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不相瞒,”庞微月取出一直拢在袖中的巾帕,在叶十一面前摊开,“这帕子上有迷药。我今日奉阿爷之名,来迷昏你带回庞家作筹码,以与陛下相抗…”
女子嗤笑:“只要我动手,潜在暗处的北衙影卫立刻涌出,人赃并获。微月同庞家,十死无生。”
身在局中,做着外人眼里宠冠后宫的娇娇女又如何,还不是朝堂阴谋诡计下,自身难保的棋。
“可微月不想做工具,不为阿爷,也不为陛下。”
庞微月望向他:“十一…”她漫长叹息:“你太单纯。那日你穿陛下衣裳倒在太液池旁…我便知道…你也迟早…要成他手中废棋。”
“我今日来,是谢你年少相伴。”庞微月拎着巾帕欺近他:“与你一同玩闹,是微月此生最无拘无束的光阴。”
巾帕蒙向他鼻翼,叶十一忘了后退,甚至没有阻止。
庞微月身后,不知何时,叶明菀与李固并肩而立,帝妃身后,北衙的陈明、胡拔山、张世通,还有他不知道名字的人,金戈执锐,虎视眈眈。
“十一…”庞微月轻声耳语:“永远…不要信他。”
第20章、醒来
20、
朝堂之上,云波诡谲,蜩螗纷争,瞬息间情势变化万千。有人钟鸣鼎食,眨眼跌落泥淖,有人布衣微小,朝夕青云直上。所见非所见,所信有时并非真相。
从前叶明菀曾对叶十一讲过这些,可小将军不爱听,也听不懂。当兵打仗的武将,为了保住性命获取胜利便绞尽脑汁,又能分出几个心思来应对尔虞我诈?
等到真相大白时回头再看,说来也简单,一场做给庞家看的戏码罢了。宠妃身孕大赦天下,庞家居功至伟敢和陛下叫板。
朝堂上自然口诛笔伐,言必称外戚专权。御史台连夜呈数道奏折,先扬庞将军守京畿重镇之功,再笔锋一转,言辞犀利,贬斥他以功挟主,卖官鬻爵,收受贿赂。
这一切,不过由李固暗中授使。
自古文臣笔杀人。庞老将军自然是急,庞家剑走偏锋,以为拿下叶十一可威胁陛下,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衙的人早已隐匿于暗处,就等庞妃自投罗网。
事已至今,庞妃锒铛入狱。大理寺立案,并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严查庞家贪污敛财。据说抄没庞家那天,北衙从庞府里抬出一箱又一箱黄金,恰好解国库燃眉之急。
庞微月入了狱,朝廷遣御医去看她。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亲自为贵妃捏脉,放下脉腕,老太医嗟叹:“以为是鳞儿,未曾料又是空欢喜一场。”
庞妃压根没害喜。庞家最后的希望破灭。富贵荣华,转眼大江流水东去。
皇帝抄没庞家,收京畿拥兵重权,从此长安近郊,再无武力可与帝王抗衡。
北衙统领陈明亲自将庞家财物押入国库,进国库时清点盘算,上报圣听。庞家这么些年苦心经营,自然不止这么点财宝。
还有的,藏在哪儿,只有庞家人知道。皇帝纡尊降贵,摆驾天牢,亲自去问狼狈落拓的庞妃。
那会儿,叶十一仍在昏迷沉睡。叶明菀原想带他回正德宫,李固说不必,朕亲自照料,便将他带走,也并未告诉贵妃要带去哪儿。
叶小将军在紫宸殿,昏迷已有三四日。
天牢里。
庞微月似乎料到李固要亲自来见她。她倒没有半分阶下囚的焦急心慌,见了皇帝没跪没闹没喊冤枉,闲闲坐于石床上,哂然轻笑:“陛下心肠真好,竟亲自来探望微月。”
李固沉沉地盯住她,哪里还有半点柔情,翻脸比翻书还快,独剩下冷寒与嫌恶,双手负于身后紧紧交握,面沉似水:“那日你与叶十一说了什么。”
收网那天,庞微月与叶十一独处,两人间说了什么,皇帝不知道。那之后,叶十一中迷药昏睡。
但按理讲,药效过去,叶十一该醒了,可他至今未醒,就连李固扒了衣裳要他,面薄的将军仍未能睁开眼睛。
请来徐太医望闻问切,最后太医玄玄乎乎地摇头:“将军心有碍,不愿醒。”
只能是庞微月对他说了什么,叶十一不肯面对,所以不醒来。
那将军,惯知战场凶险,未料人心更加险恶。阴谋阳谋,身在局中,他看不透。看不透,绞尽脑汁,难以面对,鸵鸟一样埋下脑袋,干脆睡到地老天荒。
李固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要他清醒地,代替那人,眼睁睁看着一切。去体会他曾经的无能为力,难以守护,和最终失去的痛苦。
叶十一说他是个疯子,这话没错。
庞微月吃吃笑了,落拓的宠妃,即便身在牢狱,一如在蓬莱殿里,眉目端静,温婉柔善,一颦一笑,尽皆是长安城里深闺小姐的温雅。
她随手扶去膝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皇帝在牢笼外,危险地负手而立,目似鹰隼,只消一句话,便能令她命丧于此。
“妾身庞微月,算个什么呐。”庞妃双手交握,月牙儿眸子噙着笑意凝望他,半是讥讽半是冷漠:“一介弱女子罢了!陛下可不同。陛下是伟丈夫!”
皇帝交握于身后的手,猝然捏紧,手背横出青筋。那双眼睛暗沉得仿佛深渊,要将这胆大妄为的女子拖下去,至阴冷潮湿之极处,令她畏惧、胆寒、怯缩。
“陛下何必吓唬妾身。”庞微月浅浅福身,礼数周到,抬起双眸来嗔笑他小题大做:“父亲收了人家银子那天起,微月便知有今日。”
“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庞微月垂眸,盈盈轻笑:“父亲贪图钱财,陛下贪图权力。你们,又有什么不同?”
李固显然没有耐心同她费口舌,厉声质问:“你与叶十一,究竟说了什么?”
“……”庞微月迟迟开口:“将军…”她似乎想起什么,笑意微淡,终于,面上的假笑撑不住,唯余淡漠:“将军是个单纯的人。”
单纯之人,最容易相信别人。要在他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再简单不过。
庞微月优哉游哉地坐回去:“你上了他。”
粗俗又直白。李固没否认。
皇帝这么干脆利落地承认,庞微月反倒怔忪了,须臾,哈哈大笑,眼角噙出泪花,笑着笑着,连话声都变得凄厉决绝:“李固,你这个疯子!!!”
那天在太液池旁偶遇,不过眼角余光,偏见那锦黄衫子下,或青紫或嫣红的痕迹,仿佛耀武扬威地炫耀,将军是如何受到帝王爱不释手的宠幸。
后宫那么多女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或一对秋水眸子柔润恬静,或一双抚琴柔夷能奏仙音,还有那最善舞的女儿,伴丝竹管弦曼舞霓裳,舞尽了李朝两百年来的风华。
为什么,偏偏是常年征战在外的叶十一?!
皇帝轻轻挑了下眉梢,眼底冷漠不必遮掩,在他眼里,面前人如何发疯发狂撒泼哭闹,与死人都没有任何区别。
帝王心凉薄至此,即便早已知晓,庞微月仍感到心惊胆寒。她紧紧盯住李固眼睛,试图从中捉摸到哪怕一丝起伏。然而极目所望,尽是深沉不见底的古井无波。
“呵…叶家。”庞微月咀嚼着这两个字,和它背后无法示人的寒意,忍不住浑身发冷:“猛虎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容不下庞家,你就容得下叶家?所以你要毁了他。”
“你明知道…将军那样的人…”蓦然间,失魂落魄,依稀还记得年少时,叶十一张开双臂拦在她身前。
叶家少爷调皮捣蛋,却生来一副好心肠,见谁都添上三分关心。分明他自己也是个小娃娃,害怕那条张开血盆大口汪汪吠叫的恶狗,却要强撑着挡在她身前。
叶十一,是王朝的剑,矜高桀骜,不堪折。
“与你无关。”帝王寒声打断她。
庞微月沉默,过了许久,久到她以为皇帝要不耐烦地拂袖而去,抬起头却发现他仍然立在那里。他在等她回答,她在叶十一心里种下了什么。
憎恨他凉薄心肠,狠心绝情,却仍然止不住心底最后一丝念想,直呼他名讳,问道:“李固,你就没有喜欢过谁吗?”
别说什么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贵妃,庞微月甚至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姓李的和叶家大小姐成亲这七年来,绝对没在一张床上睡过。
尽管不知这两人为何成亲,但李固不爱叶明菀。叶明菀,也并不爱李固。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都是不明就里的外人错信了假象。
皇帝与贵妃,联手营造的假象。
李固动了动嘴角,仍是低沉沙哑的声音:“与你无关。”
“是么…”庞微月呵呵低笑:“你不是想知道我与将军说了什么吗?我告诉他,你与贵妃才是真正的夫妻,你们才是一条心。我骗他,你心中所爱,只有贵妃。”
杀人诛心。
庞微月会因为欺骗单纯的叶十一而感到愧疚,但只要一想到李固或许因此后悔,哪怕后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心中快慰都要压倒愧疚。
李固面色铁青,转身离去。
庞微月踉跄追过去,十根枯槁指尖紧紧攥住牢门,青筋浮现。女人凄厉嚎啕尖叫:“李固——迟早有一天——你要后悔——后悔!!!——”
我的陛下,但愿到那一天,你可别痛哭流涕。
紫宸殿门口,魏公和胡拔山拦住了气势汹汹赶来的叶明菀。“十一在哪儿?!”贵妃横眉竖目,厉声质问。
魏公满头大汗,不敢言语,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娘娘恕罪,陛下交代过,臣不能说!”
胡拔山还是那副吊儿郎当模样,叼着根细长柳叶,抱胳膊抖腿,斜眼打量雍容华贵的贵妃。他身后一帮北衙侍卫,把紫宸殿门牢牢堵住,保管贵妃一介弱女子进不去。
两帮人僵持不下,皇帝总算回来了。
叶明菀陪姓李的演了这出戏,骗了庞家暂且不提,骗了十一,她于心何忍,待见到幼弟眼中不可置信,终于明白这出戏也并非十全十美。
可她又不敢在李固面前发火耍横,见了皇帝,仍然得低三下四地恳求:“陛下,十一那日昏迷,不知情况如何。臣妾实在想念他……”
“叶明菀,”不等她多说,皇帝不耐烦截断, “你心知肚明,他不是你亲弟。朕劝贵妃莫要一天到晚瞎操心。安心养病。”
李固头也没回,越过她进了屋中,一甩手,殿门砰然合拢。顿步须臾,绕过碧纱橱,却见一道单薄身影。
叶十一终究醒来,脚踝处挂着链子,抱膝呆坐,直愣愣地盯住虚空,茫然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逐渐自由的更新时间orz
今天见导师(嘤国老大爷)
师:你知道什么是xx模型吗,可以解释下吗
我:知道,但是…
师:?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用英语说
师:……
终于成功达成对话必冷场全成就,泪目
第21章、离谱
21、
少年之事,缥缈如隔世,恍惚忆及从前,朦朦胧胧,也只剩下斑驳的影子。
却总难忘记被攥着手腕时的滚烫,无权无势颇受冷落的皇子,拉着他言辞凿凿地发誓:“十一,等你长大。若我在,无人能伤你分毫。”
只是向来薄情的人,许下的诺言都算不得真。唯独他一厢情愿,奉为圭臬,待到真相打碎,现实遍地狼藉,方才明白,世有长久时,然向来不长久,方为人间事。
李固朝他伸手,僵坐如木偶石像的人猝然弹起,飞速后退缩进床脚。皇帝空落落的掌心,没能落在他身上。
小将军满眼皆是畏惧,惊慌无措,直直地瞪著他,仿佛受惊小兽,拼命蜷缩降低存在感。
李固面色沉下去,叶十一低头,脑袋埋进臂弯间。
“朕与你阿姐……”素来高高在上的帝王,开了口欲要解释,却蓦地惊醒,他也不必同他掰扯这些。干脆铁青脸面,狠下心肠,冷硬道:“既然回了紫宸殿,每日汤药照旧。”
叶十一蜷缩,仍不肯看他,换做往常,或要不依不饶地大闹一番,或是虚与委蛇装作忠臣求饶,眼下这般沉默,倒是少见。
这些时日,为了假扮昏聩君王,流连蓬莱殿,御书房里的折子堆了小山高。
去年大旱,工部续修前朝水渠,南水北引,掌事的官员该回京述职,早在含元殿外候了许久。
大理寺连夜彻查庞家受贿案,庞氏树倒猢狲散,一批党羽纷纷落马,朝堂上下人心惴惴,等着他去安抚。
四年一次的祭祖大典就在下月初,礼部兵荒马乱,一应准备,衣饰、贡品、颂词、沿路开道的车马、华山祥兆,都得等他去过目。
哪有时间,在这儿跟个傻小子磨蹭。
皇帝诸事缠身,自然比不得回京休息的将军清闲,见叶十一那模样,没来由地也心生烦躁,不如不见,起身便要离去。
人还没绕过碧纱橱,便听见始终不言语的人低低开口:“…庞妃…你别杀她。”
本该就这么一走了之,任由想不通的困兽绞尽脑汁,他是皇帝,天子,生杀予夺陟罚臧否,独断专行,君心便是天意。他没必要搭理一个小小的叶十一。
李固驻足,没回头。
叶十一说不清自己为何要为庞妃求情,庞家拥兵自重,既护京畿,当该小心做事,他们却大摇大摆,惹怒圣人,招致覆灭。
庞家是咎由自取,庞妃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他一个险些掺和进去的外人,都不该替罪妃求情。
但是庞微月她…是喜欢李固吧。
皇帝对一个喜欢他的人,当真就那么狠绝?见者惊心,难免生兔死狐悲之感,忍不住便为她讨饶:“陛下…庞妃…久居后宫…她,她不是…”
怒火轰地窜起来,李固头也没回,冷硬道:“庞氏满门抄斩,三日后行刑。你舍不得她,朕晚些时候便带你去天牢。”
“叶十一,”他半是讥讽半是冷笑,“朕就偿你的心愿,去见她最后一面。”
“……”他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依稀能觉察对方语气里的嫌恶,叶十一埋首,不说了。再说下去,无非争辩,谁也不能说服对方,彼此只会在心中默默啐一句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