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伸出纤长的食指,往他额角上戳了一记:“出去一趟,反而和娘客气起来?娇娇,别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吧?”
镜郎往她掌心底下一钻,娇嗲嗲地蹭了两下,又翻过身,埋在长公主膝头,瓮声瓮气道:“咱们备下些攒盒点心分发出去就是了,自家亲戚再请来用饭,来不来,都随他们。”
母子俩这般议定,便让瑞春等人吩咐下去,操持起来。
腊八这日,因为宫里帝后连着皇后几位主子身子都还不大好,腊八粥都是以淑妃、贤妃两位的名义往外赏赐的。长公主府随意熬了腊八粥分发下去,底下人便忙着迎来送往:礼单如雪片似的,礼物也车载斗量,纷至沓来。镜郎也因为无事可做,难得有了兴致,领着青竹,凑在建昌身边,赏玩起各色礼物。
平国公叶家的太夫人在疫病中去世,虽然丧仪一切从简,国公也被夺情留任,几个兄弟倒是去了官职回家守孝,但居丧之中,仍备了厚礼送来。
“皇后娘家出手真够大方的……娇娇你看,光宝石就送了满满一匣子。”
镜郎也只是吝啬地一瞥,了然道:“是为了置办叶家三娘的嫁妆吧,听说是搜罗了许多海外宝石,其中的蓝宝与红宝,都是世所罕见,千金难求……最好最大的那一批自然是要给姑娘带走,这一些用来送礼,也算很过得去了……娘,眼看就要新年了,这红宝和金刚石,还挺齐整,给你镶一个新冠儿戴?”
“娇娇这么大方?”建昌笑着一合掌,盘算起来,“我想着,拿一匣子东海珠子,配上珊瑚,给你攒一套簪子玩儿,大珠自然做珠花好,小的,便做流苏,做络子。”说着就用力拧了拧他的脸颊,“春天里,春暖花开了,配藕荷色,檀色,或者水绿,杏子红,春绸宁绸的料子,粉嫩嫩,俏生生的,多可爱。”
——却是全然把他当成个姑娘打扮了。
镜郎哪儿敢搭腔啊,幸而瑞月又奉了一张单子上来,及时替他解了围。
“哎哟,我看看你四姨送了什么……象牙骨折扇。”建昌笑吟吟,从锦盒里拎出柄冰凉的折扇,“大冬天里送扇子,真亏得她想得出来。”
镜郎也笑,接在手中,这柄折扇扇骨扇面都是象牙,边缘打磨得光滑,通体洁白如雪,触手温润,便有几分喜欢。展开一看,十二扇透雕一副溪山雨意图,扇柄镶嵌着贝母玳瑁,扇坠儿是小小一枚白玉如意结。
“这个比竹扇子精巧,夏天用来扇风凉快,也比玉的好,不怕跌。”
长公主嗔他一眼:“可不许随便糟蹋,好金贵东西,难得见象牙雕得这样光滑可爱,明年夏天见不着你拿着,阿娘可就拿走了。”
镜郎只是笑,将扇子放回了软垫里,把盒子放到青竹捧着的托盘上去了,长公主又寻出一方巴掌大的盒子来,推了盖子,拨开里头包裹的雪白锦缎,露出一枚一寸见方,两三寸长的石印来。她捏着一角,笑着同镜郎品鉴:“看这块鸡血石,血色鲜艳凝厚,散落如云似雾,六面皆有,又是冻底,给你琢枚小印,随身带着玩儿也好。我从前也有一枚鸡血石的章子,比这个大好些,倒不如这个晕染的好看。”
她见惯了好东西,记性又极佳,顺口问:“几年前福建送来的寿山石也好,银色星砂点点,精巧可爱,有些艾背绿的品格,只是不如这个颜色大气。那是在你的小库房收着么?”
镜郎自然是一问三不知,还是旁边的青竹应了:“春日里舞阳长公主家里大郎生辰,公子把那枚印石添上做礼物,送出去了。”
“荣家表弟?”镜郎愣了片刻,好半晌才记起来,“哦,我想起来了,他那时节总穿淡青色,像是很喜欢这颜色,那章子也雅致,送他正好。”
建昌笑道:“想来,这就是你四姨特意寻来谢你了。”
镜郎诧异地扬一扬眉:“这值什么,还要四姨记着?”
“舞阳从来都是这性子,滴水不漏,从来不肯偏了什么,欠了别人的情谊,反而叫别人欠了他。”建昌接了瑞春递来的桑菊茶,润了一润,又对镜郎嗔怪道,“别的人也就罢了,你可不许带着君泽厮混啊,带坏了表弟,看我不打折了你的腿。”
“——娘!君泽才多大啊?再说了,那板板正正的性子,老学究似的,我同他混闹什么?”镜郎大呼冤枉,视线忽而被一角靛青色吸引了目光,“……没见过这家的帖子,什么应城伯?应城伯是谁?”
建昌放下茶盏,奇道:“应城伯竟也送了礼来?”她接过那本礼单,翻了一翻,对上镜郎不解的视线,随口解释道,“就是李淑妃的娘家。到底已经是淑妃,又生育了皇子,这几年宫里能养下来的孩子不多,看在小十二的面子上,给她家一个伯爵的爵位,也不算什么。”
皇后娘家自己就是国公,异姓封爵的顶端了,哪里还在乎这个?其他人就更懒得管了,和妃妾家族扯上关系,也不是什么光荣之事。
“从来没见哪家礼单用这个素净颜色。”镜郎歪过头,让淡金色的字迹闪着了眼睛,嘶了一声,转过头闪避,建昌笑着抬手,为他遮了遮光,镜郎眯缝着双眼,就着建昌的手草草地看了一遍,“盆景,花木,绸缎,围屏,笔墨纸砚,没什么寻常的……送这么多宋版书作甚?这是存心要臊我呢?”
“当然是因为风雅。李家人读书进学,一心奔著书香传家使劲儿呢,就连小十二也每天孔孟不离口。”建昌这么说着,也看了几眼,就觉得无聊了,随手将单子一掷,拎着裙摆往美人榻上一倒,随手摸了个攒金枝的菊花枕头靠着,“这么多单子,看我的头也晕了,眼也花了。去把桑延叫来,和瑞云两个,就在这里清点一番。”
镜郎也有样学样,没骨头似的倒下去,母子俩歪歪斜斜靠在一处,论起姿态来说,真是如出一辙,血脉相连。镜郎呆坐无趣,揪着建昌裙上金线捻着红丝线的梅花,建昌打了他手背两下,便又想起花样,打发瑞香开了库房,领着几个小幺儿,将沉香木做的一整套双陆棋搬出来,又取出几枚白玉嵌红玛瑙的骰子来,打起双陆来。如此玩了几局,建昌嫌弃外头北风紧了,吹得吵闹喧嚷,令关了门,只留一扇角落里的窗开着,吩咐瑞月:“上个月月底,谁家荐来的一班女戏,嗓音脆脆的,倒是别有滋味,也不必装扮了,取了笛箫来,就在廊下,捡几支练得惯熟的曲子唱来。”
“怎么,阿娘改了口味,丫头片子们唱的,比教坊司精心调教过的教习还好?”
建昌抓起一把松子仁丢过去,镜郎笑嘻嘻地躲了过去,建昌再要丢时,耳中听见一缕悦耳歌声,不由停了一停。
笛箫之声悠远清亮,十三四岁的歌女嗓音娇嫩,并未怎么经过调教,有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唱的是《西洲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厚厚的棉帘子打了起来,却是林纾一低头钻了进来,一身黑狐大氅,领口风毛带着一须银毫,衬着一张脸雪白,让屋内热气一烘,团团地映出一点红晕来,倒显得他冰雕一般的神色融化了些许,建昌随手把松子仁喂给镜郎:“哎哟,大郎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啊?”又见他领口一圈儿亮晶晶的,全是将化未化的雪珠子,“怎么一头一脸的雪?”
林纾解开斗篷,露出底下暗蓝色的缎袍,先行了礼请了安,这才轻声解释:“今日过节,又下了大雪,儿子做主,让詹事们都早些回去了。”
镜郎嚼着干果儿,接口问:“什么时候下的雪,怎么没听见?”
瑞春笑道:“已下了小半个时辰了。”
长公主倚在枕上,笑道:“想来一时半刻是停不了了,明儿正好,给娇娇放几盏灯玩——镜郎,别走啊,快去给你哥哥擦擦。”
镜郎才不肯,听见下雪就坐不住了,嚷嚷着让青竹取大氅来,穿戴着就往外走,与林纾擦肩而过时,偏还多手多脚,捏了他腰一把,笑嘻嘻就蹿了出去。
建昌笑骂道:“这小兔崽子,输了棋就想跑!”
林纾征询地望了建昌一眼,建昌只作不见:“饿不饿?午膳都吃了什么?早上走的那么早,粥都没熬得,得吃一碗。咱们今晚吃羊肉锅子好不好?你们俩小子,到了冬天都一样手冷脚冷的,也不知道是我怀孕的时候是不是少吃了什么,怎么没一个安生的……”
林纾耐着性子,一一答了,又道:“母亲,阿纪明日的生辰,可还要开席?”
“没请什么人,能来不能来,还说不准呢。”长公主随口道,“不来也无所谓,就咱们娘仨儿,清清静静地一道过了。”
“你可给娇娇准备礼物没有?都让你糊弄过去了,可别教娇娇这次又和你急啊。”
林纾抿了抿唇,按捺下一缕笑意,点了点头,建昌见他心神不定地左顾右盼,早已待不住似的,忍不住好笑,摆了摆手把他往外赶:“去吧,人在心不在的,换了衣裳去……还要娘请你,你再去么?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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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上一章的话,我果然还没有写完(
永远错估了自己的速度,恐怕还有的写呢………………
## 一百零二
雪下了一整夜。
初时还是小雪,犹如撒盐,落在玻璃窗上,还有些簌簌的毕波之声,过了子时,雪势更急,纷纷扬扬如鹅毛柳絮,笼罩得天地一片纯白,镜郎在睡梦中便听得枯枝被雪压折倾倒的窸窣声响。到了侵晨,天边朦朦胧,倒是绽放了几丝晴意。他也没得好睡,辰时就叫青竹儿拖着起了身,梳洗完毕,就让青竹按在镜台前梳头换衣裳。
“哎呀,怎么穿这个颜色?”
锦袍是艳丽的朱红,暗金线暗绣祥云纹,黑色绲边,雪白出锋稍微一压,反而更衬出了这无边的艳色。镜郎看着就好笑起来,扶住额头,叹息道:“知道的,晓得我是今日生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荧惑星下凡,灶君老爷上天,这便要烧起来了!”见王默捧来一尊满镶玛瑙的金冠,镜郎更觉得后颈子疼,拽着青竹儿讨饶,“今儿还不知道要见多少人,就不能寻一顶轻些的给我戴么?”
青竹也是一身簇新的秋香色云锦袄,闻言只是笑:“这话您和我说可没用,是殿下一早就定下来的。”
又缠磨了一阵儿,镜郎穿戴整齐,拖拖沓沓地往长公主房中去,按着嘱咐,同她一道用饭。
院内银装素裹,在冰天雪地一片寒意之中,他明艳得像是一簇跳跃的火焰。
房檐屋角都已积了几寸深的酥软白雪,青石板路却清清爽爽,只残着一些水痕,想来五更天时,府中下人便已起身洒扫,唯有镜郎院中一整块白绒绒的雪毯还是平整模样,未曾扰动,留着为他堆雪人玩儿。
却没想到,都这时辰了,林纾还没去衙门,竟还在屋中坐着,陪长公主吃迟来的早膳。
桌上除了几味冬天的小菜,一道温泉庄子上送来的鲜蔬之外,就只有两三样蒸笼里装着的点心,一个小小的铜炉火锅。
见镜郎掀了帘子进来,长公主眼睛一亮,笑盈盈道:“你看,娇娇这个样子,就差一件大红的羽缎斗篷,再戴一条卧兔儿,倒好似昭君出塞。”说着抿了口汤水,又与林纾玩笑,“嗯,就该再捧一丛玉蕊檀心梅才好,大郎你说,像不像你屋子里从前挂着的那卷画?是什么来着,美人寻梅?”
林纾的目光落在镜郎身上,逡巡良久,轻轻地应了一声,说:“是踏雪寻梅。”
长公主故意道:“怎么,我们娇娇这么个模样,难不成还担不起个美人?”
“林纪与母亲生得像。”林纾难得促狭,“不过是拐着弯儿要儿子夸您罢了。”
镜郎闻言,没好气儿地朝林纾翻了个白眼:“娘,你看他!我可不一样,我看着娘就觉如沐春风,忘却百忧,胃口大开……”
长公主掌不住笑:“什么胃口大开?分明是饿了,你个馋嘴的猴儿,编排起我来了!”又忙着唤人,“那饺子可得了没有?让娇娇吃口新鲜的。”
“啊,饺子,是什么馅儿的?”
瑞春捧着一盅青花盖碗进来,笑道:“冬菇羊肉馅儿的,鱼骨做的汤。”
长公主笑够了,站起身来,招呼过侍女,转身出去了。镜郎馋得慌,喝了一口陈皮茶,便动筷子,快快地咬了一个,口中全是丰沛汤汁,烫的小口小口不断呼气,林纾仍在桌边傍他坐着,眼里现出难得的一点笑意,镜郎却以为是在笑他,没好气地握着汤匙,舀着个饺子,硬是要喂给他吃。
“——张嘴啊,快吃!”
林纾唇上沾着一片汤水,无奈睨他一眼,只得张口接了,余光望见长公主施施然绕到屏风后净手漱口,作势起身,要往镜郎凑过去,镜郎唬了一跳,急忙推了他一把,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可不许亲我,恶心死了!”
林纾喉咙里闷闷笑了一声,在他脸颊上拧了一把,咽下了饺子,转身也出去了,镜郎一边小口啜着热气腾腾的汤,竖着耳朵,就听见林纾与长公主告别,说是衙门里还有些事儿,须得料理,午后便回来。
“哎呀呀,既然有事,怎么待到这会儿还不走,大郎,难不成,你也想躲闲偷懒啦?”长公主别有深意,拖长了慵懒的嗓音,调侃道,“还是说,舍不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