴火灶,顺带啊,剪两枝新鲜的葡萄回来,给我尝尝。”
## 五十九
蒲桃园的主屋并不对称,而是随着山势与园中流水布局,呈现南北窄而东西长的圆弧形,从主屋出来,便是成片成片的葡萄藤,此外就是些竹木与寻常的梨桃杏树,夏末正是丰熟季节,满眼绿意遮挡住毒辣日光,灰白碎石拼接出来的小路仅够一人行走,却还算坚固,想来雨天也不至于踩得满脚是泥。
寅娘脚步利索,一边走,一边为镜郎漫漫指了园中布局:这一处是他们一家人起居坐卧的地方,那一处是园子里做活儿人的下处,那里是马房……
又与许多园中人擦肩而过:七八岁留着两根发黄细辫子的小丫头,走路蹦蹦跳跳,一笑露出一口豁了的牙;满头花白身材健壮的老妇人,背着两大捆柴火;神色憔悴面相古板一身青黑颜色的中年女人,对着寅娘一笑,倒还有几分活气儿;还有几个结伴而行、臂弯里挽着篮子的女人,最大的一个不过二十岁出头,小的那个至多十三四岁,却都梳了妇人发髻,衣裳十分光鲜,不是绸,也是上好的提花棉布,目光却躲躲闪闪,似乎被什么吓破了胆儿,见到镜郎这个生面孔,一个个都低着脑袋,恨不得缩到土里去,寅娘同她们说笑了两句,其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才被自己的同伴挽着胳膊,鼓着劲儿,磕磕绊绊地和镜郎问了好,声音没比蚊子嗡嗡大多少。
一路看来,却没有一个男人。
要说就算是长公主府这样规矩森严的地方,除了内侍之外,多多少少也会有如詹事、花匠以及门房小厮之类,承担不同工作的各色男子。乡下地界,男女大防并不森严,为了生计,女人都是抛头露面,和男子直接对谈、吵架的都有,混在一处工作,也是寻常,怎么会没有男人呢?
“原本也是寻了些外头男人来做活儿。”似乎也清楚这情况不同寻常,寅娘轻笑着为镜郎解释,语气十分委婉,“只是闹出了些是非,被打发了出去,为了园中的安全,就连守门、养马,也都是寻了练习过拳脚的仆妇,配了些棍棒短兵。”
“咱们从这边绕过去,就是厨房了。您放心,一应器具都是整洁的,食材由瑞云、瑞春两位姑姑看过,也与我们的饭食分了两处做。”
厨房里正忙碌的热火朝天。无论是砍柴挑水刷洗水缸的粗活重活,还是洗菜摘菜的细致活儿,连灶上烧火翻炒做点心的,也全是年纪各异的女人。
有个头发花白,衣衫整洁的妇人正站在院中,看着人清洗西瓜,又去张罗鲜果:“用井水湃着,午后给娘娘消暑用——让人去摘了桃子没有?可不许拿几天前摘了的来糊弄我!”
宋寅娘笑着喊了声娘,妇人回过头来,她肤色白皙,虽然见了老态,皮肉却十分细腻,眉眼可见清丽之色。
孙氏嗔怪道:“寅娘,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陪着娘娘……这位是?”
寅娘笑道:“娘娘令我带着姑娘在园中逛逛,免得闷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