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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真是见了鬼了
淑妃上次出场于二十九章
太子上次出场于四十七章
## 一百
镜郎有无数句话想与皇帝说。
想说他扮作女孩在庄子上玩乐,说他一路行船到江南的所见所闻,说可恶的姜氏一家三口,说广平,说新安,要缠着皇帝好好罚那吴家人,或者问一问七哥的婚事,再问一问皇后的病情,可是见了皇帝的面,只直愣愣地盯着他不放,全忘了该说什么,要说什么,眼泪就扑簌簌地一串一串往下落,怎么都止不住。
黑了,也是瘦了,分明是没有什么力气,得倚靠在枕头上以为支撑,笑容虚弱,眉头还轻轻皱着,不能放松,分明是哪里在疼痛,镜郎原还抱有几分幻想,以为皇帝是装病……可若是装病,哪里逃得过淑妃等人的眼睛呢?
“好了,好了,娇娇。”皇帝只是笑,冲他招了招手,“怎么哭了?见到朕就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有那么丑呢?”
镜郎拿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颊,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埋着脑袋,往床上爬,要钻到皇帝的被子里去。皇帝笑着叹了一声,拍了拍身侧床沿:“娇娇别靠过来,舅舅病着呢,就坐在这儿,老实坐着。”
镜郎只是不理,在他手边坐下了,要去蹭他,皇帝也是无奈,摸了摸镜郎的脸颊:“小花猫,哭得脸上脂粉都花了,等下怎么出去见人?”
镜郎半边袖子湿透了,又去拿另半边袖子擦,鼻头红红的,瞪皇帝一眼:“舅舅胡说,我明明没上脂粉!”
他说什么,皇帝从来就没有不哄着顺着的,轻轻捏了下他柔软的脸颊:“是舅舅老眼昏花了,我们娇娇是天生丽质,没脂粉就这么好看。”
“不许说自己老!”镜郎凶凶地说了一句,看一眼皇帝,又忍不住想哭了,低着脑袋竭力把眼泪憋回去,睫毛湿漉漉地压下来,“……舅舅怎么病成这样了,我看七哥都是好好的啊。都怪七哥。”
“舅舅本来就比娇娇老嘛。”他一派娇憨模样,皇帝有心逗他,轻笑道,“怎么,我病成什么样了?还是嫌弃舅舅不好看啦?”
“……不好看……”镜郎回了一句嘴,又气得跺脚,用力拍了两下枕头,“舅舅你说什么话,哄小孩儿呢!”
皇帝只看着他笑:“你不就是小孩儿么?娇娇,小宝宝。”
镜郎嗔了他一眼,语气又慢慢软下来,歪在皇帝枕边,用小指头一下一下去勾被褥上细细的花纹,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好啊?”
“舅舅是皇帝,又不是神仙,哪儿有说什么时候好就能好的本事啊?”皇帝让他逗得笑,笑了两声,声音又缓缓低下去,只是纵容地握住他的手,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好了,娇娇别歪着,发髻都散了,我起不来,可没法帮你梳头发,总不能指望你三哥这笨手笨脚的吧?”
“娇娇的生辰是不是要到了?得好好备几桌席面,请人吃酒。”
“京里都闹成这样,还叫我过生日?您是存心让人骂我呢吧!”
“娇娇办一办生日,也好添一点喜气,舅舅还给你备了好东西——哪怕我不能去呢,就叫你太子哥哥给你送礼去吧?”
“那舅舅怎么不问我想要什么礼物?”
“娇娇想要什么?”
镜郎想说“要舅舅好起来”,可这话终究太孩子气了,说了也没用,反而要惹皇帝笑话他,负气地鼓了鼓脸颊,嘟着嘴,想了片刻,只得说:“我也没有什么想要的,也并不缺什么,舅舅随便送些玩意儿就是了。”
“可见我们娇娇是个小财主了。”皇帝的声音轻柔,“那么……帮你和老七赐婚呢?”
镜郎吃了一惊,却见皇帝只是温柔地望定他,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娇娇现在想做女孩儿了吗?”
“我……”
镜郎一时被问住了,深深吐了一口气,明知这些念头离经叛道,但在皇帝面前,却不由自主地说了真心话:“我不想……我,我不想做女人,我……我不想,做女人太……但是,我也不想……我也不爱女人,我不想,娶一个只见过几面或者压根没见过的贵女,生一群不懂事不听话的孩子,然后做个官儿……”
他或许是太自我,太自私,不想承担什么重任。他见过那么多的苦难,不想做女人,却也不算是完全的男人。
他是什么人,他可以做什么人?
“没有关系,娇娇,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
一个轻轻的吻克制地落在他的发间,皇帝支撑着自己,很快又靠了回去,并不敢离镜郎太近,镜郎低着头,又在无声的抽泣,他却轻轻地笑着,近乎迷恋地端详他的眉眼与侧脸,又在他的唇间逡巡不去,过了须臾,不舍地松开了手。
“你可以只做你自己。”
镜郎守着皇帝睡着了,把一枚小小的平安符塞在皇帝枕下,这才抽身出来。
他对承明殿实在太熟悉了,也不着急走,不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妆台,洗干净了脸,拿皇帝日常用的脂膏重新擦了脸,免得一出去就被寒风吹皲了脸。又拿犀角的小篦子抿紧了松散的鬓角。
只是一看就知不同往日,没有放在案头供人赏玩的时令插花,也没有洗净备好的果品点心,一看就知,被疏于料理。
想到江南与枫桥,他也不由得有些伤感。
再对镜理了理妆饰,镜郎预备开溜,一脚迈出内殿的门,却又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淑妃竟然去而复返。
镜郎背后汗毛直立,顾不得深思,便往帘后一躲,静静听着动静。
她嗓音清亮,由远而近,声音里带着笑,语气亲热地埋怨:“那只缠丝玛瑙碗,我可是很喜欢的,正好与那杯子盘子配成一整套,颜色鲜亮,缠丝又细巧,吉利的很,我原打算收起来,若干年后,给小十二新婚用,你怎么这样晦气……”
“……不过是随便寻了一只碗来,谁想到娘娘有什么用处,又没提一句,奴婢又不是娘娘肚子里的蛔虫。凭他什么好东西,以后还怕没有好的么?您就拿那套郎窑的鸡血红……”
“小瓶子,我看你是脾气见长……一天天的,就知道和本宫顶嘴!”
“奴婢是实话实说,娘娘这么不小心,丢三落四没个定性,奴婢怕您不小心遭了……”
“呸呸呸,跟了本宫这么多年了,也不晓得说几句吉利话?不会说就别说话了!”
小瓶子便不说话了,李淑妃偏还要逗着她:“怎么和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你也别叫瓶儿了,不如就叫葫芦吧。”
小瓶子沉默须臾,淡淡道:“……要不是娘娘说个没完,奴婢也不至于忘了把那只碗拿回来。”
而她们俩口中所说的那只玛瑙碗,就静静立在镜郎手边的桌上。
镜郎浑身冷汗,心念电转间,下定了决心。
他一手取过那只碗,左右手掂着过了一遍,想了一想,才想起平日里侍从是怎样捧着东西的,才摆定了姿势,就听见那脚步声已然到了身后。
他绷着肩膀,低眉敛目,碎步过去,将那碗奉到了淑妃跟前。
淑妃一身牙色的衫子,云霞一般灿烂的缎裙,衣摆上绣着喜鹊登梅,喜庆明艳,发上首饰不多,一长串淡红碧玺的流苏在鬓边晃出簌簌响动:“哎哟,哪儿来的小丫头,没主子盯着也这么殷勤。”
瓶儿接了碗,拉了拉淑妃的衣袖,示意就走,淑妃却并不肯罢休,上前一步,捏着镜郎的下颌,令他抬起头来,打量了他一阵儿,冷笑道:“小狐媚子。”
她别有深意地往内室瞟了一眼:“都病成这样了,还要让这么个小妖精在身边伺候?”
瓶儿急切道:“娘娘,何必与她废话……”
李淑妃轻轻地一笑,眼里满是得意笑意,只是手上力道不减,鲜红蔻丹扣在他白皙脸颊上,掐得镜郎很有几分疼痛:“也是,也没几日功夫了……好好伺候陛下,有你的好儿。”
镜郎只是一味低着头,装出一副柔顺乖巧模样,并不答话,淑妃懒洋洋说了几句,正要走时,忽然又道:“慢着。我怎么从前没有见过你?你是从哪儿补来的新人啊?”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镜郎如何敢开腔说话,眼见淑妃步步紧逼,他灵机一动,猛地咳嗽起来。
原本只是装模作样,咳着咳着就不小心岔了气,真的咳了个面红耳赤,昏天黑地,直不起腰。
淑妃只疑心他得了什么病,早领着瓶儿退出了八丈远,冷不防背后响起女人冷淡的嗓音:“淑妃娘娘怎么了,好好地,像是动了气呢?”
夜雨上前几步,将镜郎掩在身后,淡淡道:“陛下身边只我一个人,不像个样子,她从前在古美人身边,伺候过陛下几次,现在近身侍疾,也是她的造化。”说着也不输气势,与淑妃对视,唇边扬了一丝冷笑,“要不,淑妃娘娘再打发几个人来,给奴婢帮一帮手?”
淑妃扯出一丝笑来,瓶儿又拽了拽她衣袖,她这才勉强按捺下怒气,笑道:“夜雨姑娘说的是,只要能照顾好陛下,要多少人来都不为过,你等着,本宫这就回去点点人,回头就派十个八个体健貌端的宫女过来——只是,若是吵了陛下安宁,可怎么好呢?”
夜雨刻板道:“若是怕吵了陛下歇息,淑妃娘娘就不该在此地训斥宫人。”
淑妃还要说话,瓶儿却截过话头去:“我们娘娘现管着宫事,见承明殿多了个陌生面孔,哪有不问的道理,娘娘为陛下、太后与皇后娘娘的病情日夜悬心,难免着急上火了些,夜雨姐姐,您别见怪。”
一席话说的夜雨脸色缓和,淑妃大有不悦之色,别别扭扭地吭了几声,算作首肯。
“这丫头不爱说话,不过就是取中她安静话少,算得上稳妥,若是每日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那算什么样子。”夜雨又刺了淑妃一句,侧身示意镜郎,“你来,给淑妃娘娘请个安,认个错。”
淑妃见镜郎欠身下去,作势要跪,这才绽出一丝舒心笑意,大方道:“算了,小丫头不懂事,只不过是没被教好,我同她计较什么?”
夜雨也挤出个敷衍的应付笑容,同瓶儿说了几句,恭敬送了李淑妃出去。确认两人走得不见人影,夜雨紧绷的肩背松了一线,回过头来,白了镜郎一眼,镜郎只嘿嘿赔笑,拉着她衣袖晃了晃,夜雨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二公子,随我这边来,谢总管安排您出宫去——可别再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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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百章了,镜郎同时成为我写得最长以及最有人看的一篇文了
估计等开站就完结啦
## 一百零一
十二月初九是镜郎的生辰。
新年是一年中的大事,尤其在京中,人情往来最重,各家的主母们都忙得脚不沾地,族亲姻亲表亲,娘家婆家,师生同年同乡,拉拉杂杂数不胜数,尤其勋贵之间,谁与谁都沾亲带故,还不能少了宫里的一份重礼,又有宫里设宴,各人的春酒,进了腊月里,就都各自忙着年事,一直要到元宵节完,这才能告一段落。
镜郎原是个小孩子,又是晚辈,过个生日,按理说不该大操大办,以免折福折寿,最多邀上家里近亲坐一席,吃碗长寿面,也就完了,等到他上了十岁,皇帝和太后颇看重,倒要操办一场宴席,宴请许多皇室亲眷,等十五岁后出宫到了自己家,长公主更是大张旗鼓,大操大办。久而久之,每年进了十二月,初八日,亲贵各家接宫里的赏赐,吃腊八粥,初九便吃镜郎的生辰宴,竟也成了新年热闹开场的一个信号。
镜郎倒是无可无不可的,反正无论是否大办,也用不着他出面应酬,最多在家世相仿的夫人太太们面前露一脸,陪笑吃一盏茶,少不了收许多生日礼物,有时候连看完礼单的耐心都奉欠,只赏光看一眼长公主挑出来的一些珍奇。
只是今年不同往日,一场疫病闹得京城一带元气大伤,不少亲贵都将家眷挪去洛阳或京郊温泉庄子上避疾,大半个月过去,好容易城里不再成百成百地死人了,胆子大些的,陆陆续续往回迁移,只是许多人家也有了白事,街上的铺面开得零落,城中的人少了,来京中的行商更少,便少了年节的热闹气氛,很有几分萧索。
长公主问时,镜郎只随口道:“舅舅说要我如常办,也就办呗。”
至于宫中所见所闻,他却是没同长公主提及,皇帝神智清明,对宫禁还有掌控力,身边夜雨与谢一恒两人又忠心耿耿,至于淑妃做了什么事儿,他们似乎心里都有数,镜郎也清楚自己在政治上不大聪明,没几斤几两,不再担忧皇帝安危之余,也就安心置身事外,索性也就当不知道。
想了想,镜郎又道:“不过应当没什么人会来,让他们把礼送来,咱们再回些攒盒,也就是了。那个尤家的小子,最不安分了,谁晓得蹿到哪个粉头相好家里去,没的又带了病气来。”
长公主笑盈盈道:“这是给娘省钱呢?”
镜郎歪在枕头上,长公主在他身边坐下,他便懒洋洋地打了个滚,挪到母亲膝头躺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腰佩上落下的流苏:“他们也不是为了吃酒取乐来的,不过借咱们家院子应酬罢了,别白费了咱们厨司的好席面,也省的阿娘费心操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