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无比的寂寞,再过五十里地,便是汉中,驿站里的驿丞随从与小厮,自腊八那天送走最后一波商贾后,就再未见什么人迹,便也躲懒窝着,游手好闲过了人日,再回来上差,也并无什么事务,在厅中喝茶喝酒,围着火炉,说些荤话村话。雪地里一捧稻谷,一只篾箩,捉来两只野鸡子,经了一冬,却还肥嫩,一只裹了芭蕉叶,和了黄泥,埋在松木火盆里焙着,一只便开膛破肚,和着野蕈冬笋,小火炖了一锅汤,汩汩地冒着浓香。
因昨儿傍晚下过微微的雨,受了一夜的冷风,平整土路上结了一层薄冰,光洁如镜,枯草覆盖着厚厚的霜雪,没有一点风,蔫头耷脑地歪着。由远及近,是车马行进的闷闷震动。
马车行得很急。
车队并不多么宏阔排场,只是前两骑,后两骑,马车不过三架,车辙不深,拉车的也不过是普通的挽马,并不多么高大,只是看上去格外肥壮有力,打头的那一架车,却实在有点是大的有些出奇。
长公主出行的四轮驷马车,内里装潢富丽,又有无数锦缎木棉皮毛做垫子缓冲,只是在冬日里行进,仍是免不了颠簸与寒冷之苦。尤其镜郎病得很不舒服,脸色黄黄,常就晕眩要吐,若不是身子底下时常还有人做个垫子,又早早做了准备,火盆里时常燃烧着安神凝气的香草,又一碗一碗地将止晕眩的药茶灌下去,镇日昏睡,恐怕走不了多远,就要因作呕而停下来休息。
一路奔忙,汉中就在眼前,今日歇上一晚,明日即可入城,喘一口气。
不寻常的动静,惹来驿馆里从人倾巢而出,对着这一看就知是京中贵人的车马排场啧啧称奇。驿丞在任上做了二十年了,晓得来人非富即贵,接了金紫之色的帖子,更不敢怠慢,驱赶了围观一众,上前去迎。
人也奇怪,一个穿金戴银的少年,想来是主家,一个从容不迫,像读书人,却又对着少年人毕恭毕敬,不知是族亲还是管家。还有个黑面的高大汉子,该是家奴,肩膀手臂大腿上,俱是一块一块颇为壮观的腱子肉,想是做了许多体力活。一行大男人里,唯有一个少年,年岁不大,腰肢纤细,裹在毛茸茸斗篷里,由着人抱上抱下,并不怎么见人。
像极了逃难。
他一面打发了人去饮马喂马,生火打扫,一面就嘀咕起来:“真作怪,大过年的,才过了元宵哩,怎么还有贵人出行?”
镜郎一路都昏昏沉沉的,还好有人悉心照料,没闹出什么大症候,每日吃了药便睡,天昏地暗,无知无觉。
君泽让舞阳长公主教成了个谦谦君子的内敛脾气,又是家中大哥,不自觉就摆出照顾人的姿态,担心他绵延成疾,一心想着到了汉中,便请个名医来好生看看,可惜他几次探望,镜郎不是在梳洗,就是吃了药要睡下,一道走了一路,倒被青竹与王默两人围的密不透风,竟没有什么照面机会。
眼看汉中就在眼前,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阻了去路。
君泽着急要走,驿丞揣度着他的神色,小心劝道:“等雪化了冻,路上怕又要化成了烂泥塘,还得等上两三日,干一干,才好上路。”心里倒知道他不是拿主意的人,又转向青竹道,“您这还有女眷,万一掀了马,或者陷到了半道儿上,多不方便。”
“是没多少脚程了,只怕陷到雪里,好不容易养好些,若是受了冻……”
荣君泽往镜郎住的房间瞟了一眼,很快下定了决心:“那是自然……也不急这几天,等到天候好一些再说。”
当天午夜,又有一行人冒着大雪来到了驿馆,因只有两人,两匹马,辎重不多,像是衙门公干,驿丞也收了钱,就随意安顿他们住了一间房。
镜郎是让艾绒焚烧的气味熏醒的。
随身携带的香料再多,也耐不住他们在路上走了这么久,甲香、龙脑等物金贵,再有些材料如苏合郁金,竟或是海外进贡,或时鲜花草,荒郊野岭,更是难以寻觅,也无调香器具,也便知焚烧些能寻见的香草,去一去乡间土气。但镜郎实在受不住这味道,胃里翻江倒海起来,就要找人去挪远些。
一睁眼,屋中却空无一人,只得自己洗漱了,换了衣裳,又裹上斗篷,下楼去寻。
驿馆不过是一进院子,两层建筑砖石垒就,一楼用饭,二楼住人,旁附的厨房、马厩就都是泥墙草顶。镜郎循着气味下了楼,进了院子,听见厨房里有人说话,不是君泽或青竹,嗓音清脆,十分动人,还有些说不出的熟稔。
深蓝的土布帘子一掀,露出张盈盈的笑脸,荆钗布衣,风尘仆仆,仍不掩他倾国之色,在乡野嘈杂之地,更格外显出质朴天然,不是寒露,又是哪个?
说来也怪,两人也不过几个月的交情,既无血缘,也无姻亲,说得上是相交甚浅,还是因为林纾认识——他也算是和林纾彻底闹翻了。可在这荒郊野外,见了寒露的面儿,却是说不出来的高兴,真有他乡遇故知之感。
“二公子醒了,来,把这药喝了,二三日,保你就好了。”
寒露也是一般的熟络态度,拿带笑的眼神与镜郎打了个招呼,便抬手叫人过来,若不是他陡然出现,把一大土瓷碗的滚滚汤药送到镜郎眼前,镜郎几乎没发现他就在当场:这高大身躯轻捷如猫儿,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镜郎登时摆出一脸的苦相,视线转来转去,没发现能让他撒娇耍赖的人在侧,只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捏着鼻子把药灌了下去。
那一股子药气,又腥又苦,且酸且涩,还有点说不出来的腻味的甜,在舌尖滚过一遍,便萦绕不去,还直往脑仁冲去。镜郎要呕,寒露就笑着缀在他身后道“吐了便再喝一碗,我这就去拿药”,镜郎看一眼秋分,知道打不过,只得强压着反胃,没头绪地一阵乱窜,要找水喝。
正急得跺脚呢,青竹来了,一手拿着他惯常喝水的雨过天青色汝窑杯,一手拿着蜜饯匣子,先递杯子,等镜郎一口喝干了温温的玫瑰露水,再快快地把一枚蜂蜜梅肉喂进嘴里。
哎,真要说起来,他经过见过的这些男人,说起来也都是出将入相,非富即贵的大人物,王朝之中的第一流贵胄公子,论起有用来,真是捆起来加在一块儿,都不如半个王默,一个青竹。没了青竹,他真是连口合心意的茶水都喝不上。
镜郎把唇齿间要命的苦味压了下去,看青竹也顺眼许多,一时忘了问他做什么去了。青竹把他斗篷系紧一些,就要拉着他回屋里去,镜郎却不愿走,正要问寒露如何在这儿,却见寒露则对秋分比划着什么,动作又快又急,旁人几乎难以看清,又说了几句不知哪里的土话方言,秋分比回了几个简单的手势,转身离开。
镜郎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好奇:“秋分他……”话出了口,却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寒露了然一笑,解释道:“他只是说不出话来,听是能听见的。”
“小时候生病,风寒,没钱找大夫,不知道哪儿找来的游方野郎中,吃错了药,伤了嗓子,哪怕是师父如何医治,再不能发出声音了。”
“这样也好,安静,顺从,保守秘密,没有比这更好的刀。”
话里话外,透了无数深意,镜郎也不再多问,只笑道:“我还是被你这药气熏醒的,好好的,烧这劳什子做什么?”
寒露轻笑道:“还不是为了给公子熬药,大冬日里,难为我们背了这许多干艾叶来回,没有功劳,也总有苦劳吧?公子不赏我点什么?”
“我连自己身上有什么都不知道。”镜郎大喇喇地一摊手,寒露脸上的笑意更深,睇了青竹一眼,又做出可怜姿态:“那就借公子身份一用,备些好汤水来吧,我与秋分人微言轻,身份微贱,连茶水都是自己煮的……”
镜郎最受不了美人楚楚的模样,忙催着青竹,青竹无奈,只得听令转身,寒露便推着镜郎进屋去:“还不进去,吃了药,正要捂着发汗呢,别受了风,浪费了我的好药。”
“我都捂着十天半个月了,你就让我吹吹风怎么了——”
寒露才不理他,把他拖进了厅中,两人正推搡之间,头顶传来踏踏的脚步声,接着是少年明快的嗓音:“表哥,你醒了!”
君泽几步迈下了楼,到了镜郎跟前时,去势未消,神采飞扬,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不经意一侧脸,却正撞进寒露一双妩媚的眼中,口中的话,顿时断了半截儿,好似含了个核桃,期期艾艾的,发不出什么有意义的声音来,颊上一层层泛起了粉色。寒露不经意地冲他礼貌一笑,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旖旎温柔,君泽的脸就更红了,倒似个四月里成熟的粉桃儿,粉嫩嫩,一碰就能炸出甜腻的汁水。
寒露唇边的笑意更深,好笑地撩了镜郎一下,镜郎蹙着眉,横了他一眼,又使劲儿瞪了眼君泽,不大高兴。寒露噗嗤一笑,挽着他的手臂,咬着耳朵道:“我这儿可有好图册,你可要看不要?”镜郎顿然就把什么表弟,什么不满,一起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牵着寒露就走。
可怜君泽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表哥和不知名的美人亲亲热热地一道离去,竟是谁都没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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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
## 一百一十
“青竹,今儿你别守夜了,去把君泽叫来。”
青竹整理铺盖的手微微一顿,闻言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镜郎蜷缩成一团,窝在软垫上,绷直了小腿,用脚尖轻踢了他一下:“怎么这个表情,你知道什么了?”
“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青竹木着张脸,一板一眼道,“不就是公子看腻了我,也腻了王默,这便要找些新鲜乐子了么?小人哪里敢不知情识趣,做这绊脚石,怎么敢不让步,这就把表少爷叫来,给您暖床。”
说着就赌气地丢了手上整理的枕头,转身就要走。
“哎哟,反了你了!你站住,哪儿去!”
青竹是当真生了气,吃了醋,镜郎这假模假式的呼喝也没吓住他,他只是摆着一张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漠然又疏离,真像个标准的下人,装出来的恭敬态度,在镜郎身边站住了,低头垂手,闷不吭声,镜郎拽他的衣袖,拉他的手,他也任由着去,就是没反应。
镜郎没奈何,让他坐,他也挨着榻边,落了半个屁股,坐了,镜郎分开腿,就往他身上跨坐下去,搂着他的脖子,屁股压着大腿扭来扭去,拿他当肉垫子,坐稳了。青竹也不挣扎,只是扭过脸,就是不与镜郎对视。
镜郎扳着他的脸,硬是要他看,青竹强了几下,究竟强不过他,只得任镜郎在脸上小鸡啄米似的吻了几口,又听他在耳边如此这般絮絮说了几句话,好半晌还是不吭声。镜郎恼得使劲拍了他两下,又低低说了几句,勾着他的小指,做了个拉钩许诺的姿态,青竹才缓过脸色,十分勉强,点了点头。
到了就寝时分,君泽换了寝衣,仍在外面罩了斗篷,抱着手炉,穿过走廊,扣响了镜郎的房门,拘谨道:“表哥……青竹说你找我?”
他与镜郎的房间,还隔了青竹与王默名义上同住的那一间,此时静悄悄的,已灭了灯,但君泽还是下意识地屏着一口气,不敢发出什么动静。
“进来。”
镜郎声音软绵绵的,君泽一听,就有些心猿意马,却不好就走,只能红着耳朵推门进去。
虽说是上房,驿馆里条件最优渥的那一间屋子,仍然简陋到了极处:靠窗放着一张妆台,铜镜昏暗无光;正中一张圆桌,摆了一套马车上提来的白瓷杯壶,桌面的漆已经磨没了,还缺了一个角,像被人啃了一口的月饼;角落里一架光秃秃没花纹的木头屏风,几张圆凳胡乱散着,床边一张交椅上,堆叠了无数个软垫枕头,该是镜郎的歇息之处。
镜郎已准备睡了,床帐放了一半,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脸来,长发披散,无端显得温驯,室内一切粗糙,反而衬托他美貌几乎无瑕。
他也不与君泽客气,直接道:“冷得很,你上来,给我暖暖。”
君泽踟蹰片刻,把怀里毛茸茸的手炉递给镜郎,镜郎白了他一眼,缩着手,就是不接:“一股子皮毛气味,难闻死了……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几年前,不还哭着要和我一起睡么?”
君泽耳根通红,在晃动的烛火里低下脑袋,嘴唇动了动,没说出反驳的话,只得乖乖把手炉放到旁边的小几上,就要上床,又挨了一眼瞪:“脏死了,还穿着外衣就来!”又只能老实听话,镜郎说一声,便动一下,宽了外袍,露出底下丝绵的素绿色寝衣,爬上了床。
被窝里沃了两个汤婆子,早已暖融融,蓬松松,不是驿站硬邦邦沉甸甸,天知道多久没换洗过的被褥,而是从京城一路随身携来的松江棉,令人想舒展四肢的舒服惬意。只是再如何暖热,却也还是不如这十五六岁半大少年身上健旺的火力,带了蓬勃生机。
君泽一进被窝,镜郎便不由自主靠了过去,贴着他的大腿,又去拉他的手,君泽僵的不得了,要躲,又舍不得躲,只得娃娃一般任由镜郎摆布。
镜郎摸了摸他颇结实的手臂,又捏了捏腕骨,勾着他手指不放,君泽像被蚂蚁咬了似的,往后一抽手,险些从床上翻下去。镜郎愣了一愣,不由噗嗤笑了出来。
他这么一笑,几乎放出光来,君泽不敢逼视,舔了舔唇,别开目光,又让镜郎抓了个正着,蛮横道:“干什么不看我,我不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