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李固一遍遍地重复:“十一,我知道…十一…”
他知道什么?
叶十一懒得想,他说:“我只想你滚,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死生不复相见。”
攥着他的手再度捏紧,李固低沉了面色:“不可能,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叶十一愣愣地盯住他,从怀疑到不可置信,最后只浮上满心荒谬。
“你从未曾经受过我所受的伤,你身在皇城锦衣玉食,不知大漠风沙险恶生死由天,你也不曾进天牢饱受酷刑,刑具加身恨不得一头撞死!”叶十一认真地疑惑:“你凭什么装得一往情深,凭你是天子号令四方?难道你就不怕我弑君?”
弑君这样的话,从来不该由叶十一这样的忠臣说出,无论为臣,抑或身为他自小看顾大的弟弟,两人间有着太亲密的过去。
而当叶十一丢弃那些过去,仿佛对待一个陌生人,说出弑君这样大逆不道之语,李固最先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极度的悔恨。
陛下啊,坐拥着至高无上的皇权,把一个好好的小将军,逼成了这副模样。
“正应如此,”李固咬牙,每一字每一句,掷地有声,“朕绝不再放开你。”
叶十一忽然回身,靠近了他。
与其说靠近,不如说逼近,灰头土脸披头散发的乞丐,骤然露出骇人的气势,震慑得李固不由自主后退。
皇帝本来是牵着他的,却像被叶十一用手腕推开。他那张遍布伤痕近乎狰狞的侧脸,赤.裸裸地暴露于天光下,就在李固眼前。
“回去做你的皇帝不好吗?坐拥天下,享誉四海,万民臣服,至高无上。”叶十一冷冰冰地和他讲道理:“你应该回长安,不必在这儿和一个破相的丑八怪理论。你是陛下。”
始终默然无声的陈明忍不住替皇帝解释:“十一,陛下这些时日费心费力,为了找到你,累死了三匹快马…陛下他…打从心眼里关心你。”
叶十一的眼睛,只是很快地在陈明身上扫了一下,不带任何感情,他并不感动。
“是啊,陛下有心了。陛下一未受伤,二未破相,三未伤痛,陛下可真是太辛苦啦。”
陈明辩解的话就那么结结实实地堵回去,看着那显然对皇帝再无旧时情谊的小将军,不由得在心底默默叹息。
这两人间,到底是辜负了深情。
“朕对不住你。”李固道歉。
“那就滚。”
叶十一用力,甩开了他的钳制,转身去茶楼旁的马厩,找老板借了快马,纵身上马,头也不回地飞驰往匪寨。
李固与陈明不敢怠慢,慌忙找马匹要去跟上,可马厩里只剩下最后一批枣红马,陈明只得留下,目送李固独自去追叶十一。
枣红马实在算不上好马,爬到半山腰,这马便吭哧吭哧直喘气,眼瞅着叶十一的身影缩成了一个黑点,李固翻身下马,徒步追了上去。
晌午时分,李固紧赶慢赶,方才抵达匪寨。
这回山匪们得了授令,再不肯轻易放这位突如其来的皇帝陛下进寨子。
大牙横刀拦住李固去路。
“叶十一——”李固远远地,冲那单薄背影大喊。
大牙嗤笑:“喊什么喊,喊魂呢你,我们寨主说了,不见!”
李固失魂落魄,因追来得急,一路上奔驰,发带都散开,这会儿也是披头散发,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甚至路上摔了两跤,污泥蹭满原本英俊的脸,再看不出何等威严模样。
李固一双眼瞪大再瞪大,恨不能将叶十一的身影整个儿囫囵地包进去。
他看见叶十一身边多了个人,与自己相似的面容,相似的体型,迥然不同的个性,那匪类总是笑着,大咧咧地揽上叶十一肩膀,伏在他耳侧说悄悄话。
刘匪头甚至坏心眼地朝李固递去挑衅目光。
那一眼点燃引线,李固顿时怒不可遏,磨牙砺齿恨不得杀了姓刘的匪类。
那时在天牢就应该除掉他,李固暗恨,杀了一切要带走叶十一的人。
他的目光暗沉而阴鸷,死死地攫住了匪类。
刘匪头站得老远,忍不住后背激灵,小声朝叶十一道:“你家陛下,眼神跟要吃人了似的。”
叶十一只觉得烦厌:“他有病。”刘匪头哈哈大笑。
李固怒火难消,呵斥挡路的大牙:“放朕进去!”
这帮匪徒可都不是善类,从前也是干着打家劫舍的买卖,见过血杀过人,才不怕你皇帝搁这儿叫骂。
大牙不怕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想起他们家寨主那张好生漂亮的脸,给一把火烧成现在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抱了坏心思:“行啊,要我放你进去,也可以。”
李固狭长眸子,出手阔绰:“金银财宝,朕都赏你。”
“我不要这些,”大牙嗤笑,“难怪寨主不喜欢你。”连匪徒都瞧不上他。
陛下何时受过这等羞辱,咬牙切齿:“那你的条件。”
大牙眼珠转向身侧,寨门前的火把熊熊燃烧。
五大三粗的汉子咧开嘴角,满怀恶意,抱起胳膊道:“我们家寨主可是滚过火坑的…你呢?你来找他,你敢吗?”
大牙朝火把努下巴:“这算小的了。你若是敢把胳膊放在上边,我敬你是条汉子,这就放你进去。”
皇帝面色暗沉。
大牙看热闹不嫌事大,戏谑地吹口哨:“你敢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妈耶差点没赶上更新!!!
还有六分钟
我赶上了==+
第58章、他傻
58、
说是逞强好胜心使然, 倒也不尽如此,非要说的话,应该是嫉妒。
看着应该待在自己身边的人, 和其他人说笑打闹, 而自己在他面前, 却是个不受欢迎的路人, 于是怒从心头恶向胆边生。
皇帝负手而立,倨傲地抬起下巴,斜眼打量大牙:“朕凭什么听你吩咐。朕乃一国之君,是一个乡野山匪说不见就能不见的?”
大牙怔住, 开了口正要嘲讽,摆什么皇帝架子,那你有种别进去。
“去告诉你们寨主。”李固恶狠狠地威胁:“若不放朕进去,待陈统领拿了号令府兵的腰牌, 第一个剿了你们匪寨。”
李固眼角余光斜乜他:“大可以试试,与朕作对的下场。”
明知不可威胁,明知伤他极深,明知要小心翼翼莫再往他心口插刀子,但话已出口, 覆水难收。
叶十一胆敢当着他的面与那土匪亲密,一思及此,仇恨敌视与愤怒就一股脑儿涌出来。
哪怕贵为九五之尊, 陛下也是个天生的小心眼。
旁边匪徒急了, 这位真是皇帝, 他们也是从师爷那儿知道的, 本以为他要忌惮寨主, 没想到皇帝就是皇帝, 号令四方,莫敢不从。
匪徒想到官兵剿匪就头疼,大牙气哼哼把大刀插地上,回去找叶十一。
刘匪头揽着叶十一,正要往屋里去,外边太冷,叶十一又畏寒,刘匪头摸了一手的冰凉,拍了拍他肩头,扭头看,才发现叶十一脸色始终不好,惨惨白白的,额头浸汗。
是蛊毒时不时的发作。
没了皇帝的蛊血压制,这半年来又饱受欺辱,身心交困,蛊毒发作时越来越厉害。
刘匪头一把抓住他手腕,翻过来望向掌心,掌根处浮出一根红线,紧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小臂,再往上,是心脏。
叶十一连站立都困难了,全靠刘匪头半搂半抱地撑扶。
束手无策的匪头满头大汗:“进屋,我立刻去找大夫!”
“……不用。”叶十一蹙紧了眉心,齿尖碾出下唇血色,苦涩地轻扯嘴角:“连徐太医都说,药石罔效。”
刘匪头忧心之切,愁眉不展。
叶十一扭头看他,还有心情说笑:“你这张脸,还是笑起来好看些。”
刘匪头粗鲁地揩拭他额头汗水,冷不丁揭破:“你又不是想看我笑。”
“……”叶十一撇嘴,垂低眼帘,低声否认:“别乱说。”
大牙恰好过来,满腔不忿,把那皇帝指桑骂槐好一顿臭骂,最后才不情不愿说出他的威胁。刘匪头无语:“所以你想威胁他,反过来被他威胁了?”
“哼…”大牙涨红了大黑脸。
叶十一目光暗淡,说不清他这会儿是心情几何,反正刘匪头看不出,大牙这个粗心眼的更瞧不出,只觉得他很是难过。
“这种事,他做得出来。”轻飘飘的语气,却是笃定:“罢了,何必为此得罪陛下,他要进来,放他进来。”
大牙应了声是,转头要走,叶十一忽然叫住他:“大牙。”
“怎么了寨主。”大牙闻声回头,叶十一压低嗓音:“别对他下手…他是皇帝。”
大牙挠挠后脑勺,满头雾水:“下什么手?”
“笨!”刘匪头都看不下去了:“你让皇帝火烧皮肉,万一真有个好歹怎么办?那他灭咱们不跟捏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松?”
大牙这才恍然大悟,自个儿险些闯祸,吓得连连道歉:“再也不敢了!我必然对他恭恭敬敬!”
“去吧。”刘匪头努下巴。大牙战战兢兢地去了。
刘匪头目送他离开,回头朝叶十一小声说:“什么伤不伤的都是借口,你就是舍不得。”
叶十一瞅他两眼,有气无力,没心情辩解,摆了摆手。
叶十一因站立不稳地缘故,被刘匪头搀扶着,自两人身后望去,仿佛是叶十一倚在那匪类怀里。
李固恨得磨牙,大牙让开大门后,他大步流星地冲进去,勃然盛怒地咆哮:“叶十一!!”
叶十一站得远远的,都给他吓得一机灵,不由自主揪紧刘匪头衣袖,往他身边躲。
刘匪头将他揽得更紧,怒目圆瞪,回头望向李固。
“滚出来!”李固愤怒:“你便是弃了朕,与他勾搭,朕何时允许你喜欢旁人?!”
陛下到底落魄了,都不忘咄咄逼人的质问。
叶十一又疼又累,面白如纸,揪着刘匪头的袖子,低埋脑袋,不想见李固,也疲于和他争吵。究竟是鸵鸟本性,宁肯躲起来。
李固那一声声的发怒,吼得他胆寒。
刘匪头挑起眉梢,不满:“你冲谁吼呢?搞清楚这谁的地盘,是龙你都得盘着!真以为没了你那侍卫,你打得过这满寨的人?我告诉你,就在这儿,杀了你都没人知道!”
叶十一拉住他,轻轻摇头。
李固压根不理会这土匪,伸手去抓叶十一。
刘匪头眼疾手快,一把拍开他。
叶十一挣了挣,推开刘匪头环顾他的臂膀,终于还是低声下气地哀求:“陛下,此地实在简陋,您回去吧…”他掀了眼帘,眼圈红扑扑:“李固…回长安…放过我。”
“……”皇帝只觉得酸涩,他不远万里追到这里,风尘仆仆,不辞辛劳,可等待他的,只是一个不想再见他的叶十一。
“不。”李固咬牙,比幼稚孩童还要幼稚:“要么你同我回去,否则我就呆在这里。长安没了皇帝,天下大乱,我看你于心何忍。”
论及心忧天下苍生黎民,叶十一可比他更像个怀仁的君王。
叶十一结结实实地愣住了,李固仿佛视天下为儿戏,这是能拿来威胁他的吗?
以天下为筹码,真是…真是…昏君。
“……”终究欲言又止。叶十一腻歪了和他这般纠缠,恶语相向,好言相求,都打动不了陛下宁撞南墙那颗心。
“……随你。”叶十一垂低眼帘,半阖眸子,疼到唇齿都在痉挛,咬着牙腮帮轻颤:“随便你,李固。”
他推开刘匪头,头也不回进了屋,一把甩上门。李固冲上去,抬脚踹开:“叶十一!”
叶十一爬上床,拉起被子蒙住脸,不言不语不搭理,缩头乌龟总是这般模样。
“说话。”李固气势汹汹地逼近:“你喜欢他?!在长安朕就看出你与他关系匪浅。”
“你们何时认识,你喜欢他什么?他比得上朕么?朕赐你钱财万两,良田千顷,许你长伴身侧,此生不离,他能许你什么?!”
喋喋不休,总是质问。
叶十一忍无可忍,头疼欲裂,猛然掀开被子,愤怒地连名带姓:“李文玉,你闭嘴!”
李固瞪着他,他瞪着李固,胸口皆是剧烈起伏。
皇帝满面忿忿,非得再抢白一句:“他就是比不上朕,即便上了床榻,岂能及朕雨露丰润?!”也是口不择言了。
叶十一:“………”
刘匪头在旁边满脑袋黑线,抱胳膊斜倚门框,嘴里叼根狗尾草,笑嘻嘻地说:“你们长安人吵架,都这么幼稚么?”
“不,”叶十一咬牙切齿,“只有他。”无理取闹,无耻至极。
说罢,拉起被子再度蒙住脑袋。
李固铁了心问清楚他和匪徒关系,不管不顾再去掀蜗牛壳。
刘匪头在他身后站直身体,幽幽出声:“看不出他脸色多差么,蛊毒发作,伤痛噬体,他总是一个人熬过去。你在这儿,他只会更疼。”
那只绷紧的手悬在半空,手背青筋浮动,皇帝咬着牙,回头,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刘匪头笑意淡去,目光凝重望向被子下的人。
那人已经蜷成一团,被面扑簌簌地颤抖。
直到憋不住,才能听见一丝朦胧脆弱呻.吟。
这些年来,李固数次派人深入南疆,寻觅旧时献蛊人踪迹,可始终求而不得,徐太医带回来的古朴医书上只说,这种蛊但凡发作,便是命不久矣,至于有多疼…
据说被当年南疆巫族人用来刑讯最口硬的犯人,受刑者必然撑不过半个时辰。
李固满腔怒火瞬间销声匿迹,悉数转化为酸涩与心疼,他俯下身将蜷成团的人连被子带人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轻轻拍打。
叶十一整个儿蒙在被褥下,幅度轻微地颤抖。李固默不作声地搂着他,收紧怀抱。
就这么无声的安抚下,大手哄孩子似的轻拍,拍到李固手腕酸麻,那扑簌簌的颤抖方才回落下去,直至沉寂。
刘匪头靠在旁边看了许久,退出门槛外,默默地合上房门,自嘲似的撇了下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