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青石板道,行过颠簸山路,在浑身震得散架之前,李固终于发号施令:“到了,下车。”
皇帝一马当先,拂开轿帘,跳下马车。他身边没跟任何人,陈明不在,魏公不在,北衙侍卫也不在。只有他和叶十一。
不知道马车走了多远的路,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深吸口气,叶十一扶着马车慢腾腾地挪下去。
风吹来,远方山野辽阔,天地无际。
无数千鸟花,漫山遍野,如天上层层叠叠的云朵,无休无止地蔓延开去。是天地间少见的美景。
叶十一呆住了,挪动几步,脚下趔趄,他堪堪稳住身体,错愕地望向眼前千鸟花田。
千鸟花海随风荡漾,一望无垠,周围只有群山环绕,沉默而安宁地注视这片人迹罕至的盛景。云雾缭绕,难辨今夕何夕。
“走。”李固下令,他拔腿,率先迈向千鸟花中。
叶十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默默地跟上去。
千鸟花簇簇丛丛,自腿脚边掠过去,似乎越到了美得极致的地方,越不敢妄言造次,于是低垂脑袋,做着天地间渺小一粟,等候发落。
他就跟在李固的影子后,跌跌撞撞,双腿颤抖,越过花丛,迈过石板,千鸟花海间竟藏着清渠浅溪,一不小心踏足水中,慌忙抬起脚来,踩湿了鞋。
李固头也没回。
于是长安之外,见到了帝王为旧人苦心酿造的山海。
千花万树,山海之间,坟茔一朵。
“跪下。”李固道。
叶十一走过去,尚未看清石碑上刻字,便依了帝令,撩起衣摆弯膝下跪。双膝没入松软泥土间,抬头望向坟茔前的墓碑。
所葬何人,叶十一,立碑何人,未亡人李固。
惊讶到了麻木的时候,整个人都呆滞了,愣愣地望着刻字,只觉得帝王深情,尽数付予这千鸟花海,万里河山,崇山峻岭间,小小的一座坟茔。
“你们很像。”他听见身后,李固低沉地娓娓道来:“像到有时,朕亦无法分清。”
“叶家人不肯保他,父皇那杯毒酒要了他的命。”
叶十一猝然回头,错愕地望向他,张了张嘴,嗓音干哑:“陛下是说,十一少时,六岁那年生辰,进宫赴宴…与陛下相识的时候。”
那场鸿门宴。
李固蹙眉:“这些事,你为何知道,听叶明菀那女人说的?”
“我…”叶十一开口想说那就是他,忽然感到于事无补,默默噤声,视线再度投向石碑。
蓦然间,无数荒谬油然而生,荒唐可笑,他甚至咧了下嘴角,轻声低语:“所以陛下心里,那个十一已经死了。先帝的毒酒…毒死了他。”
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敢提年少,他以为李固忘了。
自从李固登基后,也不再与他提起年少,若是见了他,必然叫一声叶小将军。
仿佛他是肱骨大臣,要稳重自持,要客套疏离。而非当年那个扑进他怀中的小娃娃,没有家国使命,没有天下苍生,只会拉着他的手喊文玉哥。
他以为李固刻意疏远,所以他也从来不再提。
到头来,是李固以为,他不是他了。
万般皆迷雾,千头万绪,千丝万缕,重峦叠嶂后,忽然醍醐灌顶,忽然知道了,李固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才不是什么连面都没见过的叶明玦。
“呵…哈哈哈…”叶十一笑弯了腰,眼角噙出泪花,笑声随风飘散,千鸟花沙沙摇曳。
倒并非因为开心,而是觉得,荒唐,可笑。
李固恼怒,负手质问:“为何笑。”
“…陛下…用心良苦,”叶十一止不住笑,笑他愚钝,也笑他荒唐,并没有挽回抑或解释的想法,只是笑了半天,摆摆手,“我知道了。陛下用情至深。”
李固上前,虎口掐住他喉头,将他上身提拎起来。
叶十一被迫跪直上身,仰脸看着皇帝,唇边笑意讥讽,尤为刺眼。
于是帝王恼羞成怒,厉声呵斥:“你若对他不敬,朕自有办法惩治你。”
“……”叶十一点点头,仓皇落魄的将军笑容未改:“我相信陛下自不会手下留情。”
李固嫌恶似的丢开他。
“你不过是叶家找来的赝品,自以为能代替他。”皇帝喋喋不休:“你一非叶家血脉,二无他心性良善,凭何与他相较。”
“陛下当初,既然喜欢他,又为什么要娶他阿姐,然后登基称帝呢。”叶十一跪在自己的石碑前,蓦然发问。
也许是问到痛极处,皇帝负于身后的双手紧紧交握。
“因为先帝要叶家断后…朕不能眼看皇权之下,无他生路。”李固背对叶十一,望向远方崇山,蓦然忆及当初,是为何要称王登帝。
一开始,只想要父皇认可而已。
后来——
“朕为故人夺天下,可倾尽天下,也换不回故人。”
他还是死了。每每午夜梦回,似乎犹在那场焚尽天地的大火中,他没能护住他。
悔得肝肠寸断,若早一些发现叶家掉包了他,兴许不止于此。
但他去的太迟,他还是死了。
他们留给他一个影子,无论有多像,都抹不平伤疤。
“哦……”叶十一了然,点点头,可怜地说:“陛下多情,真叫人潸然泪下。”
这话明里暗里都带着讽刺。
奇怪的是,李固已经不生气了。
和一个假货置气,没有必要。
“陛下放心,那个人没有死。”
不等李固吩咐,叶十一自顾自地,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越过李固朝马车走去。
没有敬畏,没有做小伏低,没有任何君臣礼数,肆意妄为得仿佛匪类,不咸不淡道:“你抓了刘匪头,若伤了他,就得不出那个人的下落。”
“所以…”叶十一侧身回眸,笑着说:“陛下最好劝北衙莫要轻举妄动。否则,你心心念念的叶十一,就回不来了。”
真是露骨的威胁,肖似反贼。李固咬牙切齿,目光阴鸷钉住他:“他当真还活着?”
“是,还活着,前些日子叶夫人去乡下,借口拜祭亡亲,实则是去见他。”叶十一轻飘飘地说道:“毕竟是亲生骨肉,叶夫人舍不得的。”
李固疾步上前:“带朕去找他。”
叶十一点头,从善如流:“自然是要去的,不过我就不去了,刘匪头知道他下落,回去后会告诉你。不过有个条件。”
“与朕谈条件…”李固危险地狭了眸子:“你还想活着离开么。”
“陛下,若能寻回真正的叶十一,又何必在乎我这个已经被剥去身份的人的下场。”叶十一笑笑地,从容道:“还是陛下觉得,没了将军身份,与庶民无异之人,能掀起多大波澜?”
李固默然,良久后,才沉声开口:“什么条件?”
叶十一看着他,轻声道:“以后我与陛下,至死不相见。”
第50章、别离
50、
记不清第多少次被投入天牢, 阴森昏暗,潮湿难闻,缩在枯萎发霉的草垛里, 茫然等待。
是第一次, 第二次, 还是第三次?
明明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谁也等不到,谁也不会来。
他引以为傲的叶家,只是虚幻,他拼命遮掩的动心, 终成荒唐。
陛下无情时,总盼着他有情,不自量力地想要捂热他凉薄心肠。
等到发现陛下多情时,反而是无情最好, 无需执念,方得自在。
叶十一盘腿坐着,仰头望向天花板,蛛网盘结,几缕天光自格窗漏入。
那时, 李固说了什么?在为自己立的石碑前,皇帝怒不可遏,拽住他胳膊拖上马车, 压在车上剥他衣裳, 喋喋不休地嘲讽:“朕便知晓你日夜离不开男人, 没了朕, 再去找个匪徒, 是么?”
“叶十一, 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他阴戾地质问:“你有一星半点及得上他么?”
他。
故人。
好大的借口。
牢里坐着的人咧了下嘴角,眼底冰凉,长颈仰着,衣领下泄出啃咬后的痕迹,他微微扭头,轻抬了下颌望向隔壁。
刘匪头在角落里,绞尽脑汁思考出去的方法,实际上,他已经尝试了挖地洞和贿赂狱卒。
然而天牢岂是挖洞就能出去的,天牢之下还有深达数米的铁墙。
至于贿赂狱卒,这两间囚房由皇帝特意关照过,哪个狱卒胆大包天,敢将他放出去?
“别试了。”叶十一看着他吭哧吭哧挖洞,好笑地说:“白费力气。”
刘匪头转回身,乐天派的匪徒这会儿不见丝毫焦急,跺了跺脚,仍是一派轻松自得模样,溜达到他身边坐下:“我就试试。欸,皇帝带你去哪儿了?”
“……看风景。”叶十一淡淡的。
刘匪头笑:“能有咱大漠的风景好吗?那么高的天……”他双手比划:“那么广阔。”
“没有。”叶十一顺着他的话茬:“如果能活着离开长安,我一定回去看看,和长安比,哪里的天更大。”
刘匪头默默鼻梁,凑近了他,压低嗓音:“十一,我看皇帝老儿也容不下你,不如跟着我当劫匪,保管你吃香喝辣。”
“欸我们都做的正经事,劫富济贫,知道吗?”刘匪头还特别自豪:“玉城里的老百姓对咱好着呢。”
叶十一斜撑侧颊,兴致缺缺,扭头觑他,无奈地说:“能活着出去,再说吧。”
“你肯定有办法。”刘匪头相信。
“……”叶十一轻笑,垂了眼帘,半晌,复又抬起头来:“过不了多久,陈明就要来带你出去。你领着他们去找叶明玦。”
“然后,我就能走了。”叶十一顿了顿,有些期待:“在长安耽搁许久,不知那里将士眼下如何。”
刘匪头小声道:“大军驻扎在玉城外。虽无敌扰,到底缺了主心骨,我前些时日还听卖菜的阿婆念叨,小叶将军,何时回去呐。”
“你离开玉城,”刘匪头掰起手指头给他算:“快半年啦。”
才半年吗。
叶十一微怔,他却觉得像过完了半辈子。
所有的想往,不可见人的渴求,都没了,由这长安冲刷得一干二净。
“时间过得真快。”刘匪头这样的粗人都感慨。
“嗯,”叶十一点点头:“白驹过隙,岁月如梭。”
刘匪头竖起大拇指夸:“还是你有文化。”
叶十一哭笑不得。
李固来时,便见着两人隔一面栅笼说悄悄话,叶十一甚至笑了,低垂着眉眼,笑容很浅,却不带讥讽,没有冷笑,是真的在笑着。
刘匪头手舞足蹈地比划,叶十一认真注视他,一边点头,两个人相谈甚欢。
分明是与皇帝相似的一张脸。
叶十一却会对他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魏公发现皇帝面色不虞,赶忙上前咳声提醒:“二位,陛下来了。”
叶十一的笑容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下去,目光变得冰冷,淡漠地望回来,然后依照礼制,规规矩矩地跪下去:“罪臣叶十一见过陛下。”
其实他连看都没看李固。只是把头转回来,旋即很快地跪下去,低垂脑袋,神色便隐藏在皇帝看不清的阴影中了。
刘匪头不情不愿地,学着叶十一下跪面圣。
李固眼也不错地凝视地上俯首的叶十一,灼灼目光几乎能将他后背戳出个洞。
最终,李固没有叫他,而是望向刘匪头:“带朕去找他。”
刘匪头自然明白皇帝嘴里这个他指谁。叶十一都嘱咐好了,他把人带到那人面前,于是有情人终相见,皇帝龙颜大悦,放过这个牢里的,皆大欢喜。
“遵旨。”刘匪头按捺住匪性,难得安分起来。
陈明上前:“请。”他看了眼低着头的叶十一。
刘匪头起身,朝牢外走了几步,蓦地回头看他:“十一,你交代的事儿,我一定办到。”
跪着的人愣住,依旧未抬头,轻轻地应了声:“嗯。”
李固只觉得刺眼。
他拂袖而去。
皇帝微服出行,轻车从简,除了两三个护卫,就带了陈明和魏公。
刘匪头在前边带路,一路上老实安分,规矩得不像个匪徒。
李固以为该是很远,没想到,叶明玦就住在长安近郊的乡野中,秦岭深处少有人家,叶明玦便在此隐居避世。
深山中,溪水旁,草庐外,白衣的公子自有一派闲情逸致,闲坐竹凳,抬手微托天光,广袖长裾曳地,微风轻柔拂来。
他在安安静静地垂钓。
李固抬了下手,示意身后人停住,众人屏气凝息,生怕打搅这份安宁。
白衣遗世的公子,真正的叶家后人,这般恬静温雅,哪像那朝堂上出言不逊,当着众朝臣的面,顶撞陛下的叶小将军,真真儿的不知教化。
李固负手,远远地凝望他。
叶明玦侧对众人,似乎不知道他们已经来了。
刘匪头指了指:“喏,就他。”
李固斜乜他一眼,那眼神中摆明了嫌恶与敌视。
刘匪头吓住,心想他也没什么地方惹怒皇帝吧,瘪了下嘴角,默默地退到后边去了。
叶十一那边这会儿应该已经动手了,刘匪头琢磨,希望他埋的那几个雷有用,现下他也是时候想办法脱身。
陈明在队伍最末,刘匪头凑过去,嘿嘿笑:“那啥,官爷,人有三急,我、我想更衣。”
陈明远了他一步,皱紧眉头,怀疑地上下打量他。刘匪头站直身体,绷紧双腿,正儿八经道:“搁美人和皇帝面前拉肚子,我可不敢。”
刘匪头笑呵呵:“这不打搅你们陛下好事儿么。”
“去去。”陈明想着叶十一,心生烦躁,在他看来,要不是眼前这姓刘的瞎捣蛋,陛下又何至于跟叶十一置气,再度把人关进天牢。
所谓眼不见心不烦,陈明不想见到他。
也是陈统领一时疏忽,没看紧这滑头似的匪徒,只一转眼,刘匪头便不见踪影。
那边厢,叶明玦夺去所有人目光。
他们都等着他回头,想亲眼见一见,皇帝心心念念了数年不忘的旧人,该是何模样。
没有人发现,刘匪头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