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显然没那个耐心哄着两匹累极的汗血宝马,跳下马背,疾步如飞地往山上爬。
陈明紧紧追随他,一主一仆没空说话,一个劲儿地爬山。
终于到山顶上,朝下眺望,崇山峻岭间掩映着成片的匪寨。
牛头寨弄得还挺瓷实,寨子四面竖立起瞭望台,有练武场靶场,甚至跑马的场子都有,零星几个匪徒扛着大刀在寨子入口周围巡视。
陈明瞅得心惊:“这…不亚于当地县令的府兵了。”
“我朝匪患深重,看来得治。”李固咬牙。
陈明眼角余光小心翼翼打量他,心道还以为陛下真打算当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昏君了,没想到还是挂念着的。
陈统领感到了一丝丝微妙的欣慰。
“进去吗?”陈明询问。
“不入虎须焉得虎子。”李固动身下山:“走。”
两个人在匪寨门口就被拦住了。
横肉脸一把大刀威风凛凛扫过来:“来者何人?”
出门在外,最好不要多生事端,陈明也是在江湖上混过的,连忙取出一大块金锭。
横肉脸立马萎了,放下刀子,两眼发直,如见财神,谄媚地搓搓小手:“您、您二位打哪里来呀?”
“来找人。”陈明开门见山。
“找人?”横肉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找哪位啊?”
“叶十一,见过吗?”李固压低嗓音,抑制不住急躁。
“嘶。”此地离玉城尚有距离,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威名在外的叶将军,横肉脸嘿嘿笑:“这个嘛,不好意思,我不认识。”
但匪徒不会轻易放两条看上去就好宰的大鱼离开,他绞尽脑汁,想了个办法挽留他们:“这样吧,我们寨主长安来的,见多识广,兴许他认识你们要找的人!”
横肉脸提起寨主,满脸崇拜,就差冒一对心心眼。
陈明多问了句:“你们寨主长安人啊?”
“对,功夫那叫一个好。您二位请随我来。”横肉脸的防备心都给大金锭子吸引走了,转头就把两名来路不明的外人客客气气领进了匪寨。
迎面来了个青布长衫的秀才,看模样清癯,相貌还算清秀,文文弱弱的读书人长相,和这匪气昭彰的地方格格不入。
但横肉脸对他很尊重,拱了手有模有样的作揖:“师爷。”
似乎全天下的匪寨都有这么一位秀才模样的师爷。
秀才不说话还好,一转眼珠,那股子贼鼠气儿就出来了,嘿嘿笑:“大牙,你领的这几位谁啊。”
大牙粗黑的眉毛往上挑,陈明拿出了金锭,大牙笑嘿嘿:“他俩来找人的。寨主不是常教导咱们要热心助民吗,我这正助人为乐呢!”
“……”秀才吃笑,视线朝李固和陈明逡巡,感觉他俩气势不凡,不太像这穷乡旮旯里的百姓,瘪了瘪嘴巴:“找谁呀你们?”
“叶十一。”陈明抱拳:“请问师爷可曾见过?上个月你们打劫了一行西域客商,他就在那客商里。”
师爷脸色变了下,有点奇怪地觑视他们:“啥?西域客商?那谁知道啊!”
秀才砸吧嘴:“我们牛头寨劫的过路商多了去,谁记得。”
陈明想了想,说:“就是长最好看那个。”
秀才一脸见鬼:“我们这儿没有长得好看的。”秀才嘿嘿笑:“都是歪瓜裂枣。”
“你们寨主呢?”李固负手,不怒自威:“朕…我要见他。”
秀才那双眼滴溜溜的转,读书人气质全无,一下就贼眉鼠眼起来,笑得不怀好意:“我们寨主…怕吓着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
李固负手不言,居高临下看着他。
师爷摆手:“等着吧,我去跟寨主禀报。”他走时嘱咐:“大牙,把他们盯紧咯。”
大牙横刀立马地叉腰:“没问题!”
两个人进了匪寨中间的江湖堂,歪歪扭扭的横匾上,歪歪扭扭两个大字:发财。
匪徒对钱财的渴望直白得令人发指。
“十一在这里。”李固压低嗓音,低沉了面色,幽幽地笃定:“一定在这里。”
陈明没有陛下那么笃定,他只在心底期望,十一还平平安安活着就好。
李固负在身后的双手狠狠捏紧。
男人神情已经非常憔悴了,这些时日食不下咽,夜寝难眠,向来精壮的身体也难免虚弱,低头咳嗽两声,绷紧了侧颊,咬紧了牙关,不泄出丝毫快要撑不住的疲累。
半个时辰后,师爷终于去而复返,朝旁边守着的大牙努嘴:“去,给客人上茶。”
大牙答应,泡茶去了。
山匪没什么好茶,恰巧上个月从西域客商那里抢来上好的碧螺春,正好用来待客。
热水冲泡下去,茶叶香味瞬间弥漫了小小的江湖堂。
师爷站在虎皮上,摇他的白羽扇,趾高气昂:“我们寨主现在没空。”
李固铁了心要见他:“那么我们在此恭候。”只要能得到叶十一下落,李固不介意等待。
师爷撇嘴,嗤笑:“行吧,那你们等着啊。”
这一等,从晌午等到了天黑。
上回两人充饥还是早上吃的馒头,陈明的肚皮骨碌碌叫,李固也不好受,青白脸面固执地在那儿等着,下巴一撮胡渣让他显出些许颓唐落魄。
然而男人的身子立得笔直,一刻也不曾坐下去过,他就站在这儿,整个下午。
大牙都去伙堂啃鸡腿了,他满嘴油腥儿地回来,看见李固还像座山横在那儿,忍不住打心眼里佩服他的毅力,好奇:“欸,那叶十一,你啥人啊?”
这么在乎的,搁这儿都罚站一下午了。
李固目不斜视,径直望着师爷离去时那扇门。
牛头寨的寨主,一定就在这扇门后边。
陈明瞅瞅大牙,回头瞅瞅李固,叹着气:“没你啥事,别多问。你们寨主,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纡尊降贵,露个面呐。我们找人找的急,那人身子不太好,离不开人的。”
大牙咧嘴,豁出一副亮闪闪的牙,拿树枝签儿剃了剃:“那不一定,西域商队的人就算被我们活着绑回来,也不定能逃出那场大火。啧啧,死了可多人,就连寨主都……”
李固脸色骤变,青黑难看。
陈明忘了这是在匪寨,人家地盘上,他习惯性地呵斥:“胡言乱语!”
大牙冷笑,扛起大砍刀,陈明上前,警惕地捏住了腰间佩刀。
李固负手,纹丝不动。
“住手!”门帘被人掀开,师爷清亮的声音传过来:“干哈呢你们?”
师爷说完,侧身让开:“寨主,就他俩。”
传闻中的牛头寨寨主终于姗姗来迟,粗布麻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与其他匪类不同,他身形不壮不粗,侧面看去有些单薄,不过步伐沉稳有力,陈明一眼就能看出他也习武,且十有八.九内力不低。
陈明微微回头,请李固示下:“主子?”
李固怔住了似的,直愣愣地盯住那蒙面寨主,垂在身侧的双手蓦然捏紧,青黑的脸上隐隐泄出半丝激动,他上前:“你…”
“你什么你!”师爷尖嗓子不满:“见了我们寨主放尊重点!”
牛头寨寨主在上首的主位坐下,视线冰冷扫过他们,那是完全面对突如其来陌生人的眼神,冰冷淡漠,他开口,嗓音压得低哑:“你们哪里人,来此做甚。”
陈明张嘴正要作答。
身旁的李固忽然上前,同样低沉的声音,却压不住激动:“十一!”
*
作者有话要说:
李固(超大声):老婆!!!!!!!!!!
牛头寨寨主:………………纳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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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是大大大大大长章!
第55章、相逢
55、
聚散相逢终有时。
李固这一声激动大吼, 不止吓着了陈明,同样吓着了师爷和大牙。
“十十十、一?!”大牙张大嘴,顺势望向蒙面寨主, 捧腹笑出声:“这位爷, 您肯定认错人了!我们寨主绝对不是你嘴里那个小美人。”
师爷不满地嚷嚷:“穿的人模人样, 看着人五人六, 搞半天你来找茬呢?”
陈明吸口气,退后半步,守在李固身侧,小声提醒:“陛下, 这是匪徒。”
李固自激动中按捺下去,咬紧牙关,双手负于身后,沉沉地凝视那牛头寨寨主, 压低了嗓音:“叶十一,就算你化成灰,朕都认得。”
气息,眼睛,被他用双手寸寸丈量过的身体。
李固些微动容:“我便知道, 你还活着。”他下意识朝他走去:“与我回去,做朕的皇后,往后再不分离。”
寒意骤然降临, 大牙拔刀出鞘, 雪亮的刀锋刷地横在他身前, 大牙虎视眈眈地盯住他:“放规矩点, 我们寨主也是你能调戏的?”
师爷跺脚, 指着李固的鼻子唾骂:“还朕呢?你以为你皇帝?哪里来的疯子跑我们这儿撒野!你算什么东西!啊呸!”
师爷气急败坏的唾沫星子喷到李固身上。
陈明拔刀上前, 与大牙对峙。
李固负着手,纹丝不动,一双眼如危险的鹰隼,只紧紧地攫住了那寨主,片刻不肯放松,咬死了是他,习惯性地下令:“摘下面纱,随我回去。”
真是霸道的口气,半点由不得旁人置喙,到底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比匪徒那强装出来的架势还要自以为是。
蒙在面纱下的嘴角冷冷地勾了勾,牛头寨寨主的眼神也愈发冰寒,他鲜少开口说话,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是大牙和师爷在吵嚷,寨主冷道:“不知所云,二位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师爷。”寨主转身:“走了。”
师爷颠颠地追过去:“好嘞。”他揉搓小手跟着他:“西域客商那儿抢来两套棉被,寨主,您怕冷,我刚才找人去给您铺上了。”
那寨主回了他些什么,李固没听清,两人走到门后。
李固拔腿冲上去:“十一!”
大牙横刀劈向他。
陈明作势上前抵挡,刹那,江湖堂中窜出十几二十个山匪,齐刷刷涌向他俩。
毕竟还有求于牛头寨的人,陈明不敢下死手,与这二十几个匪徒缠斗。
李固被他们拦住,半步都前进不得,双眼瞪如铜铃,几乎是目眦欲裂了,那么恐惧地望着那单薄身影背对他,再度消失,他冲那方向嘶声呐喊:“十一——”
很是绝望的咆哮,几近撕心裂肺。
吼得房门后的人连心带肝,连手带脚都在打颤。
叶十一软了双腿,跌坐在椅子上,狠狠喘口恶气。
师爷望向他。
自打那气度不凡的男人出现,他们家新任的寨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午都不安宁,坐立不安,在厅堂里闷着,不声不响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下午师爷说来了两个长安人,要找叶十一。
寨主问了两人长相,当即眼神大变,果断回绝说不见。
结果那两人就这么等到晚上,还是不肯离开,寨主就过来了。
“您…是不是就…”师爷机灵着,小心翼翼地问:“是他要找的人。”
叶十一抬起头,师爷连连摆手:“我没有鄙薄两个男子的意思,不过寨主,我看那个人,好像挺在乎你。”
“……”叶十一垂眸,疲惫摇头:“他在乎的不是我。”
师爷叹气,在他身旁寻了个小板凳坐下:“那您不见他么?”
“不想见。”叶十一凝望着身前虚空,双眸却没什么聚焦,一片迷茫:“我说过的,死生不复相见。”
“我听大牙说,他俩要找的是位小美人。”师爷偷眼打量他,不安地揉搓双手:“可是寨主…我并未见过寨主原貌,料想应是好看极了的。”
“皮囊而已。”叶十一嗤笑:“没了也好。”省得被他认错,逮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是他。
他无父无母,身边再无亲朋,当不了将军,流落山野侥幸当了个匪头,已经别无所求。
不愁吃穿,安稳地过完剩下那些个无多时日,他甚至想好死后要葬在哪里。
就目下他这身子骨,虽有深厚内力强撑着,到底毒入骨髓,能不能活过明年开春,都难说。
所以就连这短暂的安稳,李固都不乐意么?他找过来,是要把他押回去接着羞辱么,真要纠缠到至死方休?皇帝就不肯大发慈悲放过他?
“没意思。”叶十一撇了下嘴角,冷冷的。大火燎过的皮肉还在一阵阵抽痛。
师爷看明白了:“那狗东西以前欺负过你。”
叶十一起身走出江湖堂的厢房。
“寨主,要不您出去躲一阵。”师爷有个大胆想法:“我听他口气,还自称朕,想必是皇帝无疑。他那架势,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而匪寨,自然也不敢拿他怎么样,若是个身份普通的登徒子,乱刀砍死完事。可那是皇帝,谁敢那么大胆子,明晃晃地伤他。
匪徒能屈能伸,惹不起,那就躲呗。
师爷说:“皇帝老儿,天子,高高在上,锦衣玉食,自然瞧不起咱们这些下等人。就是寨主要受些委屈,上城里装几日乞丐。”
“我看到时候,”师爷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贵人们就算找着了,也当没找着。您想,谁会对着一个乞丐留情?”
“恨不得远远儿地避着呢。”师爷嘲笑。
世人皆重皮囊相,没了这张脸,这个身份,形单影只,潦倒落魄,再好相与的人都要退避三舍。
这是匪徒们的人生经验。
“等他不耐烦,”师爷挥挥手,拍着胸脯保证,“自个儿就走了。”
叶十一驻足,想了想,师爷说得不无道理。
这匪寨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李固闻着味儿都能把他揪出来,不如去镇上躲避风头,李固找不着他,失却耐心,说不定就走了。
而皇帝一向没什么耐心。
主意既定,立刻动身。
趁李固他们还在与寨中人缠斗时,叶十一摸黑离开了牛头寨。
西临镇离牛头山不远,叶十一背着包袱,去了镇外的破庙里歇脚,包袱中装了几日的干粮,都是些干巴巴的馍。
远离长安的地方,没有山珍海味,吃穿大都乏善可陈。幸好他常年征战在外,大锅饭都吃惯了,也不在乎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