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正常的是,赵霖一路行去,发现各州府根本没有开仓放粮。受灾的百姓无食果腹,只能啃树皮,食草根。
赵霖将沿途所见写在密信中,本想探听清楚之后便送回望京。但没想到他信还没写好,便听说蒲台有人反了。
据说一开始因为是黄河泥沙淤堵,影响了运河船只往来,当地官员便自各州府征发民夫去清理河道。可山东百姓刚经过旱灾蝗灾,饥荒未解,又遭强征。走投无路之下,干脆便反了。
蒲台最初参与反叛的流民不过两千人,他们冲进了官署和粮仓,大肆劫掠。当地的卫所得知消息后派兵镇压,却遭遇大败。
打了胜仗的流民们趁势而起,往青州益都方向逃窜,最后占据了地势险要的卸石寨,竖了红白旗,自称“红英军”,打出旗号,要“毁官衙,烧仓库”。
山东巡抚镇压不力,怕朝廷怪罪。将消息瞒下不报,又命青州卫再次派兵,名为招安,实为镇压。
结果那流民首狡诈。识破了计谋。将计就计灭了青州卫三千兵马。
接连两场大胜,叫红英军名声大噪,青州以东,更多的百姓都加入了起义军。
眼见着山东乱成了一锅粥,实在压不下去了,山东巡抚才派人才送了急奏。
赵霖赶回望京时恰在官道上遇上山东出来的信使,与对方一道抵京。抵京之后信使去了通政司衙门递折子,他则立即赶回了东宫报信。
殷承玉攥紧了密报,满面怒色:“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疙瘩瘟之危刚解,山东又有流民起义。
一桩接着一桩,竟没个太平时候。
恼怒归恼怒,事情还需解决。殷承玉当即命人召了内阁大臣入宫商议。
此时山东巡抚的急奏已经经了通政司,送到了内阁去。
弘仁殿里,内阁学士再度齐聚一堂。
山东巡抚的急奏就摆在桌案上,几位大学士为之争论不休。
次辅邵添道:“乱臣贼子得而诛之,绝不能姑息!”
“你说的容易,山西和直隶刚遭大疫,钱粮都用来赈灾了,若是朝廷派兵镇压,将士粮饷从哪里来?真要打起来,山东的灾民又要如何?起义军还未成气候,不如招安!”虞淮安年纪虽然大了,但他身兼户部尚书之职,和那些讨债一般的官员为了银子吵惯了,半点瞧不出年老气衰的模样:“你要派兵也成,别找户部要银子!”
“前些日子不才有一批赃银入了国库?”
邵添当然不肯,他管着兵部,年年都为要军饷和户部扯皮。那拨出来的雪花银,可关系着他的腰包。户部不拨军饷,不就是要从他的腰包里掏银子?
两人一个首辅,一个次辅,为了派兵镇压还是招安争得面红耳热,互不相让。
更还有另外三位大学士各自站队声援,弘仁殿一时间比菜市场还要吵闹些。
殷承玉听了半晌,沉声道:“山东接连遭受大灾,若再起祸事。百姓恐无活路。不若先礼后兵,若是招安不成,再派兵镇压不迟。”
两边各有道理,再怎么争也争不出个长短来。
不如采取折中的法子。
只是招安的人选,却又犯了难。
就在朝堂上为此争论数日仍未有定论之时,二皇子殷承璋带着隆丰帝的旨意赶回了望京。
山东动乱,隆丰帝亦已得知消息,特命二皇子殷承璋为总兵官,安远侯徐惠为副总兵官,带五千禁军前往山东剿灭起义军。
殷承璋宣读完旨意,目带挑衅的看着殷承玉。
殷承玉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地回了慈庆宫。
如今山东满目疮痍,若是再起战事,当地百姓恐怕更没了活路。到时候不想反的,只怕也要跟着反了。
可不论是独断的隆丰帝还是妄自尊大的殷承璋,哪个都听不进他的话。在他们眼里,几十万的百姓,远比不上握在手中的权势。
殷承玉眼底划过戾色,若不是不想背上弑父骂名,他当真是想……
薛恕被郑多宝引进书房时,就瞧见殷承玉背着手立在窗边,面上是压抑的怒色和疲惫。
隆丰帝命二皇子往山东平乱一事他已经知晓。自然知道殷承玉是为何生怒。
他摸了摸袖中的密信,行至殷承玉身后,低声道:“紫垣真人送了消息回来。”
“都说了什么?”殷承玉侧耳听他说,面上的怒色稍缓。
薛恕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些许忐忑:“早前我命人打探紫垣真人背景来历时,得知他会炼一种‘还春丹’,那‘还春丹’据说吃了可令人重返年少,但实则与肖美人的‘苏合香’差不多。甚至药性还要更猛一些,服用多了,与慢性毒药无异……”说到此处,他骤然抬起眼来,看着殷承玉:“上一回与紫垣真人通信时,我让他给陛下服用了。如今陛下白日吃着‘还春丹’,夜里还有苏合香,听说精神焕发,时常夜御数女。长此以往,恐命不久矣。”
隆丰帝到底是殿下生父,给隆丰帝服用还春丹,是他擅自做主。
若是殿下生气,他也认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我要杀了狗皇帝殿下不会生气吧?
殿下(欣慰):好狗勾。
第50章
薛恕的话却叫殷承玉想起了上一世。
上一世他被复立太子,根基却远没有现在稳。在他被幽禁的五年里,殷承璋和殷承璟各自拉拢了不少朝臣。利益绑定永远是最稳固的关系,即便他是太子,继位名正言顺,但为了自己的利益,那些朝臣也不可能立即倒戈于他。
为了拔除殷承璋和殷承璟的党羽,他废了不少时间和功夫。
但等到两人先后身死,他手握大权,头上却还压着一个隆丰帝。
隆丰帝这一生,于家于国毫无建树,反而因为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给后世子孙留下不少遗害,
都说祸害遗千年,隆丰帝将这句话做到了极致。即便日日吃着丹药,脑子糊涂了,身体也被掏空了,但就是撑着一口气没死。
叫殷承玉等得都没了耐心,恨不得亲自动手送他一程。
但薛恕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步,亲手毒杀了隆丰帝,搬开了压在他头顶的这座山,他才顺利登基称帝。
隆丰帝驾崩的那晚,薛恕押着紫垣真人来寻他。表情一如既往平静,丝毫看不出来刚刚弑了君。
“昨日咱家一时兴起,想亲手为先帝炼制丹药,便叫紫垣真人在旁指导。谁知炼制时不慎,没有控制好份量,先帝服用丹药后便仙去了。”他轻描淡写道:“咱家怕殿下伤怀,特意押了紫垣真人过来给殿下解气。”
当时殷承玉对他偏见颇深,只觉得这人实在嚣张至极,弑君谋逆连眼也不眨。
可如今细细回想,却觉得,他仿佛是故意将把柄往自己手里送。
虽然后来他并未用到这个把柄。
殷承玉抬眸瞧着薛恕:“为何要告诉孤?”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薛恕脖颈上轻轻划了下,声音透着些许冷:“弑君谋逆,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微微冰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自颈上掠过,薛恕喉结滚了滚,声音又沉了几分:“殿下说过,不喜欢身边人有秘密。”
“狡诈。”殷承玉嗤了声:“若真没有秘密,怎么现在才来报于孤?”
说是这么说,语气却并不见恼怒,还带了些许笑意。
薛恕见他并未生气,便悄悄松了一口气。
让紫垣真人给隆丰帝用还春丹,是他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他见不得旁人压在殿下头上作威作福。
虽然殿下与隆丰帝并不亲厚,但他将人杀了又是另一回事了。
是以薛恕坦白时,是难得有些忐忑的。
眼下见殷承玉并未生气,那点忐忑就变成了欣喜。他私心里觉得,殿下和他才是一边的。
他和殿下的关系,比血亲父子更加亲密。
薛恕的胆子又大起来,压制在心底的欲望蠢蠢欲动,得寸进尺道:“那我这次可算立功?”
他个子窜得快,不知不觉间已经比殷承玉高出了小半个头,直勾勾盯着殷承玉时,头微微垂着,眼底的情绪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像只使劲摇着尾巴讨赏的狼犬。
殷承玉眯起眼瞧了他半晌,抬手挠了挠他的下巴,似笑非笑道:“那就给你记一功。”
薛恕喉结动了动,有些不甘心地抿起唇。
他想要点别的。
可惜殷承玉并不给他机会讨要,又问起了别的:“紫垣真人送了什么消息回来?”
说起正事,薛恕只得收了心,道:“有两件事。一是陛下前些日子听闻直隶疫病之危已解,便让紫垣真人算了一卦,问何时适宜回京。”
两地消息来往不便,紫垣真人来不及和他通气,只算了个较为靠后的日子,在九月里。
若是隆丰帝回京,行事又要多受制约。
但如今疫病已经没有威胁,阻止隆丰帝归京也没有其他合适的理由。
殷承玉皱了皱眉:“还春丹多久见效?”
“说不好。”薛恕道:“紫垣真人说需看个人体质,一般人服用,要见效至少也得个一年半载。若是再快,也会惹人疑窦。”
见殷承玉听完眉头深锁,他又道:“不过紫垣真人传来的第二个消息,说肖美人最近十分得陛下欢心,已经升了嫔位。文贵妃被分了宠,心有不甘,也寻了些偏门。”
肖美人是德妃安排的人。
在随隆丰帝去南京之间,文贵妃就因为殷承璟给殷承璋下套的事记恨上了德妃母子。殷承璟她暂时动不了,但面对比自己位份低又不受宠的德妃,却有的是法子蹉磨。
德妃隐忍了一阵子,在肖美人完全得了隆丰帝欢心,升为嫔位之后,便不再忍气吞声,借着肖美人的枕边风,给文贵妃母子上了不少眼药。
两方争斗互有胜负。文贵妃不甘心就此被分宠,便叫人自南地寻了些偏门的法子来笼络隆丰帝。
“这回二皇子的差事,便是如此得来。”薛恕鄙夷道。
这回随殷承璋一道去山东平乱的安远侯,正是殷承璋未来的岳丈。
安远侯的爵位虽是祖上荫蔽,但他自身也算有些本事,早些年平乱剿匪也立了不少功劳。文贵妃想方设法让安远侯随同去,无非就是让未来岳丈护着女婿,让殷承璋挣些功绩。
殷承玉听完,沉吟半晌,道:“便让她们先窝里斗着,左右吃亏的也不是我们。”
隆丰帝现在一人受了三份药,还自以为容光焕发龙精虎猛,殊不知自己只是后宫之中争宠夺权的工具罢了。
“至于其他,急也急不来,当徐徐图之。”
总之不论情况如何,总不会比上一世更差了。
*
两日之后,殷承璋与安远侯领五千禁军赶往山东。
半个月后,平叛的禁军抵达益都。
殷承璋调用了青州卫的将士,与五千禁军一道趁夜突袭,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还活捉了叛军的一个小头目。
捷报传回,朝野上下都一片赞誉之声。
就连远在南京的隆丰帝得了消息,也大加赞誉。
只是高兴了不过十日,山东又传回消息,这回却是噩耗。
首战告捷之后,那抓住的小头目供出了上卸石寨的一条小路。那小路狭窄险峻,却能直达卸石寨内部。
如今叛军久未被剿灭,便是占着卸石寨的地利。
殷承璋与安远侯一开始唯恐有诈,先派人带着那小头目去探了一遍,证实他所言不虚之后,便趁夜带兵绕了小路,准备再来一次夜袭。
谁知道叛军早有预谋,准备了滚石和热油。在朝廷将士经过时,滚石和热油自两侧落下,将士死伤无数。
这一役,朝廷禁军和卫所兵士共计折损了五千余人。二皇子殷承璋在撤退之时失足跌落山间,下落不明。
而叛军气焰嚣张,再次劫掠了青州的官衙和粮仓,人数已经飞快扩充至三万人。
山东各地百姓闻风而动,纷纷响应红英军的号召。短短两月时间,已经有十数支起义队伍。
安远侯派回的信使,一为报信,二为求援。
平叛军损失惨重,二皇子更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朝廷可谓颜面大失。
如今这个形势,招安是不可能招安了。当即有朝臣言辞激烈地提出再加派军队镇压。绝不能叫叛军成了气候,乱了江山。
但是再派谁去,还需商议。
原先二皇子为总兵官,带兵平叛。结果叛军没灭,自己却先出了事。这丢得可是大燕皇室的面子。
要找回来,唯有皇室之人出面。
一众平叛人选里,有零星朝臣提议由太子亲去山东平乱。
但也有不少人反对,如今隆丰帝不在京中,太子监国。山东叛军猖獗,二皇子已经出了事,若是太子再出点事,社稷都将不稳。
朝臣们争论不休,身处争论中心的殷承玉这回却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虞淮安寻到慈庆宫来时,就见殷承玉独自坐在亭中,正在摆一局残棋。
引路的郑多宝悄无声息地挥退了伺候的宫人,亲自给虞淮安上了茶,便退了下去,在三步远的地方守着。
虞淮安在殷承玉对面坐下,见他岿然不动的模样,捋了捋胡须道:“看来太子心中已经有数了。”
他本是察觉了如今这波暗潮里的异样,才想来提醒一番。但此时看殷承玉胸有成竹的模样,反而是他多此一举了。
殷承玉将残局的最后一子摆完,不紧不慢抬眸来:“祖父此行,除了提醒,还想劝孤不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