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十一!!”李固惊恐地冲他吼:“你这一走了之,叶明菀为你剃发,她要去佛寺出家!你忍心吗?!”
陈明追上了乞丐,二人缠斗起来。
李固话音未落,叶十一脚下趔趄,扑通朝院墙下摔去,陈明急忙去抓,却被叶十一抬手拍开。皇帝恰好跑过来,伸手揽住摔下来的小乞丐。
两人齐刷刷滚倒在地,摔了满脸灰尘,李固死死抱住他,又急又气:“受伤了吗?!”
明明被压在身下当肉垫的是他自己。
叶十一恼羞成怒,低哑地呵斥:“放手!”
“不放。”李固翻身将他压回去,以全身的力量压制他,抬手去揭他面纱。
怀中人挣扎得愈发厉害,抬起巴掌劈中他肩头。内力使然下,李固整个肩膀外向一边,仿佛胸口都受到重击,他抱住叶十一,连连咳嗽起来。
那一掌下去是很疼的,叶十一自己知道。
而李固的武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练,压根不如他,难以抵抗这蕴含内力的一掌。更何况皇帝这些时日奔波得厉害,自打知道他的消息以来,就没有休息过。
这一下伤着了内里,李固咳嗽声过于骇人。
偏偏就是这么吓人的痛咳,似乎心肝脾肺都要咳出来,却偏不肯放开他,两只胳膊铁枷似的,狠狠地将他绞住。
他越挣扎,李固越用力。
叶十一冷漠地,躺着不动了。
李固扶着墙壁坐起来,背倚泥胚墙面,蹭了满身灰,两个人都是一派狼藉。皇帝何时这般落拓过,却死死揪着怀里的小乞丐,一刻都不敢放松。
像是生怕自己再一不小心,他就跑了,跑得无影无踪,让他永远都找不到。
“十一,”李固搂紧他,脸埋进他颈窝,有点像在恳求,“别走了…十一。”
如果仔细地听,是能觉出一些哽咽的。
叶十一只感到肩头潮热的湿意,顿时心生烦躁。上一回,上一回感觉李固在哭,皇帝抬起头嘲笑他自作多情。他是不会再认为李固为他落半滴泪了。
“虚伪。”叶十一冷道:“不必做戏,我不认识你。”
“朕伤了你的心,”李固环住他腰间,肩膀仍在剧痛,他倒抽凉气,“朕知道,你心里一定怪朕。”
“朕让你受委屈了。”李固絮絮叨叨地:“明明你少时,朕许诺过,有朕在,必不令你委屈半分。”
还以为他当个玩笑一样忘了,酸言酸语地吐出来,仿佛有多么地情深,情话大师都没有李固这么能装。
叶十一打从心眼里不相信,他只觉得烦闷,不想和这个人见面,因为说过死生不复相见,因为曾经试图去相信过。
从天牢里出来,用自己的血救他,那时候身体虚弱得连自己都能感到,自己是否要命不久矣,仍然愿以性命来换他。
因为徐太医说,李固可以割血救他,当真以为他存了几分真心,只是不肯说出口,帝王心气傲。
结果呢,折辱也好,怀疑也罢,三番两次地投他入天牢,让他去冻得像冰块一样的池子里捡玉佩,怀疑他与人媾和,那么嘲讽地说你不配。
一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见李固在耳边嘲笑,你配吗。
他的江山无需他来守,他的功业已成他人名,他凭什么还能再相信李固?
除非叶十一疯了。
李固手忙脚乱的,捏着袖子小心翼翼擦拭他眼角,小乞丐只是涌了半滴泪在眼眶,李固却心疼得仿佛他在痛哭。
捏了袖子去揩,又嫌袖子衣料太硬,于是食指贴过去,轻轻地拂着,柔声安抚:“别哭,十一。”
“没有。”小乞丐木着脸扭头,不耐烦地否认:“我不认识你。”
李固苦笑:“你是十一,朕知道。”他轻拍他腰间:“抱着你就确定了。”
叶十一挣扎。
李固忙圈紧他,笨手笨脚地安抚:“别动,别动,朕抱一会儿。”他眷恋地吮吸着怀中人的气息,仿佛是相隔多年后重逢。
那些以为他已经不在的日夜,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浑浑噩噩,伸出手摸不到怀中人,才感到痛彻心扉。
原来世间真有肝肠寸断,与所爱阴阳相隔,足以叫未亡人恨不得以身相殉。
母亲去后,叶十一就成了李固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失去的人。
“十一啊…”李固轻轻唤他,似在叹息,失而复得的叹息,眼眶酸涩,鼻音浓重,湿润的眼睛埋进少年颈窝,狠狠地喘口恶气,不想让他发觉自己落魄。
然后他触到火燎后的结痂,少年的颈窝已不再柔软如昔。
李固怔住,微微抬头,看见衣领深处,自后背到颈窝的伤痕。
“十一?!”李固只觉得心脏揪紧,伸手去拂开领口。
“别碰我!”叶十一骤然喊叫起来:“松手!!”太激动,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
李固那只手僵在半空,咬着牙,赤红眼,心一横,剥开了他覆面的罩纱。
陈明看清的瞬间,惊愕地瞪大眼睛。
李固呆住了,手中的面纱风一吹,落了地。
叶十一满面涨红,撑着地面,手脚发软,恨不得赶紧逃离。
大火烧灼后的伤自后背蔓延至肩颈,皮肉烫红,留下丑陋的青紫纹路,左边面颊带着尚未完全愈合的疤,胡乱洒了药粉,似乎并不见效,烫伤化脓,很不好看。
他一个人孤身在外,是连伤都不肯好好治了。
叶十一羞愤:“我不是你要找的美人,能放我走了吗?”
李固眼也不错地注视他,好一会儿,面上浓郁的悲伤刺得叶十一越觉羞辱。他扭头摸索着沾了灰尘的面巾,抖着手试图再为自己系上,至少遮住脸。
“不要看了。”叶十一羞愤欲绝:“不准看!”
李固扯了下嘴角,他是想安抚他的,奈何笑比哭难看,用力将叶十一按进怀中,让他的额头贴住自己胸口,轻拍后背为他顺毛:“不看,朕不看,咱们回去找徐太医,能治好,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外伤能治。”
李固并不在乎他的脸变成什么样,他只是想到,他受的伤有多严重,叶十一该有多疼,那些疼就像悉数落到他的身上,撕扯灼烫着皮肉,疼到难以复加。
从前噩梦是他消失在大火中,等他真的面临大火,他却不在他身边,把他一个人留在绝望的火舌里,险险捡回一条性命。
“十一…”强自压抑的哽咽,苦涩弥漫,怀抱收紧再收紧,一遍又一遍唤他名姓:“十一啊…”断断续续的轻唤带上了湿意。
叶十一被他笼进怀里,脑袋埋入他臂弯间,咬着牙恶狠狠地,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只是皇帝的声调越来越不对劲,颤抖得愈发剧烈,叶十一伸手,试图拍开他,猝不及防摸到坚硬的胡渣,然后是满手湿润。
他愣住了。
陈明也愣住了。
叶十一仓皇抬头,李固眼圈通红,流着眼泪,看着他,满目心疼。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今天要早点更新的
我打的游戏团本翻车了TAT
呜呜呜呜呜
第57章、狡辩
57、
以前尚未经历这么多波折的时候, 会想,若这世间,有个人在, 你爱着他, 他也爱着你, 两情相悦, 互相陪伴,一同游历山川,遍数池鱼,赏花赏月赏人间四时, 累的时候可以靠着他肩膀,喜的时候可以揽他在怀中,悲苦有人倾诉,喜悦有人分享, 不再孤零零的形单影只,是何等叨天之幸。
后来所爱近在眼前,近到身体融入彼此,却无法隔着皮囊触到对方那颗鲜活跳动的心,满心满眼都被他的鄙夷和冷漠填满, 一张热脸尽贴了冷屁股。总有那么多的你不配,总有那么多的借口。
即便他在身边,四时流走他置若罔闻, 山川胜景他不以为意, 陪伴抑或相爱, 他弃如敝履, 方才明白, 有些喜欢, 不如始终埋在心底,不必靠近。一旦接触,必定分崩离析。
人世间的爱恨,古往今来那么多故事,却没有一桩能说清。明明这桩故事里,只有两个人。
李固紧紧地攥住叶十一,不肯放他离开,他那么用力以至于在少年手腕上掐住痕迹。
直到叶十一吃痛地蹙了眉头,李固慌张放开他,做小伏低地恳求:“十一,随我回去吧,徐太医医术高明,定能医治你的伤。回长安,朕也好照料你。”
“照料?”嗤笑反问。那付出一切却落了个潦倒下场的小将军,显是不再相信了。
李固说的话,他是连半个字儿都不肯信的。决定离开长安的时候,就笃定了,这辈子最不能信任的就是李固,即便两人曾有兄友弟恭之谊。
但那又如何?人是说变就变的,李固刻进他身体里的伤痛,岂是一两句轻飘飘的言辞就能回转?
时过境迁,只觉得茫然无趣,何必在这一棵树上把自己吊死。
不做忠臣,不当将军,失去身份地位名誉家人,流落乡间当个守规矩的土匪,也没什么不好。
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天子也好,钟鸣鼎食的叶家也罢,他通通不在乎了。
谁的门楣,谁的清誉,谁的江山,与山匪叶十一又有何干?
付出与牺牲换来痛楚,喜欢与爱慕换来伤痕,忠心与肝胆换来怀疑,崇敬与孝顺换来背叛。他也已经一无所有,便再没有什么好失去。
李固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低哑着嗓子柔声地唤:“十一。”
叶十一站起身,李固仍不肯放开,于是就被他攥着手腕,他向反方向走,皇帝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跟。
高高大大的陛下,犹如拔去利爪被牵着的虎,低垂脑袋,视线紧紧盯住那面纱下,十一半张脸都掩进去了。
男人在想,他的少年受伤时有多疼。
“十一啊。”李固唤他。
可叶十一只留给他冷漠的后脑勺,不管他说什么好话,哄着劝着道歉着,叶十一就是冷冷硬硬的,一副不愿搭理他的模样。
李固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没有抓着他,叶十一定然将他当成无关紧要、不必存在的陌生人,甚至像个屁似的放了。
高大身影恨不能缩成一团,谨小慎微地跟在少年身后,揪心地脑子里糊成乱麻,想他离开长安后自己仿佛心死,想他身处大火孤立无援该有多害怕,想他此刻与他重逢却被发现破相,该是多难受。
“十一啊…”皇帝陛下从来不懂心疼人,是他高高在上得太久,坐在丹陛之上,俯视其下芸芸众生,每个人都不敢抬头看他,必然是跪着三呼万岁。
他就隐在帝王的冕旒后,理所应当接受着他们的臣服,他是天子,天下共主,坐拥九州四海宇内,不必对任何人客套留情,不必使自己贴心周到。
天子之于臣,赏即是赏,罚也是赏。
是并未遇见那个能轻而易举令他心疼的人。
陛下声气儿越弱,越发地做小伏低:“十一…你说句话…和我回去…回长安…好不好?”
叶十一骤然停住,李固陡然心惊,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陛下何必在此地久留,你想找的人已经不在了。”
叶十一回过头来,斜拎着眼睛淡漠无情地觑视他,面纱下的侧颊一定紧紧绷着,很烦厌地甩手:“斯人已去,惺惺作态又想换回什么呢?”
“朕…”李固哑然失语,他想要回什么?
“即便你嫌恶朕,不再信朕。”李固咬牙:“我也必不会放你离开。叶十一,你生要在我身边,你死亦要在我墓旁。”
霸道得连反抗都不允许,仿佛他生来就要操控他的一切。
“李固,”叶十一换了称呼,“你若是得了疯病,太医院的大夫个个医术精湛,定当为你鞍前马后。跑到我这儿来发什么疯?”
皇帝就是攥着他,不肯轻易放他离开,即便掐着锁着恳求着,也不许他远离自己半步。
自以为是的陛下言辞凿凿:“就算我患上疯病,亦是相思成疾,我的病独你叶十一能解。你的病,也只有我能解。”
真是腻味了他或霸道或强势或命令,仿佛他做的一切决定都无可指摘。
叶十一怒火涌上心头,煵奋回头不管不顾地冲他吼:“你可做个人吧李固!少拿你那副虚伪嘴脸来命令我行吗?我不是你的臣了,叶家也与我无关!我就是山野土匪,是个丑八怪,你能离我远点儿吗?!”
明明是气极的咒骂,红扑扑的眼圈却隐隐露出小兽挣扎时的可怜,仿佛声嘶力竭地要从猛虎肉掌蹂.躏下逃出,却无论如何无法逃离。
李固抓得太紧,五指几乎要嵌入他肉里,他的眼圈也是红着,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我绝不放手。
叶十一又气又累,扭了头不再言语。
李固上前揽住他半边肩膀,想搂进怀里,可叶十一怎么也不肯乖乖顺从,李固不敢逼迫他,于是贴近他站着,连哄带安抚:“是朕的错,十一,你怨恨生气,朕都明白。可也只有回到长安,才能为你解毒疗伤。”
皇帝深深地吸气:“我怎么能忍心…眼睁睁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流落在外。穷乡僻壤,缺衣少食,你身负毒蛊,又受了伤…我不在你身边…你再受了委屈,我不知道,那该怎么办。”
“受伤?”叶十一冷笑:“李固,我受的伤从何而来,谁伤我最多,你心里没数吗?”
“你的天牢,你的侍卫,你的怀疑,你的锁链,你能置身事外吗?”
叶十一摘下面纱,狠狠地瞪视他:“你知道我在火里在想什么吗?我真恨不得大火烧到你身上,才能泄我心头之分!”
分明是气话,不由自主就从脑子里冒出来。气昏了头,恨不能赶紧甩掉他。
李固却越拽越紧,一动不动看他脸上的伤,那份痛苦浮出表面,连带着整张英俊无俦的面孔随之扭曲,仿佛遭受了晴天霹雳。
那一刻,高高在上的帝王,卑微得仿佛是人间尘埃,大手几欲无力下滑,快要拉不住他,心痛如刀绞,说不出任何狡辩的言辞。
李固抖着手,颤颤地,犹如痉挛似的抽动,缓缓地,一寸一寸,触上被烈火烫灼后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