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幼文起事之前,曾称心生感应,自供奉的佛像下挖出了一个石匣,匣中装有天书与宝剑。之后高幼文便以天书降旨神剑斩邪之由,举了反旗。因红莲教教众甚广,所以有许多百姓追随。即便是未曾追随起义的百姓,在叛军和官兵之间,也都是偏向叛军,愿意为其通风报信。所以青州卫几次派兵围剿都失了先机,实在难以对付。”
殷承玉听得皱眉。
天灾人祸不断,百姓生活艰辛,便往往容易被一些邪教哄骗。
但邪教惑人,百姓愚昧不假,可归根结底,还是如今山东饥荒太严重,百姓活不下去了,才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来世。
若是人人生活富足,又如何会有这么多百姓轻易信了高幼文的哄骗?
不论是安远侯,还是青州知府,都在不动声色地将这次的动乱往百姓愚昧和红莲教身上推,却丝毫未曾反省己身。
殷承玉默然不语,良久方才道:“派人多留意卸石寨的动静,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说完又看向安远侯,终于提起了殷承璋:“二弟可有下落?”
安远侯摇头叹息道:“山路陡峭,又是夜晚。臣已经派了数百人四处搜寻,还是未有下落。”
“命人继续找,若是人手不够,便再增派。”殷承玉终于装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来:“孤既来了益都,必会将二弟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安远侯小心观察他神色,并未发现什么异样,略放了心,拱手应是。
……
殷承玉长途跋涉,抵达益都已经是傍晚,听几人大致回禀了如今的情形之后,便去了行馆休息。
安远侯将人送至门口,瞧着车驾离开了。方才回了住处,乔装打扮之后,低调地去了益州城外的一户农家。
殷承璋正在此养伤,见他过来,面色阴沉沉的:“太子今日可是到了?”
安远侯报上去的消息,半真半假。
当初抄小路夜袭卸石寨中计是真,但行到半路他就察觉了不对,想要撤退。只是叛军狡诈,提前切断了后路。他们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只能硬着头皮强行突围。
因并未深入陷阱,他们实际上只折损了千余人。
只不过殷承璋当时被安排在最后方殿后,不料正好与往后包抄的叛军正面对上,混战之中不慎跌落山间。
安远侯带着人在山谷里找了两日,才将人找到。
虽然没有危及性命,但此战惨败,若是报到朝中,受责罚事小,严重的是怕会在皇帝和朝臣心中留下无能印象。
这次文贵妃费尽力气,才安排了安远侯陪殷承璋同来平叛,便是想叫殷承璋立下功绩,一是好让那些支持二皇子的朝臣定定心。二则是为了积攒和太子相争的本钱。
只是不想出师不利,弄巧成拙。
而且一战之后,安远侯便知晓这次的叛军不同往常,恐怕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他到底久经官场,思索一夜之后,便想出了法子——让殷承璋假做失踪,再刻意夸大叛军实力,设计引太子亲来山东平叛。
二皇子失踪,山东大乱,再没有比太子更合适的人选了。
安远侯至少有七成把握太子会来。
只要太子来了,他便可趁着太子和叛军交战之时,设计暗杀。
不论暗杀成功与否,只要太子出事,军心必定大乱。到时候再让殷承璋“死而复生”,力挽狂澜,便能洗清之前的耻辱。
届时不会再有人记得前头的大败,众人只会记得二皇子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犹胜太子。
“不出臣所料,太子已经住进了行馆。”安远侯捋了捋胡须,笑了一声,关切地看着殷承璋:“殿下伤势可好些了?”
殷承璋点头:“好了不少,大夫说至多五日,便能痊愈。”
当初失足跌落,中途被树丛挡了几下,他并未伤及骨头脏腑,只受了些皮肉伤。
“那就好。”安远侯道:“殿下在此好生静养,如今太子已到了益都,为防意外,臣往后便不再过来。若再有消息,便命旁人送来。”
殷承璋虽被文贵妃宠得跋扈,但他在大事上还算拎得清,知道安远侯是母妃特意派来助他,因此十分敬重,即便在这破地方已经待得浑身难受,还是忍耐着应了下来。
*
殷承玉在行馆休息了一晚,次日一早便又召了巡抚庞义和知府丁昌顺前来,让两人陪同视察青州受灾情况。
三人骑着马,在侍卫的保护下,将益都周边巡视一遍。
庞义和丁昌顺对于山东之惨状倒是没有遮遮掩掩,益都城外随处可见衣裳褴褛、满脸麻木的百姓。这些百姓瞧见殷承玉一行,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捧着手里的树根一下下嚼着,眼底只余下绝望漠然。
大约是见殷承玉看得久了,庞义叹息着解释道:“这些百姓都是没什么力气了,只能在此处等着富户人家好心施舍些粥饭,但凡还有些力气的,都去了卸石寨。以为叛军会管吃管喝。但他们哪里知道,待在益都城,起码偶尔还能领到一口吃的,去了卸石寨才是只能等死。”
他满面愁容,叹息连连。
殷承玉眉眼未动,只问:“备灾粮呢?为何没开仓放粮?”
如山东等地灾厄多发之地,朝廷都有备灾粮。一旦有个天灾人祸,便能用灾备粮应急。
庞义道:“早就放粮了,只是这次受灾范围广,灾民多,灾备粮根本不够分,早已分完了。原打算向周边粮仓接粮,还未来得及派人,就生了叛乱。”
殷承玉凝眉沉思半晌,道:“孤会拟一封手令,你们先自周边粮仓调粮赈灾。”
庞义和丁昌顺文言面露喜色,朝殷承玉拱手道:“臣等先替山东百姓谢过殿下宽宏。”
殷承玉扫过两人,掩下了眼底冷意,道:“灾情孤已知晓,便先回行馆吧。”
……
庞义与丁昌顺将人恭送至行馆,见殷承玉进了行馆,方才对视一眼,策马回了官衙。
行馆内。
殷承玉下了马,就瞧见刚自城外军营回来的薛恕。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薛恕跟上,便率先进了书房。
“派几个探子,去各处打探一下高幼文与红莲教的消息,越详细越好。”他提笔写下一条,又继续道:“再派几名好手,暗中监视徐惠、庞义以及丁昌顺三人,不要打草惊蛇,只记录行踪和往来即可。”
他将写好的纸张拿起来吹干笔墨,折起来扔给薛恕:“最后再去拿一身你的常服来,孤要微服出去一趟。”
薛恕接过纸张收好,不赞同道:“如今敌暗我明,殿下贸然离开,恐有危险。”
“方才孤随庞义和丁昌顺去益都城外视察,观益都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想来其他地方也是如此。但庞义却说灾备粮早已经放完,两人所言是真是假,孤要亲眼验过才信。”
薛恕见他坚持,只能去寻了一套自己的常服来给他。
殷承玉绕到屏风后换上。
薛恕的衣裳他穿着有些宽大,但也正好模糊了他的身形,青色袍服叫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文弱气息。
他自屏风后出来,刻意缩着肩膀垂着头,乍一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怯弱小太监的模样。
“这样可能掩人耳目?”只是他抬起脸来时,精致的五官瞬间便冲淡了方才的怯弱,连普通的衣袍都仿佛添了几分尊贵气。
薛恕定定看着他,半晌才出声:“出去时,殿下记得低着头。”
若是顶着这张精致漂亮的面孔,便是披着麻袋,恐怕也会被人认出来。
殷承玉睨他一眼,暗自记下,便与他一道出了门。
薛恕大步在前,殷承玉落后半步,含胸缩肩,头深深垂着。甚至连步伐都特意改变了,不似平日稳当从容,似带了几分惶恐,步伐小而快地跟在后方。
两人顺利出了益都城,确定未被人察觉,殷承玉才不再伪装,看向西面,道:“先往临朐去。”
青州府下辖三州十六县,其中临朐,寿光还有昌乐都在益都周边。殷承玉此行便准备将这三个州县都探过一遍。
薛恕早让亲信在城外备了马匹,两人上了马,便往临朐方向疾驰而去。
大半日的时间,殷承玉先后探访了三个州县,其受灾情形与益都相仿。但殷承玉与薛恕在当地挨家挨户问过去,官府是否有开仓放粮,这些百姓却都摇头。
说法与庞义二人截然相反。
殷承玉让薛恕将询问过的农户的姓名,家中人丁一一记录下来,留待回去核对。
灾备粮发放素来有明文章程,先由里正挨家挨户记录受灾人丁,之后整理成册再报给上级官府,经官府核实之后,受灾百姓才能领取赈济粮。若是未在名单中的百姓,是没有资格领取赈济粮的。
粮仓放了多少粮,有多少灾民领取,都会一一记录成册。
殷承玉行过了三个州县,询问记录了上百户受灾百姓的名姓,之后只要回去查阅留档的名单上是否有这些百姓的姓名,便可判断孰真孰假。
这么多百姓不会同时说谎,殷承玉心中已有决断,但他断案,素来讲究罪证确凿。
两人自昌乐返回益都城时,已是戌时。
城门已经合上,薛恕出示了令牌,才领着殷承玉从角门入城。
马匹留在了城外,殷承玉又扮作了垂首缩肩的小太监模样跟在薛恕身后。
此时城中已无行人,除了巡逻官兵,只有青楼堵坊等地红灯笼高挂,乐声靡靡,嬉笑阵阵。穿着富贵的客人们谈笑往来,与四周黑暗沉寂格格不入。
殷承玉侧脸看了一眼,叹了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薛恕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眼神却是一凝,陡然将殷承玉一揽,便就近躲进了旁边敞开的门里。
待进去后,浓妆艳抹的老鸨迎上来,两人才意识到进了什么地方。
殷承玉脸色难看,抬眸瞪了他一眼。
薛恕快速对他比了个口型:有人跟着。
殷承玉霎时了然,不再说话,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老鸨笑容满面地将两人请到了包厢,叫人上热了茶,便扭着腰去叫姑娘。
这些时日益都不太平,她们这楼子小,生意也比以往差了许多,难得才来两位贵客。
趁着人出去的功夫,殷承玉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些往外瞧,却什么也没看到:“是什么人?”
薛恕摇头,说不清楚:“光线昏暗,看不清模样。”
“不是老二的人,便是叛军的人。”如今也就这两拨人最可能关注他的行踪。
“人还在么?”殷承玉问,他方才什么也没看见。
薛恕眯眸看了半晌,将窗户关上,颔首道:“还在。”
殷承玉闻言挑起眉梢:“那我们再钓他一会儿,你放个信儿去叫人,别叫他跑了。”
薛恕应了一声,快步下楼去放信号。
城中留有打探消息的探子,看到信号后便会尽快赶过来。
薛恕放完信号上楼,就瞧见老鸨领了三个姑娘站在房中,正笑容满面地介绍:“这三个都是咱们楼里顶好的姑娘,爷您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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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那三个女子还算年轻,穿着颜色鲜亮的纱衣,并排站在一处,眼神含羞带媚。
殷承玉坐在桌边,正好侧对着门口,薛恕看不清他的表情。
虽然理智上知道殿下必然瞧不上这些烟花女子,可真看到这些女子目光殷殷、眼如秋水地将人望着,就有一股火从心底烧到了五脏六腑。
薛恕大步上前,眸光冷冷扫过老鸨和三个女子:“这是在做什么?”
老鸨见他过来,顿时笑得更开怀了:“您来得正好,她们三个都是楼里最好的姑娘,您看是和这位爷一人挑一个,还是……”她说着说着暧昧地笑起来,拿帕子掩着唇道:“还是三个都留下来,一起玩儿呢?”
她自顾自说个不停,薛恕的脸色却已经越来越黑。他上前一步,将殷承玉挡在后头,冷声道:“都滚出去!”
不防他忽然翻脸,老鸨愣了一下,接着便有些不高兴了:“不要姑娘您二位上花楼做什么?拿我们当乐子么?”
薛恕冷眼瞪着她,额侧青筋直蹦。若不是碍着不能将动静闹得太大,他现在就想将这老鸨和三个女人一道扔下楼去。
还是殷承玉看两人斗眼鸡似的互相瞪着,将一锭银子推到了老鸨面前:“我们只借用一会儿地方,不需要姑娘。”
老鸨见了银子,脸上的怒色顿时化为笑意,她迫不及待将银子收进袖子里。一双眼睛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几遍,露出了然的神色来:“原来二位爷是想自己玩儿。”她笑眯眯地挥手让三个姑娘退了出去,自己走到门口,贴心道:“二位爷放心,这二楼没其他客人,我会交代其他人不得上楼,您二位今晚必然可以尽兴。”
说完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体贴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包厢里顿时就剩下两人,薛恕心口的怒气在听到老鸨的话后早就散了,他在殷承玉对面坐下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把殷承玉紧盯着:“已经传讯出去了。”
殷承玉“嗯”了一声,似乎半点没有察觉屋子里暧昧的气氛:“那便等着吧。”
薛恕有些不甘心,自从上次在旷野里的那个吻之后,他与殿下就没有再亲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