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给你洗衣裳了。”刘匪头撇了下嘴角。
“………”
“厨房水缸里的水用光了,大厨说,是他一桶一桶挑上来的。”
刘匪头逐渐笑不出来:“红松下的水井到咱这儿路远,你也知道…路上还结了霜…说是人可能摔了几跤,走路有点瘸。大厨说的,不过皇帝也没显疼。”
“大厨说今儿一天没见他吃东西。”
“喏,”刘匪头下巴努了努,“那碟炒青菜,就是他做的,没尝出来吧。”
叶十一愣住,回头望向餐盘里没吃完的炒青菜,不咸也不淡,他以为是大厨做的简单小菜。
“他人在哪儿?”叶十一问。
刘匪头挑了下眉梢,望向窗外,日落了,天色暗下来,他耸了耸肩膀:“师爷没给他安排住处,这会儿大概只能睡柴房吧。”
“……”
刘匪头试探着问:“叫他过来?”
叶十一低垂眉眼,没说话。
刘匪头拍了拍他肩膀,帮他找了台阶下,起身道:“总归是皇帝,天子,不能给人晾那儿不是,我去瞅瞅。”
叶十一抬头,刘匪头留给他一个背影,一闪身,溜出房门。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房门才被再度推开,冷风嗖地吹进来。
叶十一头也没抬地催促:“关门。”
房门嘎吱合拢。
这才循声望去,男人是憔悴了,头发也有些凌乱,嘴唇干枯起皮,来时完好的绸缎衣裳,被山里的荆棘划破了几道口子,落魄得像山匪一样了。
李固手里端了木盆,木盆里的热水腾腾冒雾气,木盆边搭了帕子。
叶十一不动声色打量他,李固走路变慢了,前脚重后脚轻,有些瘸,师爷没说错。他的袖口搭在腕子上,只能看见露出袖口的双手布满道道细碎伤口。
那双手,本该用来御笔朱批,号令天下。
叶十一蓦地涌上复杂情绪,一言难尽地注视他。
李固问:“冷么?”他看了眼炭盆:“一会儿我去加炭火。”似乎没看见叶十一眼底的疑惑与复杂,兀自将木盆放到他脚边。
叶十一坐在榻上,李固将炭盆挪开些,木盆摆过去,提了衣摆在他跟前半蹲下身:“泡会儿脚,能驱寒。”
“……”叶十一呆住了,他从未见过李固这样的姿态。
至高无上的天子在某个人面前半蹲下身,做小伏低的讨好模样,尽管没有一丝一毫的讨好语气与作派,但他就是能感到,那是讨好时才有的姿势。
李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的。
这份震惊一直持续到李固脱下他的鞋。
双脚暴露在冰凉空气中,下意识往回缩了缩,李固轻轻覆住他脚心,掌心温度为他酝热脚背,轻柔地拍了拍:“泡脚,你手脚总是冰凉的,寒气重。”
“陛下…”叶十一猝然回神:“不必了,我、我自己可以。”
李固浸湿帕子,在他脚面擦拭,然后扶着他双脚,极缓慢地放入添加了艾蒿的泡脚水中。他挽起叶十一的裤腿,掌心捧水,有条不紊地拍打他小腿,将小腿也拍热。
热度自脚底蔓延而上,整个人都随之经脉舒畅起来。他咬了下唇,默默地看着李固。
李固头顶正对他,埋着脑袋专心致志为他洗脚,大手拂过脚趾头,捏了捏,再松开。
“你是陛下…”叶十一谨慎地提醒:“你是皇帝,天子,不必如此。”
李固没有抬头,只是看着他的双脚,叶十一这双脚还是完好的,幸好那场大火的火舌只是刮过了他的脸和后颈。
不等叶十一更多的开口推拒,他埋下身。
叶十一仓皇间,瞪大眼睛。
李固视若珍宝地拥着他双腿,低下头去,亲吻他的小腿。
“李固!”叶十一惊声,被烫到似的将双脚从水盆里抽出。
“别动。”皇帝嗓音沙哑,抬起头来看他:“别动…”
那眼底多少渴望,不加掩饰的露骨的呈现出来,足以令叶十一触目惊心。
李固冲他笑了下。然后他再度埋首,扶着他的小腿,亲吻逐渐蔓延向下,水花四散。
动情似的,每一次亲吻都轻柔得仿佛感觉不到,但那么热切地,贴在脚踝间,久久地凝住。
李固不动,叶十一也不敢动。
良久,才听见皇帝哽咽开口:“十一…回长安吧,养伤医毒,好好活着。”
第61章、病倒
61、
“你不相信朕了, 没关系。”李固极缓慢地,放开他,两只眼凝在他蜷紧的脚趾间, 脚面绷出了青白, 他心疼地拂过去。
叶十一猝然收脚, 水花猝不及防溅了李固满身。
叶小将军实在是忠臣心使然, 习惯性地在皇帝面前放低姿态了,极度不安地道歉:“…草、草民僭越…陛下…陛下去歇息吧。”
李固忽然想到,叶十一对他算什么呢?
重逢那日,小乞丐狼狈又落拓, 会使劲地冲他叫嚣,仿佛受够了委屈的小兽,那时他的言辞里还有发泄,还没有那么多淡漠。
现在呢, 叶十一从震怒中清醒过来,清醒地明白他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罪臣,他甚至肩负着牛头寨弟兄们的性命,所以不敢惹恼他。
叶十一,是畏惧他的。
所以冷淡、疏离、客套, 给够了颜面,不亲近,不恼怒, 不疏远, 不伏低。
皇帝抬起头, 目光灼灼照向他, 仿佛要投过那双明亮的眼, 将他心底那片畏怯冷漠照个透彻。
叶十一扭头避开他, 趿拉了鞋下榻,裹上被褥去拍窗:“大牙!”
大牙不在,刘匪头坐在台阶下,抱着两条胳膊看月亮,闻声起来回应他:“十一,大牙肚子饿,吃夜宵去了,有什么事?”
“炭盆没火了,”叶十一自动忽略了李固说要帮他添火,只是告诉刘匪头,“劳你找些火薪子来。”
“好嘞。”刘匪头二话没说:“我进来啦。”
“嗯。”叶十一裹上褥子让开。
李固不悦:“这些事,朕来做就够了。”
叶十一咬了下唇,回头瞥他一眼,默默低下脑袋。
刘匪头推门而入,看也不看僵立的李固,径直去端起炭盆。
李固沉声下令:“放下。”
刘匪头呵呵一笑,端起盆往外走。
李固抬手去拦。
叶十一忽然又说:“陛下受了皮外伤,再找些药粉来。”
李固没有去拦刘匪头了,刘匪头视线在李固与叶十一间逡巡,笑了下:“行。陛下金贵。”
药瓶找过来,刘匪头直接塞进李固怀里,然后守在叶十一身边,不大舍得离开似的,他完全无视了旁边怒目圆瞪的李固,满心满眼叶十一:“睡了么,我陪你待会儿。”
叶十一没点头,但也没摇头,大约是习惯刘匪头这么做了,脱下鞋子钻进床里。
刘匪头把火盆放到他床边,拿着铁钳翻动,让里边的火薪子充分燃烧,亮堂堂的一团橙红,床里都被热气烘得暖和。
叶十一裹紧自己,只露出一双眼在外,撩了下眼皮,也没看李固,只是低声仿佛恳求:“陛下,师爷一时疏忽,招待不周,未曾为陛下安置客房…山寨简陋,陛下若不嫌弃,刘匪头那间屋尚可歇脚。”
刘匪头点点头,回过身来朝李固说:“去睡我那屋,放心吧,干净着呢,这山寨里,除了十一的屋,就我那屋啥都齐备,也不冷,避着风口。”
李固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他无法忍受刘匪头在叶十一身边,分明是与自己相似的容颜,叶十一却肯对这匪类一置容色,对他却是千万般的无言抗拒。
“你到底喜欢他。”皇帝自作主张地认为:“宁肯许他陪你。”
倒也不是喜欢。叶十一轻轻叹气:“陛下想多了。”
刘匪头瞅瞅叶十一,再瞅瞅李固,嗤笑:“陛下,您的确想多了,十一身边没人,他睡不着觉,你没来之前,要么大牙、要么师爷、要么我,在这儿陪他,等他睡着了我们再走。”
李固凝眉:“睡不着觉,为什么?身子不舒服?”
叶十一翻身背对他俩,蜷缩起来,打了个哈欠,困意缓慢上涌,无心再费劲解释了。
刘匪头翻动火薪,热气腾腾,烘得面上又干又热,他指向火盆,撇了下嘴:“因为这个。”
“……”李固一时没反应过来,与火盆有什么关系?
火盆,火。
皇帝骤然察觉:“是因为…”
他做了一场大火滔天的噩梦,至此十年不忘,更何况叶十一,亲身经历大火,险些丢掉性命,火舌燎破了皮肉,该有多疼。
百战百胜的小将军,难道就没有害怕的时候吗?
穷凶极恶的突厥他不怕吗,兵行险着孤注一掷时他不怕吗,命悬一线千里单骑他不怕吗。
他怕啊,他又不能退。
“我不去。”皇帝很固执:“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刘匪头龇牙,叶十一自被子底下伸手,拍了拍床沿,拍了一下,又焦躁似的再拍两下,最后他仰面望头顶:“…刘匪头,你先回去休息吧。”
“…行。”刘匪头咬牙,起身离开。
刘匪头走到门边,蓦然回过头,盯住李固:“天子不知边塞疾苦,长安城里应有尽有。你们长安能那般安乐无忧,多亏了将士们在边疆吃石头拌糠,穿粗布麻裳,很多去了塞外的人,没有一天能睡安稳觉。”
“突厥虎视眈眈,回纥心怀不轨,吐蕃安营扎寨。小小的玉城里,混了无数探子等着叶小将军伤重伤亡心力不支。他们都想他倒下,就能侵扰边民,畅通无阻。”
“就连我们这些边匪都知道,官家尽是一帮酒囊饭袋,除了叶将军。除了他,我们谁都不信。”
李固低下头,仿佛回到年少时挨训,太傅训他治学松散。
那时无心于帝位,对待课业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太傅斥责他态度不端,他也不以为意。
直到后来自大梦中惊醒,洗耳恭听太傅教诲,从此没齿难忘。
那些被他因愤怒而疏忽的东西,更清楚的呈现开来。
他认认真真地记住了,一笔一划地铭刻在心。
“爱卿有功于江山,有恩于李氏,有忠于朕。”
李固起身,一如少时在德高望重的太傅面前,那般郑重,一举一动礼数全备,抱了手来,面朝叶小将军,深深弯腰作揖:“朕…自当不忘于心。”
刘匪头合上房门,离开了。
叶十一拉起被子蒙住耳朵。
李固静默地守在旁边,他两只手由炭火烘得暖和,偷偷摸摸窜进被窝里,他惦记着叶十一手脚冰凉,摸到了一双脚丫子,掌心贴了贴,是温热的。
但在被窝里捂了这么久,这点儿温热还不如他掌心暖热。
轻叹口气,李固斜倚床沿,捏了捏他双脚。脚丫子默默地往回收,李固松开他。
叶十一蜷着被子,背对李固望向床里,瞪大眼茫然凝视虚空。
身后那只手实在难以忽视,比他的被窝还要暖和,几乎算得上滚烫了,悄无声息地游移,蹭到他腰边。叶十一吓得险些跳起来,终究按捺住。
于是李固摸到他一只手,用力地握紧。
他的手凉,李固手暖。
捏着捏着,李固的手再温暖,也被他染凉。于是李固从被窝里抽出来,放在炭火上暖热,再伸进去捂暖他那只手。
叶十一的爪子就一直搭在身侧,被李固放开时,指尖微微颤了颤。他侧首将脸埋进枕头间,蜷缩的姿势逐渐变得僵硬,僵着僵着睡意袭来。
意识朦胧间,似乎被李固紧紧地牵着手,握得太紧,让他有种戴上镣铐的错觉。
深夜寂静,唯余炭盆中木薪毕波轻响。
翌日醒来,难得天光大亮,迷蒙着掀开半只眼,听见了压抑的咳嗽声。
有人风寒了吗?
“…师爷…刘…”下意识喊人,视线中忽然出现男人挂满不悦的脸。
张了张嘴,惊醒似的改口:“李固。”
不叫陛下了,李固心情稍微好些。
将盛洗脸水的铜盆搁在旁边,搓热了双手才去拉他:“饿不饿,起来吃东西。快晌午了。”
“晌午?”叶十一惊醒:“我睡了这么久?”
难得一次深眠,神清气爽,平常睡不饱总是困倦的,这会儿脑子都清醒了,默默地坐在床边,垂眸沉思。
“在想什么?”
李固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惊醒。
叶十一抬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轻轻摇脑袋,复又低下眉眼。
这么安静乖巧,李固忍不住靠近他。大手拂过他鬓发,奈何指腹冰凉,叶十一慌忙躲开。
指尖带起心口刺痛,李固忍住了,去铜盆里浸湿了帕子,递给叶十一:“自己擦,还是我帮你?”
“谢谢。”叶十一拿走帕子,擦手擦脸,靠着床柱子愣神。
“大厨烧了馍,还是昨天的酱菜…不好吃吧。”李固道。
他刚说完,肚子里叽里咕噜一顿响。
李固面露困窘,往后退了几步,神色尴尬。
“……”叶十一掀了眼帘。
李固面皮青白,嘴唇发干发枯,嘴角起皮,形容十分憔悴,一点儿也不像宫中那高高在上威风凛凛的陛下,眼神也有些飘忽。
“昨天吃东西了吗?”叶十一客客气气地问。
“没有。”李固如实照答。
“大厨送两份馒头,你拿一份吧。”叶十一抿了抿嘴角:“馒头干硬,添些酱菜才能下咽的。”
“山里本就吃食少,我吃了,你就得饿肚子。”李固摆手:“不用。我若是饿了,自己去找吃的。”
李固忽然觉得人不太舒服,扶了下墙壁:“我出去走走。”
叶十一直觉他不对劲,但也没说什么,垂低眼帘:“嗯。”
大厨把馒头送过来:“皇帝脸色难看,别是病了。”
叶十一嚼着馒头,确实干硬,食不下咽,他点点头。
大厨指着他身后枕头边,惊乍地问:“寨主,你吐血了?还是伤口流血?!”
什么?叶十一茫然,顺着他手指向往回望,枕边小拇指大小的血迹,不显眼不刺目,似乎是伤口破开流了点血。他抬手抚过自己烧伤的侧颊,没有破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