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玦的鱼钩没能掉到鱼,他放下鱼竿,轻轻叹气,起身时回了头,恰好与皇帝四目相对,蓦然愣怔。
“……”叶明玦转身,急匆匆步回草庐。
李固大步流星追上去,理智告诉他,开了口应该叫十一,却总觉得不合适,终究无言,只好喊他道:“等等!”
这一声等等,对叶明玦而言,仿佛隔着山海之遥,他似乎等了很久很久,极缓慢地迟疑地转回身,再抬眼望向皇帝,已是眼尾泛红:“文玉。”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记忆中,只见过一面,却不知何故,念念不忘。
那么温柔的,乖巧的,文雅的,叶十一。
“我…竟不知你今日会来。”叶明玦赧然:“这般落拓,让你见笑了。”
李固没去碰他,负手而立,他比叶明玦高一些,便居高临下地审视他,哑声安抚:“无事,你还活着,朕心甚慰。那年大火,朕以为你…遭遇不测…活着就好。”
“是还活着。为避先帝爪牙,一直躲在这里,苟且偷生。”叶明玦抚胸轻咳,十分虚弱的模样:“残身一具,没想到还能再见你,实在惶恐。”
李固抬头,望向草庐:“外边风大,进去坐。”
叶明玦笑着,轻轻颔首,单薄的身子转过去,步向草庐。
他转身时,风拂来,李固嗅见熟悉的淡香,极淡,却沁入心脾,仿佛整个人身心都受到安抚。令他忍不住全然相信,他才是真正的叶十一。
天牢里的消息传来时,李固和叶明玦聊了不到一个时辰。
陈明后知后觉,派手下得力干将,漫山遍野搜寻那姓刘的匪头,可惜一如大海捞针,遍寻不得。
他不顾冒犯圣上,急匆匆地跑进草庐,推开门。
李固受到打搅,明显不悦:“有事?这么急做甚。”
“陛下,”陈明红了眼圈,望着李固,双膝猛地弯了,扑通跪下去:“天牢里的狱卒说…叶、叶侍卫那间牢房…藏有火器,引燃大火…”
李固豁然起身:“十一!”
“他们不敢怠慢,再三搜查…”陈明沮丧摇头:“没有叶侍卫下落。大火把一切都烧干净了,什么也没有……”
接下来,陈明还说了什么,李固一概没听见进去。
陈明追出来,大喊:“陛下,叶侍卫恐怕…凶多吉少——”
皇帝飞身上马,马蹄疾驰扬起烟尘。
叶明玦错愕地追出来,那一人一马,早已绝尘而去。
第51章、心疼
51、
通往漠北的官道上, 西域货商满载而归,夕阳斜下,他们满车的丝绸锦缎熠熠生辉, 将沿着丝绸之路送往遥远的西夷。
那里白皮肤蓝眼睛的夷人喜欢这些东方来的玩意儿, 譬如瓷器、茶叶、绸缎、刺绣, 那里的王室视这些为珍宝。
领头的货商是个大胡子, 深陷的眼窝里嵌了一对迥然有神的大眼睛,他看上去就十分精明,五根手指头都戴着玛瑙指环,胖胖的身子盘在马车前, 拨弄他的小算盘。
商队行进缓慢,车轱辘规律地压过地面。
大胡子坐在马车上,他旁边的手下凑上前:“老大,那小子要跟咱们待多久?”他不太理解, 为什么要带这么一个中原人上路。
那人是他们从长安城里带出来的,灰头土脸,看不清样貌,他就藏在他们的货物中间,跟随他们出城。
看得出是个年轻人, 却没有一般年轻人的跳脱,他从未开口说过话,只坐在货车的架子上, 斜倚货物, 曲着条腿, 叼了根狗尾草, 偶尔回头眺望逐渐远去的方向。
顺他的视线望过去, 那是长安。
大胡子将喽啰糗回去:“去你的, 你知道他谁吗?”
喽啰捂头,委屈地纳闷:“谁啊?”
“说出来吓死你,”大胡子矮下胖胖的身子,刻意压低嗓音吓唬,“叶将军。”
“谁?!”喽啰下巴掉到地上,震惊得结巴了:“叶、叶、叶…”
“十一。”大胡子抬巴掌糊他脑门:“小点声。”
喽啰咽口唾沫,再也不敢问那小子什么时候走。
大胡子扒拉着算盘,嘿咻从马车上跳下,车队停驻,大胡子毕恭毕敬地朝叶十一作了个揖,他是学着中原人的礼仪,奈何画虎不成反类犬,胖胖地扭着,有些滑稽。
“小叶将军。”大胡子谨记着叶明玦的叮嘱,“主人吩咐了,将您送至玉城,您就留在那儿,再也不能回长安。”
被叫到的人微怔,蓦然回过头来,撇了下嘴角:“知道了。”
那天囚牢中,刘匪头将叶明玦的计划告诉他,叶十一未加多思,满口答应下来。反正他也不打算留在长安,既然叶明玦要助他离开,不如顺势而为。
一切都很顺利,在叶明玦帮助下,他神不知鬼不觉逃出天牢,大胡子正在距天牢不远处的拐角等候他,他被立刻送上马车,塞进货物箱里,离开长安。
“小叶将军,主人还说,您时日无多,剩下的日子,就在边城安生度过。”大胡子终于放弃滑稽地学习中原礼仪,而是右手捂左胸,深深朝他鞠了一躬:“主人为您购置了一方小院,希望您…”大胡子的中原话很奇怪:“颐养天年。”他说。
叶十一吃笑:“颐养天年,不是这么用的。”
大胡子抓了抓脑袋。
“颐养天年,是说寿终正寝。”叶十一指了指自己:“我这样的,叫英年早逝。”
“您真会说笑。”大胡子嘿嘿咧嘴。
叶十一垂眸,不再说了。
大胡子左思右想,找不到话聊,默默地退下去,回头瞅眼叶十一,那小将军孤零零地盘坐在货车上,抬头眺望远方夕阳。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希望他总孤孤单单,尽管大胡子与他认识不深,但西域货商来回穿梭玉城,叶将军大名是听闻惯了,他为边民做的事亦是耳熟能详。
这样的人,却要放他一个,孤零零地流落北漠了。
大胡子忍不住上前,没话找话,绞尽脑汁,也只能说出叶明玦告诉他的:“你尽管放心,你走后,主人安排人在天牢中放了与你体量相近的尸身,若是烧毁了,谁也认不出,皇帝多半以为那是你。”
“……”叶十一点头:“多谢。”
“我们离长安已经很远了。”大胡子的手下跑过来,腆着脸笑:“绝对找不上你。”
叶十一礼貌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翻越崇山峻岭,最后回头再望一眼长安,自此,长安光景如何,便再与他无关。
陈明从烧尽的废墟中,抱出完全看不出人形的骨架,已经完全烧成了黑乎乎的骨炭。
李固只看了一眼,转身离去,魏公离得近,他听见陛下咬牙:“那不是十一。”
陈明追了几步,扑通跪下,在李固身后红着眼圈大喊:“陛下,叶将军去了!”
李固走的比谁都急,仿佛有什么在追着他赶,皇帝头也不回离开大火焚尽后的残垣断壁。
“那不是十一。”
谁也没听到,皇帝近乎疯魔般地,呢喃重复:“那不是十一。”
矫健的骏马横冲直撞,一路将他载回皇宫,李固拔腿冲进紫宸殿,推开幽闭的殿门大喊:“叶十一!”
可当他绕过碧纱橱,龙床上没了熟悉的身影,那个被他用链子拴在原地的少年,再也不会回头来看他了。
李固愣愣地,好似呆住,趔趄着退了半步,角落里两盆茉莉依旧明晃晃地开着,雪白的花骨朵儿点缀在绿叶间,幽香馥郁。
——“从今往后,我与陛下,至死不相见。”
原来,他不是说笑。
当陈明和魏公进来时,皇帝已经恢复冷静,又是那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没有红眼圈,也没有酸鼻翼。
那瞬间,陈明忽然想到,就算叶十一死了,陛下冷硬的心肠,也不会动容留下半滴眼泪。
凉薄之人,皆是如此。
皇帝的语气仍然冰冷:“叶十一犯下谋逆大罪,私自逃出天牢,其罪按律当斩。”李固拂袖回头,添上十分怒火:“朕命北衙所有人,给朕搜查反贼叶十一下落!速速将其捉拿归案!——”
陈明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魏公叹气,颤巍巍地跪下身。
两人身后,成群结队跟随来的太监宫女纷纷下跪伏首。
偌大的紫宸宫门前,一时竟鸦雀无声。
“滚!”李固勃然大怒,抬脚踹门:“都给朕滚!!!”
那天下午,紫宸殿殿门紧闭,皇帝一个人在屋子里呆着,没有声音,没有动静,谁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样了。
天近暮色,殿门方才洞开,李固走出来,负手而立,全然不提那个叶十一,只道:“叶家子嗣找回来了,是叶明玦,朕感念叶家世代付出,封叶明玦为威远侯,正三品骁骑将军。”
“明日在御花园设宴,请…叶将军入宫一叙。”李固板着脸,咬着牙,仍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威严模样。
“是我李叶两家…团聚的…”李固沉声强调:“家宴。”
那个两头都不相干的人走了,就当他没存在过。
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赝品而已,李固轻抚胸口,按下没来由的疼痛。
皇帝心里想着,他找回了真正的叶十一,应该好生待他。
叶明玦一并认领了从前叶十一立下的功名。
皇帝对外解释说,行军打仗的一直是叶明玦,化名为叶十一,再加上叶明玦与叶十一都极相似叶夫人,于是众大臣不敢再生怀疑。
家宴那天晚上,御花园丝竹管弦吹拉弹唱,煞是热闹,后宫的妃子们齐聚园中,争芳斗艳,得到豁免且依旧是贵妃身份的叶明菀却不在。
叶老将军和叶夫人坐在丹陛下首,比起家人光明正大团聚这样的天伦乐事,二老面色间更多是忧愁。
叶明玦回来后,尚未在叶府住上半日,便由皇帝传唤进宫,说是故人终相见,片刻难分离。
一如此时此刻,叶明玦就坐在李固身旁,那是无人能企及的至高无上的位子。就连从前的叶十一,也不能这样坐在帝王身旁,平起平坐。
桌案下,叶老将军紧紧握着叶夫人的手。二老愁容满面。
叶夫人扭头,憋住眼泪花,小声干哑地问:“十一呢,十一去哪儿了?”
他们也没想到,花费巨大代价藏起来的叶氏独脉,就这样回到大庭广众下,在帝王身边神态自若地安坐。
叶明玦自然得就好像他才是真正的叶十一。
丹陛上,李固冰冷如刀子的视线划过二老。
叶老将军隐忍难言,苦涩南崶地摇了摇头。
“阿姐怎么不在?”叶明玦轻声问。
环顾在场,莺莺燕燕,搔首弄姿,可着劲儿在陛下面前摆弄,不过些庸脂俗粉。
叶明玦瞧了两眼,没看见叶明菀。
李固四五杯酒下肚,顺着叶明玦的话质问:“贵妃呢?叶家家宴,她不来,成何体统。”
魏公小声解释:“陛下,您给忘了,自打您将…那位…下狱时,贵妃便带发礼佛,不问诸事了。今儿下午也派了人去请,贵妃婉言谢绝,她不来啦。”
“嗤。”李固皮笑肉不笑:“礼佛,她倒是好兴致。”
叶明玦转念思索,起身说:“陛下,我这次回来,尚未见过阿姐,不如亲自去请,全为弟的一片心。请陛下在此稍候。”
李固撩起眼皮,眼角视线扫过他,笑了笑,颔首应允。这个叶十一,似乎哪儿都好,就是客客气气,规规矩矩,文文雅雅,清清白白。
和小时候,似乎不大一样。
李固以为他是历尽变故,才变成现在这副心机深藏的模样。
也好,和傻小子不同,不必那般闹腾。
不必,不必一闭上眼睛,就听见他大吵大闹,李固,我不想待在这儿。
心脏深处,似乎哪里疼得更加厉害。
……错觉吧。
李固掀开眼皮,叶明玦一走,他兴致缺缺,向来少饮酒的皇帝,杯酒不停。
觥筹交错间,似乎回到那天宫宴,怀里抱着身着凤衣霞帔的少年,拂开他的额发,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啃咬,小声在心底重复,你不能离开。不能离开朕。
明知他单薄得像片羽毛,却还要为他紧紧缠上锁链,掐着他的脖子狠厉威胁,除了在朕身边,你哪儿也去不了。
否则…否则…
他还是走了。
杯盏落地,琉璃樽四分五裂,李固愣怔地望向自己双手,空落落的,熟悉的体温早已不再,握紧了,什么也没抓住。
魏公上前为他清理,缓缓地劝:“陛下,您喝醉了。”
李固深吸口气,上身后仰,不让人看见他须臾的失魂落魄,低沉问道:“叶明玦呢?”
“去贵妃那儿了,”魏公轻声应,“一会儿就回来。”
正德宫冷清寂静,连灯都难见两盏。
叶明玦抬脚跨入冷宫,清冷的檀香悄然弥漫。
他微蹙眉心,轻步慢挪,闲闲地进了正德宫偏殿。
贵妃正在礼佛,叶明菀跪坐在蒲团上,面朝佛像,双手合十,紫檀木做的佛珠在大拇指间一次掠过。
叶明玦负手,安静地立在旁边,悄然无声看着她。
直到叶明菀掀开眼帘,伸手换下燃尽的檀香,眼角余光瞥见来人,这才回头望向叶明玦,默了默,启唇低语:“你不该在这里。”
“为何不该?”叶明玦悠闲从容,淡淡笑着:“这一切本该属于我。叶家的荣光,将军的地位,帝王的宠幸。”
当他说到帝王宠幸时,叶明菀脸色微变,变得愈发惨白,双唇轻轻颤抖:“那你知道…这份宠幸…是如何得来的吗。”
是先帝无休无止的忌惮。
是日日夜夜将命悬在刀尖上。
是无数次,先帝的龙卫要杀了叶十一,无数次加一次,那孩子死里逃生。
死里逃生,从阴险多疑的先帝手上,从硝烟滚滚的战场中。
十一太纯粹,一心只为一件事,一生只守一个人。
就连先帝,到最后,也没有狠下杀手,连先帝都能看出那孩子有多干净剔透。
阿爷告诉他,叶家此生奉公克己,他只听一次,便牢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