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十一没想到,李固会让他去看庞微月受刑。也许并非皇帝本意,刚刚好撞上了。
刑部要从她嘴里拷问其余钱财下落,庞妃不知怎地,宁肯死也不说。还在刑室外,便听见她破碎尖鸣:“告诉李固,我不会如他的愿——”
痛恨,决绝,愤怒。仿佛燎原之火,要将一个人烧成灰烬。叶十一只觉心惊肉跳,回头望向李固。帝王负手而立,不为所动。
没有心的人,怎会怕旁人诅咒?
“进去。”李固命令:“你不是要见她么。”嘲哂的语气。
叶十一咽口唾沫,心跳不知不觉加快,砰砰砰在胸腔中震颤。天牢里昏沉得吓人,陈年腐朽的地方,曾是不少人生前最后居所。
石壁上一道又一道暗色血印,铁链拉扯碰撞,恍惚还能听见那天被李固撞回去,后背砸墙时难以言说的疼痛。似乎于无尽深渊下游荡,伸出手抓住的不是希望,而是恶魔。
稻草穗子发腥发臭,锈腐的血腥气伴随恐惧蔓延。
李固伸手按住他肩膀,推了一把,叶十一踉跄摔进去,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几人面前。
刑部官员见是他,正要问将军来此所谓何事,待眼尖的看见他身后李固,霎时默契闭嘴,又将注意力移回庞微月,使出十二分劲头卖力审讯。
庞微月两条胳膊由铁链拉长,分别系在两端石壁上,双膝跪地,遍体鳞伤,她已经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了。
“…庞妃…”有人沙哑轻唤。
煎熬忍耐苦痛的人恍然觉察,细若蚊蚋的喊,讷讷的,浸满不安。会是他吗?不会吧,哪怕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却能转头亲手送她入地狱。
覆满伤痕的身子微微颤抖,犹自不甘心,慢吞吞地把头转回来,散乱干燥的枯发落下去,自血迹干涸的发丝缝隙间瞥见他。
是他,和叶十一。
小将军显然吓住了,茫然无措地注视她,桃花眼中自生悲悯,恍惚间还以为是高高在上的神佛。可她行事乖戾,早已神佛不渡。
庞微月嗤笑,眼珠僵硬转动,视线越过他,望向冰冷无情的帝王。她想见的人,却从来不愿见他。她自作多情,将假象当真,听不进爷娘莫奉真心的劝告,乃至于斯。
只是喜欢一个人,朝思暮想,又何错之有。
常说女儿家心思难猜,可唯独她满心满眼地爱上谁时,那份固奉真心的执著怎么也掩不住,谁都能瞧见,满满当当地自一双望穿秋水眸中溢出,苦涩难言。
再傻的人也能看明白。叶十一自觉退到旁边,让出两人中间,低下头黯然默叹。
李固这个人太绝情。叶十一站着想,庞微月跪着想。
“来看我笑话?”庞妃嗤声。李固斜乜垂头丧气的青年,淡漠直言:“他要见你。”
庞微月微怔,旋即低低笑起来:“将军见我,所为何事?”
叶十一咬着牙,缄默许久,话在喉咙眼上徘徊,直扑入发热发胀的脑海,一切都变得诡秘莫测,他只想逃出这里。
“既然不问,”李固负手而立,“接着行刑。”
铁鞭砸下去,仿佛许多年前,先帝的鞭子嵌入谁皮肉里,拔起来时,眼见光滑背脊上一道刺目血迹。
女人尖叫惨嚎,刺穿耳膜。
脑海深处,有什么突突跳动,求饶的话反而愈发说不出口。李固摆明了让他看,看看奉上真心的下场有多惨烈。
冷酷凉薄如君王,岂因她爱慕而片刻不忍?
双膝发软,叶十一扶住墙,转身离开刑室。
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魏公提灯等候,见着他,小跑上前。昏黄灯火映上去,小将军面无血色,双眸都失了神,随时会栽倒般脆弱。
魏公下意识扶住他,叶十一猛地回头,魏公吓了一跳:“将军?”叶十一抗拒地推开他,立在天牢门前,天旋地转。
身后有人攥住他手腕,不等他反应过来,粗暴地拽上马车,再狠狠扔进角落。
叶十一抬头,男人高大身躯不知何时压上来,令他动弹不得,危险而阴鸷的眼神,意味难明盯住他,虎口掐紧喉头,不动声色地收紧。
“难过?”他狭长了眼问。
叶十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气声急促,微微带喘,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他按住李固那只铁钳般的手。
车厢外,陈明驱使高头大马,魏公坐在旁边,无声叹息。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主子们的事,谁也说不得,管不着,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了。
李固危险地压下去,仿佛山崖倾覆,须臾能将人压成骨碎。他一只手钳住他喉头,另只手覆上面颊,滚烫掌心贴抚着将军惨白涨青的侧颊,指腹逡巡勾勒他不加掩饰的恐惧。
俄而勾开唇角,似邪佞冷笑,侧了首在耳旁幽幽低语:“朕干了你这些时日,你还喜欢女人?将军…到底矜高。”
矜高桀骜,宁折不弯,若折之,必断。
深海下,漫无边际,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虚软疲乏的五指,只能紧紧揪住身下,曾引以为傲的功力石沉大海,脆弱的白斩鸡除了由他搓圆捏扁,什么也做不到。
李固蓦然松手,空气潮水般涌入肺腑,叶十一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喘气。皇帝抓住他手腕,烙铁似的圈着,五指几乎嵌入肉里。
“既然这么难过,”居心叵测的帝王,每一句话都往将军心窝里戳,他仿佛在报复,“朕自然要安慰将军。”嘲弄与哂笑,阴险或邪恶。
这人就是个十成十的疯子。
魏公抱着拂尘斜倚车厢,年纪大了经不得累,老是容易犯困,这会儿呼噜着正要打个小盹,忽闻门帘中圣人压低了的嗓音:“转道,去平康坊。”
啪,魏公鼻涕泡破了,猝然惊醒。陈明望向他,两个人满头雾水,面面相觑。
未加犹豫,陈明恭敬答:“是。”指挥马头转向平康坊。
魏公挠了挠脑袋,捉摸不透,又去平康坊那种遍地勾栏瓦肆的地方做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也太机智了【惊恐
努力想晚上九点更,然而拖延症日益严重,遂放弃挣扎==
第22章、红线
22、
叶十一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他会以这种方式步入平康坊。李固驱使犯人似的,驱赶着他,不情不愿一头扎进脂粉堆里。
翠红楼合该是全长安城最热闹的院坊,除了今夜。黄衣公子负手,俊朗面孔看不出喜怒。走在他身前那位漂亮小公子垂眉搭眼,步伐挪得艰难。
翠红楼的鸨妈年轻时便是有名花魁,过了三十,仍风韵犹存。前些年领着赚来的银子为自己赎了身,无依无靠的女子,旁的也不会,便重操旧业,拾掇起这烟花生意来。
只是,要在长安这般龙蛇混杂的地界站稳脚跟,光靠看不出年龄的漂亮可不够,得有一副慧眼。
春风嬷嬷甫见那二人,便心下一惊,道是贵客来了,堆满挤出褶子花的笑容迎上去,尚未靠近,便被黄衣贵公子身后冒出的侍卫拦下。
“哟,哪儿来的贵客?”春风嬷嬷并不气馁,一根绣君子兰的香帕掩唇浅笑,芙蓉面水蛇腰,纵使徐娘半老,亦能见当年红极长安的身段。
“这不是叶家小郎君么?“嬷嬷认出了他,惊呼:“呀,有些时日没见了!上个月便听闻你从边塞回来,怎地回来了这么久,也不来看嬷嬷一眼?”
她嗔笑,遇着了熟人的嘴巴不停开合,上下唇一碰,喋喋不休:“嬷嬷念着你呢。你去问问全长安的人,都晓得我日夜为将军祈祷,盼您在战场上平安。”她回身望向厅堂内诸位客人,香帕挥扇:“大家伙说是不?”
众人哄堂大笑。
叶十一涨红了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想让她别说了,又不敢在李固面前轻举妄动,遂低头沉默。
反倒是皇帝先开口:“你们很熟。”
春风嬷嬷转眼望向他。
天下着明黄衣裳者,无非皇室中人,又能与叶十一同出入,八九不离十,姓的是李。
春风嬷嬷不着声色地讨好,扭了腰肢一福身:“我们这儿的姑娘,讨人喜欢。将军常来,自然便熟识了。”
哑巴吃黄连的将军倒抽一口凉气。他也并非独自来,相反,他很少一个人跑这种地方胡闹,常常是陪朋友。
叶小公子除去少时顽皮,论功课学业、练武习艺,向来是长安爷娘嘴里别人家的孩子。少年英才,十六封将,生于功勋显赫的叶家,长姐还是陛下发妻。
每逢寻欢作乐,长安纨绔总以能请到叶家公子为荣。叶小将军好说话,不善拒绝,人家三番两次递来拜帖,再推辞不得,只好跟着来了。
狐朋狗友们逛遍窑子,不把好学生叶十一拖下水,绝不罢休。逛窑子也就罢了,少不了在他面前胡侃荤话。
翠红楼里的姑娘最有味儿,姓张的纨绔说的头头是道。那帮人来翠红楼最多,连带着叶十一混了个脸熟。
落在旁人眼里,倒真有那么几分白玉面青骢马、风流数少年的意思。
李固视线移向他。
叶十一只觉如芒在背,恨不得转身便走。
皇帝铁了心戏弄他,负手而立,不动声色,只眼角施施然地使了个眼神。
陈明了然,附在春风嬷嬷耳旁道:“贵人驾临,不便闲人在场,请嬷嬷遣去诸客。今夜所亏银两,我家公子尽数奉上。”
春风嬷嬷笑容僵住,纳了闷:“什么贵人?你可知我这翠红楼不待客,一夜要损失多少钱财?”
魏公叹气,自袖口里抽出银票,默默塞入她手心。
春风嬷嬷见钱眼开,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待看清银票上戳记,心跳险些骤停。她连忙招呼龟奴:“快来!送客!”
银票底下印着票号,那是官府的标记,再往前戳祥元初年字号,是本朝陛下登基时的银票。
纵观当今天下,这样的银票,拢共不过十张,是皇帝登基那年,特意制作了留存私库中的银票。
这人,不仅姓李,他就是皇帝!
春风嬷嬷想不通,从前姓张的、姓孟的、姓乱七八糟的,叶小公子身边总是围绕着嗡嗡叫的纨绔们。
全平康坊的青楼都知道,叶小公子去哪儿,哪儿就有银票赚。因他那帮有钱朋友,总是围着他。今儿个怎么,还把皇帝也带来了?
春风嬷嬷感叹半天,心想,叶小公子这摇钱树名号,这下彻底牢牢坐实了。陛下一出手,就俩字,阔绰。
李固拽住叶十一手腕,几乎是拖着他上楼。
将人扔进天字号房中,身后的春风嬷嬷也来了,小心翼翼地:“公子,这翠红楼今晚的姑娘,都是您二位的了。”
春风嬷嬷偷眼打量,黄衣公子侧颊绷紧,似乎在忍耐着怒火,而叶家十一缩进墙角,恨不得离他远之又远,两人间的气氛,怎么瞅怎么不对劲。
“都叫来。”李固咬牙切齿:“让他挑。”
莺莺燕燕,花红柳绿潮水般涌来,过于强烈的脂粉气在逼仄屋内拥挤回荡。
许是皇帝威压太甚,青楼女子不敢靠近他。李固伸手一指快缩成虾米的人:“去服侍他。”
谁给钱,谁是大爷,听谁的话,青楼女毫不犹豫涌向叶十一。
“郎君生的真好看。”胆大的伸手揉一把他腕子:“皮白肉嫩…是个雏儿么?躲什么呀?”
“叶小将军,你不认得么?”旁边没长眼的念叨她:“叶公子风流年少,百花丛中过,自然不是…你怎地取笑人家?”
我真没有…叶十一有苦说不出。从前随酒肉朋友寻欢作乐,健谈的更易受姑娘追捧,他这样木讷不言躲在旁边,渐渐地,少有人在意。叶十一乐得清闲,除了喝酒,也没做别的。
将军府上有门禁,过了时辰,酒饱饭足,便借机告辞,撒了丫子跑人,溜得比兔子还快,没给贪图他色相的姑娘近身机会。
然而叶小将军的羞怯落到皇帝眼里,怎么看都是欲拒还迎。柔夷在他周身游走,时掐时捏,小郎君面耳酡红,耳根子滚烫得红进了一段纤白颈子里。
姑娘嘤咛轻语地取笑:“小将军,当真易害羞呢。”旁边抹了艳红胭脂的奉上酒盏,便贴着他心口,指尖游移,轻戳心门:“将军用酒…酒呐,解百愁…”
喝醉了,兴许李固便放过他。叶十一小声嗫嚅:“谢谢。”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姑娘手里还捧着金壶,见他喝得急,忙又匆匆续上。
叶十一拿了酒壶,仰头倒灌。姑娘们面面相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出,不过出于职业素养,纷纷拍手夸赞:“将军好酒量。”
李固倏而拧紧两道浓眉。
将军实在不胜酒力,一壶下去,打个酒嗝,歪歪斜斜倚靠哪位花娘,桃花眸子半睁半闭,醉醺醺的混沌了。
许是身在梦中,身轻如燕,飘忽不知年岁,踩在云端上,摇摇晃晃,眼见得灯火昏黄,绛紫纱帐,雕梁画栋的宫宇里,传出谁的屈辱呻.吟,轻纱飞舞掩住那两道交织人影。
他伸手去抓,虚空漫无边际,浑浑噩噩朝前行走,有人将他推倒,重重地压下去,撕破衣襟,陡生寒凉。
花娘们惊叫,纷纷散开。
皇帝忍无可忍,按了他肩头咬下去,利齿嵌入颈窝最柔软的皮肉。醉酒的小郎君恍若未觉,嘶哑哀唤:“疼…”
“还不滚!?”盛怒之人扭头,瞪向那一排手足无措的姑娘。哗啦啦,潮水褪去。熏香浓郁的屋中又只剩他们。
李固知道自己起了杀意,叶十一总能轻易挑起他暴躁。帝王之怒,横尸千里流血漂橹,落到叶小将军身上,无非撕裂般的侵占和言辞刻薄的羞辱。
疼得浑身痉挛,十根指头骨节泛白,紧紧抓住床沿试图逃离。被他压回去,不停干呕,灌入肠胃中的酒液受不住碾磨,悉数呕出。
明明喝醉就好,却那么清晰地意识到,身上的人是谁,他在做什么,帝王的杀意、愤怒、羞辱,都在他单薄身体中勾勒暴戾原形。
不喜欢这个人,甚至讨厌他。自以为那位兄长仍如旧时,却未曾料,几度春秋,物换星移,旧人早已变了模样,君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