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去。”
“那就闭嘴。”
“但朕有解渴之法。”
“……”
“你身为朕的皇后,理当为朕分忧解难。”
叶十一睁开眼,盯着虚空满脸怀疑,李固怎么能做到这么盲目自信的?
他是真的,完完全全,不会像个正常的普通人一样,与他平等地对话了是吗?
果然指望皇帝道歉,不如指望母猪能上树。
“朕忧渴甚剧,独你能解。”李固两手放在膝盖上,上身笔直地挺着,双目迥然:“若然能亲近一二,自然就不渴了。”
叶十一抄起身下枕头,反手砸到他脸上。
李固抱住枕头,嗅到了其间气息,濡着丝丝缕缕的淡香。
叶十一在紫宸殿花香袅绕的园子里浸泡太久,还渗着些花的香味。
从前将他放平在龙床时,指尖勾起青丝,贴在唇边细细亲吻,花香醉人,药香入腑,汗涔涔的舔吻细腻皮肤,恨不得埋进他身体中,不分朝夕。
李固更渴了,如狼似虎的眼神,就那么直晃晃地照到叶十一身上。
那种目光,叶十一碰到就害怕,他没少见过,床笫间汗流浃背,一回头也会对上那样的眼神,仿佛野兽在吞食猎物,凶狠暴戾,无法逃离。
“……”他翻身坐起,竭力维持镇定,衣服也不敢穿,裹着被褥下床趿拉鞋子。
“你睡这里。”叶十一主动让出床位:“我换个地方。”
“你去哪儿?”李固伸手抓他,叶十一仓皇后退,撞倒了身后的灯盏,李固跳起来,叶十一惊惶万状,缩起来,心惊胆战。
那份害怕落在皇帝眼里,只让他觉得刺目,扎得心口直疼。
“就那么怕…”李固几乎在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了。
叶十一趾高气昂,他反而不生气,偏偏叶十一畏惧了,害怕,在后退,他忍不住暴跳如雷。
“碰碰你而已,又不会吃了你。”皇帝压抑怒火,低沉嗓音。
叶十一脱力般,长长地叹口气,裹着被子瘫坐回榻上,呆滞地望向李固。
“长安多好啊,”他规劝,“风花雪月,四时分明,春香秋冬,佳人常伴,阿姐陪着你,叶家陪着你,后宫脂粉三千,都等着你。哦对了,还有叶明玦,你心心念念的故人。”
“长安多好啊…”说着说着,不觉回忆怅惘,那时马车路过街巷,瞥见阿郎为妻子簪发,情深意切,忍不住心生悸动,可回头看一眼身边人冷硬面孔,顿生无趣。
朕为故人夺天下,言犹在耳,振聋发聩。
“并非如此。”李固焦急解释:“朕从来不认识什么叶明玦。”
叶十一面露疑惑。
李固站着,他坐着。于是叶十一微微挑起眼帘,愣怔地望着他,张了张嘴,茫然错愕:“叶明玦都跟我说了。他说你们相识于大火前,互生情意,你对他念念不忘,将我错认为他…所以…”
李固心想,等回了长安,立刻拿针线缝了叶明玦那张挑拨是非的嘴。
“胡言乱语!”皇帝黑着脸否认:“他算什么东西?!”
叶十一缄默不语。
“你说此地一无所有。可设若没有你,就算在皇宫,朕照样一无所有。”李固不动声色地靠近他,看着他低垂眼帘,仿佛在沉思,他心念微动:“十一,随朕回去。”
然而叶十一早就不相信了,哪怕李固是真心,他也要不起,仓促起身躲开皇帝,回了床里,低声道:“我要睡了。你…你打地铺,橱柜最上层还有被套,自己找。”
“朕就不能与你同寝?”李固反问,一脸理所当然。
“不能。”叶十一拒绝得干脆。
“李固,仅是你这个人在这里,我就害怕。”话声戛然而止,叶十一不说了,闭上眼睛。
李固没有去找被套,咬着牙黑着脸,眼眶发酸,强撑住不泄出丝毫异样,就掸掸衣摆,席地而坐,恨恨道:“你便是喜欢那匪徒,疏远朕,离开朕,躲着朕,就算你知道,朕心心念念的故人从来是你。叶十一,是你先丢下朕。”
长夜漫漫,床脚炭火燃尽,李固起身去添火。
等他亲自添了炭火,端着火盆灰头土脸的回来,叶十一已经睡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榜单后的第一天:哎呀这周没有榜单不用赶稿,明天写,丝毫不慌!
没有榜单后的第二天:同上
第三天:同上
……
终于来到了第十四天:艹,好像两周没更新了
第60章、泡脚
60、
叶十一睁开眼, 天已经亮了,他懵了两秒,腾一下翻身坐起。
屋外传来吵嚷, 吱吱哇哇, 你不服我我不服你, 李固压抑着怒火的低沉嗓音那般明显:“朕令你松手。”
大牙不乐意:“该松手的是你!昨儿个你用光水, 寨主没罚你都算你走运,你拿着他的衣服做什么!?”
“蹭了灰,自然要去洗洗。”李固被大牙扒拉着,双目如矩怒视他:“他从来衣着整洁。”
在长安城里, 锦衣玉食的小将军,总是光鲜亮丽的,哪像流落山野的土匪,灰头土脸, 连穿着的粗布衣裳都染上灰尘来不及清洗。
更甭提那天随意歪倒路边的小乞丐,真是落魄至极。
李固生气,尘埃泥淖,都不应该落在叶十一身上。
于是一大早的,狗皇帝心血来潮, 想着去把叶十一的衣裳洗洗干净。
谁知就被大牙给拦下来,没眼力见的莽夫以为他心怀不轨,吱吱哇哇地说什么也不放开。
“松手!”李固怒喝。
“就不!”大牙回嘴。
两个人就在房檐下争执起来。
叶十一裹了褥子哆哆嗦嗦地出来, 屋外草地上都结了一层霜, 他冷得直打寒颤, 那两人却不嫌冷似的, 各自披了件袍子, 就开始争他的衣服。
“……”叶小将军神情呆滞片刻, 终于开口道:“你们做什么?李固,松手。”
狗皇帝没松,大牙松了,惯性作用下,李固趔趄着向后跌去,叶十一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李固那袖子冷得像冰条,他抓了下,险些没抓住,五根指头哆嗦着捏紧,终于将人给拽回来。
李固黑了脸,不太高兴,说一不二的皇帝,哪里被一个匪徒这样骑在头上欺负的。他甩了袖子,正要发怒,眼角余光却瞥见叶十一面无表情回了屋。
警示般瞪了眼大牙,他抱上叶十一的衣物跟着进屋:“朕不过是要为你洗衣而已。”李固顿了顿,沉声继续:“都脏了。”
叶十一裹着被褥,被子从头罩到脚,只留一双眼睛打量他手上的粗布衣衫,默然半晌,低低地说:“师爷会找人清洗的。”
他抬起眼帘,望向李固,认真地解释:“你是陛下,无需操劳这些。这样不合你的身份。”
下厨,烧饭,洗衣,这些寻常俗务,都有下人们去做。
陛下肩负的是苍生黎民,他那双手应该用来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而非困囿于此,蹩手蹩脚地洗衣做饭。
皇家子弟,生来就不是做这些的。
李固不以为然:“朕从前在冷宫,阿娘不受待见,她若生病,我自家的衣裳都得自己清洗。不过是太久没做,手生而已。”
其实他有些手足无措,被叶十一明晃晃的眼睛盯着,便低下头来凝视怀中衣物,忽然觉得叶十一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确不合他的身份。
从前那是在冷宫,如今朝非昔比,他贵为天子,九五至尊,何须亲自动手。
“朕只是觉得…”李固拧眉,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合适用词,他斟酌再三,沉声道:“你的东西,都是朕所有,这些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为你做的,而非作为皇帝高高在上的等待着被服侍。
也许就在瞬间,李固豁然开朗,在叶十一面前,他不应该端那么多帝王架子。
远离了皇宫,便如同寻常夫妻相处,这样做才对。他能为叶十一做些哪怕最微小的事情,都是他应该的。
因为…“朕喜欢你。”李固终于想明白了,一本正经地很大声:“我喜欢你。”
叶十一又露出那样的神情看他。
就像两人重逢时,他不由得落下眼泪,而叶十一看见了他的眼泪,他并没有为之而动容,只是满脸荒谬,就差把“你做戏呢”这句话挂在嘴上。
李固觉得心口很疼,是那种平常意识不到,但从心底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涌起,如同涨潮时的大雾,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那种不知名的疼痛,让整个人都随之麻木起来。
他动了动手指尖,想去抱一下那个长大后的孩子,阿娘去世后他唯一的念想,可是对方眼里的冷漠和怀疑足以令他望而生畏。
是的,叶十一不会大吵大闹不依不饶像个小孩子拗脾气那样叫嚣让他滚,或者自残或者用别的激烈的方式逼迫他离开。
叶十一大可以那么做,一把刀不需要对准李固来逼走他,他只需要对准自己,李固就会躲得远远的,远远地看着他。
但他没有,他只是坐在那儿,目露荒谬。
然后,那长大后的孩子轻轻叹气:“陛下是弄错了,我和叶明玦的确长得很像…叶明玦说阿娘…叶夫人,叶夫人是我生母的长姐…不过有嫡庶之别…”
庶出的生母难产早逝,生父下落不明。
叶十一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身负毒蛊,面容已毁,此后再上不得战场,护不得百姓。而往后自有叶明玦代替他承继叶家门楣。
将门世家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一战成名的少年将才,长安城里最风光的公子哥儿,陛下跟前最受宠的臣子,如今提起来,恍若隔世,原来那些都与他一个将死之人无关了。
“你不信。”李固打断他:“和叶明玦无半分关系,他设计欺骗朕,等回了长安自然以欺君罪论处。叶家欺瞒君上,理当褫夺爵位,贬为庶民。”
叶十一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李固那么做不合适,叶家毕竟百代忠良、劳苦功高。他垂低眼帘,裹进被子里,默然不语。
大牙敲门,拿了热馒头和咸菜进来:“寨主!大厨蒸的馒头,软和着呢,尝尝,这是酱菜。”
李固伸手去接,大牙欸地一声,避开了他,绕过李固径直走向叶十一。
刘匪头敲了敲门,伸懒腰打哈欠,喊声特别熟稔亲切:“十一!起来练功!”
“来了。”叶十一自然地从大牙手里接过馒头。
大牙端着咸菜碟,支到他面前,耐心地等他一口馒头一口咸菜地吃。大牙就看着叶十一吃东西,嘿嘿傻笑。
他们都没有因为叶十一坏了容貌而疏远他,尽管他侧颊的伤看上去近乎狰狞可怖。
李固扭头,眼圈微红。
没一会儿,师爷也来了,看了眼李固,没打招呼,只当他不存在,捧着账本到叶十一跟前,献宝似的奉给他:“昨儿晚上把前几天的账清出来了,西域客商留下的,还有前寨主留下的,都在这儿。”
“好。”叶十一毫不迟疑地吩咐:“该发给兄弟们,就发下去吧。”
大牙眼睛里冒光,师爷也激动地搓手:“好嘞,多谢寨主。”
他们各有各的忙。
师爷安排发东西去了,大牙看叶十一吃东西,刘匪头到橱柜里帮叶十一找练功用的衣裳,叶十一低眉顺眼地啃馒头,
李固从头到尾,仿佛局外人,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围着叶十一转,他想挤进去,但似乎没有他的位置。
更何况,叶十一其实是抗拒他的。
他做什么,都是热脸贴冷屁股。
李固默不作声,转身离开。
高大身影退出房门的前一秒,叶十一掀了眼帘,偷偷地眼角余光望过去,李固走了。
他放下馒头,酱菜放久了,在舌头尖浸出几丝苦涩。
刘匪头默默地注视他一举一动,连叶十一脸上神情变化都不放过丝毫,匪类很细心,背着手走到他跟前:“我找几个兄弟跟着他,免得他乱来。”
“…随他去吧。”叶十一无奈:“我这儿也没什么东西,能供他糟践了。”
刘匪头深深地看着他,眼睛里藏着些难以言明的深意。
叶十一假装没看见。
牛头寨的人看到李固下山了。
刘匪头瞅一眼面无表情的叶十一:“他走了,说不准回长安去了,后悔不?”
叶十一身着劲装,在山寨简陋的校场里拉弓射箭。虽然离开沙场,不过练功却是日日未停。
刘匪头话音刚落,羽箭破空,正中对岸靶心。
刘匪头舌尖抵了抵腮帮。
“没有。我后悔什么,他走了正好,毕竟是皇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儿可担待不起。”叶十一放下长弓。
“也是。”刘匪头抱着胳膊斜倚廊柱,笑笑地说:“说不准他在这儿还要强迫你呢。”
叶十一回头,视线淡漠地扫过他。
刘匪头站直身体,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叶十一自己练完功,山寨里的山匪就要来找他,他们也练武,于是叶十一就像以前带叶家军那样带他们,骑术箭术长枪短刀,一一教授要领。
山旮旯里吃食不丰富,匪徒们大多一天两顿就解决了。大厨说叶十一是长安来的,会特地为他做第三顿饭。
其实也很简单,就一碟炒青菜,半碗夹石的米饭,如果寨子养的老母鸡下了蛋,那么厨子会再添一碗蛋花汤。
粗茶淡饭,一日三餐。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傍晚时分,叶十一缩在屋子里,炭盆里的木炭熊熊燃烧,他就堵在炭盘边,一步都不想挪。寒冬太冷,天寒地冻。
刘匪头推门而入,叶十一抬头:“关门!”
刘匪头举起双手,回头关门。
“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刘匪头戏谑,“也许是好消息。”
“什么?”叶十一兴致缺缺,只撩了下眼皮。
“他没走。”刘匪头道。
“……”叶十一顿住,深吸口气:“然后呢?”
“你知道他这一天干嘛去了吗?”刘匪头不大是滋味,没想到堂堂皇帝能做到这种地步,他略带醋意:“大厨说的。”
“…什么?”叶十一叹气:“人没事就行,皇帝不能在咱们这儿出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