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十一喝了药,离开李固去目送魏公。他不能走出寝殿外,李固手中铁链牵在他脚踝处,走起路来叮当响不说,重得人挪半步都困难。
斜倚门框,夜风袭来,他还裹着李固的衣裳,穿得单薄,凉意入体。叶十一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回头看皇帝,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凝视虚空。
李固拉了拉铁链,叶十一踉跄,险些跌倒,回身望向皇帝,没胆子发火,低眉顺眼走回他怀里。
这才多久,李固抱他的动作就这么熟悉了,仿佛曾演练过许多次。明明还差一步之遥,皇帝猴急地拽住他手腕,扯近了才搂住腰,将他按回大腿上。
叶十一不是会被愤怒烧坏脑子的人,否则在情势变化万千的战场上,早该死过许多次。处境越艰难,反而越要冷静。
比如此刻,在他还无力反抗皇帝的时候,暂且做小伏低才是明智之选。趁着人清醒,赶紧想办法逃出去方为上策。
叶十一脑子转得飞快。
李固按下他后脑勺,四目相对。
小将军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眉目含情,一动不动注视谁的时候,仿佛倾注了毕生的深情。皇帝则不同,皇帝的眼似鹰隼,薄情,犀利,穿透一切直抵人心。
叶十一被他看着,莫名有种被他看透心底所想的错觉,顿时心里发慌。
李固伸手抚摸他肩膀,宽阔问候的大掌顺着胳膊下移,掌下这具年轻身体轻微发抖。叶十一咬紧下唇,不肯泄出丝毫声音。
李固逮住他劲瘦腰肢,腰线柔韧,在他手中异常柔软,轻轻一捏。叶十一哆嗦:“别。”
情动前氤氲的暧昧最可怕。
就像皇帝喜欢他想要他似的,然而谁都知道,李固无情至极,他或许有欲望,却绝不可能有感情。
“为什么…是我?”将军桃花眼蒙上了水雾,瞳中氤氲秋水,眼尾稍红,是鲜嫩的粉色。李固俯下身,看不见深情与否,倒能瞧出一些偏执:“因为你姓叶。”
叶十一愣怔,李固不是第一次让他搞不明白了。
“明日回宫。”李固说:“今夜不折腾你。”
说罢,将他打横着抱起来,送进被窝。叶十一压根睡不着,连日来困倦疲惫纵欲过度,却还是睡不着。
李固掀了被子挤进来,烙铁般的胳膊压住他,卷着叶十一,令他动弹不得。叶十一背对李固,后背贴着皇帝胸膛,一股隐忍难言的愤怒涌上心头。
王八蛋。叶小将军磨牙。
熏香傍晚燃尽,皇帝命人撤掉了。
没有那诡异暗香,叶十一隐约能察觉到内力涌动,石沉大海三日有余的内力,终于欲抱琵琶半遮面,姗姗来迟。
叶十一动了动,身后的李固没反应,大概是睡着了。叶十一小心翼翼拿开他那只铁臂,手脚并用爬出皇帝怀抱外,盘坐起身,闭目调息。
运行三周天,经脉逐渐通畅,暖热气息在血脉深处潮涌弥漫。叶十一长长地呼口气,睁开眼,正对上一双鹰隼双目。
李固看着他。
叶十一毛骨悚然。
“睡不着?”皇帝嗓音沙哑。叶十一陡地激灵,摇了摇头,乖觉地钻回李固臂弯间。
“转过来。”李固命令:“面朝朕。”
叶十一头皮发麻,慢吞吞地转回身去,他低垂眼帘,没看李固。
月色凉薄。
“陛下…朝堂上下都说阿姐与陛下情谊甚笃…陛下强留我…就不怕阿姐伤心?”叶十一挣扎半晌,忍不住劝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放了他皆大欢喜。
“你阿姐?”李固烦躁,一到半夜小崽子话多,他不乐意提这个问题:“不如你自己问她。她做了什么。”
叶十一不懂:“她做了什么?”
“叶十一,”李固沉沉道,“睡不着就脱衣服。”
“……”叶十一闭嘴了。
过了一会儿,叶十一不甘心:“阿姐心向陛下,陛下日理万机,无暇顾及后妃,所以误会了阿姐。臣斗胆劝陛下,多与阿姐聊聊。夫妻之间…”
李固爬起来,掰开他双腿。叶十一惊慌:“陛下!”
“夫妻之间,嗯?”李固挑了一道浓黑眉毛:“不如朕纳你入宫,你们姐弟二人共同服侍,共承甘霖,怎样?”
叶十一清白脸面刷地涨红,将军不通情爱,这方面本就面皮薄,李固的无耻真是一次又一次震惊他。
小将军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半晌只能扯出一个字:“不……”拖长的尾音转了个弯儿,生生地颤了起来。
皇帝又强行进去了。叶十一难忍地仰长颈子,月色下一段洁白颈线,似天鹅仰首。
第二天大清早回宫。
叶十一神色困倦,眼睑下留了黑眼圈。皇帝倒是精神矍铄,精力过人。
清晨日头初升,街市店铺尚未开门,偶有零落的早餐铺子,店家在叫卖,比鸡打鸣还响亮,直将没睡醒的人也唤起来买早餐。
去行宫时,皇帝轻车从简。回皇宫了,照样轻车从简。一辆马车,六个护卫。
铁链行动不便,李固事先拆除了,搁在马车角落里,让叶十一看见便头皮发麻。
车内憋闷,叶十一撩了厢帘望向车外。
车辙滑过石板路,连绵起伏的响声。
马蹄踏路,规律错落地哒哒。
“陛下,”叶十一回头,“臣饿了。”
李固叫停车马,找了个侍卫去路边早食摊买饼子,还有香喷喷的肉包。
变故发生在刹那,谁也没看清,什么刺激了为马车带路的赤血马,只听一声尖锐马鸣,那赤血马两蹄高扬,尘沙四起。
整个马车随之震颤。
李固皱眉,起身拂开轿帘,查探情况。
护卫车马的侍卫陡然发难,大刀铮然出鞘,反手劈向了皇帝!
叶十一见准时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他抓一把李固,借力飞出马车外,一切只发生在瞬间。李固应付叛变侍卫的刹那,叶十一已飞出去八丈远!
“叶十一——”远远能听见男人愤怒至极的咆哮。
叶十一不敢回头,撒了丫子使劲浑身解数逃窜。
他耳朵尖,听见了羽箭破空声,再远远地回望,临近的戍卫城楼上,不知何时多出卫兵,羽箭准确无误地将叛变侍卫射成了筛子。
李固变成了一个渺小人影,伫立着,怒目圆瞪向他逃跑的方向。
叶十一一口气跑出十里远,估摸皇帝追不上他,方才喘着恶气躲到树下休息。
跑出来了,现在怎么办?
长安城中有一百二十八处戍卫城楼,当年先帝在时所建,李固登基后才纳入使用。戍卫城楼上皆是北衙的人,直供皇帝驱使。
一百二十处城楼,配弓箭手、瞭望塔、传令兵,能将全城变化尽收眼底,即刻上达天听。
不能立刻被李固找到,就要躲着这些戍卫城楼。
叶十一摸进一家粗衣院子,是稚童教坊,院内晾晒着粗布衣裳。
他深吸口气,翻.墙进院,躲在房屋后的角落中,匆忙拉扯竹架上的短衣褐裤,心道一声借用,笨手笨脚地换下了李固给他套的锦衣。
弄乱头发,甩甩脑袋,简单地伪装后,这才抱着换下来的衣服出墙角。
教坊管事来自西域,一个年轻男人,名叫阿依热。
叶十一甫露面,便和对方撞了个正着。阿依热身穿胡服,吓了一跳,大声喝问:“你是谁?!”
“……”叶十一匆忙道歉:“我逃难路过这里,肚子饿,实在想吃点东西,所以翻.墙进来…对不起,打扰,我立刻走。”
阿依热瞅见他怀里抱的衣裳,锦缎华服,京城里王公贵族方才穿得上。
再看叶十一面相,明显是个富家公子。阿依热微微蹙眉:“你是哪家的公子?”
叶十一倒是想说他姓叶名十一,可眼下这境地,非得躲躲藏藏才行,阿依热问,他不好说,摇了摇头:“我有难言之隐。”
“行吧,”阿依热也不追根究底,到底是带孩子的热心肠,朝他招手,“你肚子饿?过来吃点东西吧,刚做好的馍馍和胡汤。”
叶十一本想拒绝,肚皮下一阵咕噜,他面红耳赤,悻悻地跟着阿依热去了伙房。
小将军只有打仗时,才吃过这样简陋粗俗的东西。但凡在京城,锦衣玉食,不说山珍海味,至少李固时常往叶家赐些鲍鱼鲜生,也算用到了皇宫的美味。
伙房,两人面对面喝汤。
阿依热忍不住瞅着他打量,叶十一眉眼生的俊俏,初看并不惊艳,再看却移不开眼。阿依热出声问:“我叫阿依热,你呢?”
“…十二。”叶十一答。
“十二?”阿依热震惊:“你阿娘生了这么多?!”
寻常人家取名,常用家中排行替代。叶十一笑了下:“十月初二生,取名十二。”
“哦!”阿依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阿依热转眼珠,试图寻找话题,一看对方非富即贵,说不定是王公贵族,既然是王公贵族,绕来绕去,话题离不开:“你觉得当朝皇帝怎样?”
“啊?”
叶十一那口胡辣汤,呛在了嗓子眼。
皇帝能怎样,皇帝就是个色魔变态流氓王八蛋。
说起皇帝…叶十一转念,刚才侍卫为什么叛变,谁要袭击皇帝?
按理说,这大清早回宫,也不曾大张旗鼓,那驾马车上坐的是皇帝,只有行宫内北衙侍卫知晓。
难不成,北衙里混进了刺客?
叶十一嚼着干馍,食不知味。
接下来很快,皇帝遇刺事件有了结果。
第6章、精明
6、
事情有了结果,有时候并非查明真相、水落石出的意思,而仅仅是,当事人不论真假,出于某种目的将其盖棺定论。
比如这次,皇帝遇刺的事很快传遍长安城,官兵大张旗鼓捉拿罪犯。叶十一离开教坊,缩头缩脑路过告示牌,上边赫然张贴了刺客画像,要全城通缉。
他大着胆子,自人群外踮脚瞅一眼,看清刺客画像,霎时如坠冰窟,一股寒意自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有那么瞬间,脑子里尽呈空白。
画像是他本人,画像旁通缉犯叶十一几个大字,如假包换。皇帝认为他是刺客?!
李固疯魔了吧?叶十一匆匆远离告示牌。
但当时,就那么巧,北衙侍卫叛乱,叶十一趁机逃脱。就照皇帝多疑的性子,能不怀疑才怪。
他现在莫名其妙变成袭击皇帝的刺客,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何况他身上还背负着叶家声名,这下怎么办?
叶十一每走几步路,便能听见闲人茶余饭后议论:“没想到啊,叶老将军的儿子,竟然袭击皇帝!这叶家怕是要没了。”
他们连声感叹,好像他们自己就是叶家人似的,操这份闲心。叶十一避开戍卫城楼,钻进了巷口,跌坐在青石板上,心生烦躁。
李固认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何况皇帝行事残酷,谁敢对他动刀,他抄了对方的家。
叶十一正苦恼,巷口一群人朝东边跑去,呼朋引伴看好戏的模样:“叶家听说过吗?官兵给围起来了!走走,咱们去瞧瞧!”
叶家?叶十一愣了三秒,豁然起身,拔腿朝人流方向涌去,跟随好热闹不嫌事大的群众挤往东市。
东市围得水泄不通,叶十一纵身爬到院墙上,躲在房屋后远远查探。
他家已经全围起来了,北衙和南衙少见的通力合作,将叶府上下围成了当日行宫,保管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叶十一捏着拳,上下牙咬得死紧,恨不得将那两字撕碎了吐出来:“李、固。”
叶家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叶家上下,为李朝出生入死,死过多少人!叶十一的爷爷、太爷爷、大伯…多少叶家人马革裹尸还。百战报君死,到头来换不回皇帝一句信任!
帝王之心,冷硬至此。
叶十一低头,脸埋进臂弯间,天光刺目,他深深吸一口气。
叶老将军出来了,走到门口,被北衙的人挡回去,叶老将军与他们说了些什么,官兵连连摇头。
叶士秋叹气,望向行道来处,似在翘首以盼地等着谁。
父子间,叶十一能察觉到,他爹等的是他,在等自家儿子一个解释,为什么要袭击皇帝。
但刺客,压根就不是叶十一,李固不分青红皂白诬陷好人,简直无耻至极!
叶十一趴在房梁上,喘口恶气,上一次遭遇这种生死存亡的危机,还是在北漠带兵被突厥人埋伏时,往前无生路,往后无退路。
那会儿黄沙漫天,大漠一望无垠,不好藏人的地方,谁也没想到有伏兵。
突厥蛮子不知从哪儿请来一帮能缩骨的怪胎,钻进地下潜藏,待叶军靠近,突围而出,杀的他们措手不及。
叶十一憋着口气,兵分三路冲撞包围圈,副将先跑,主将垫后,硬是靠着自己一手马上骑射的功夫,生生打退伏兵。
那时,九死一生。
消息传回长安,都说主将垫后,肯定是没了。叶十一昏迷,发了很长时间高烧,再醒来,却是李固坐在他旁边,面色铁青着翻阅军报。
皇帝御驾亲征了。
叶十一恍然惊醒,转过身仰头望天,李固究竟想要什么?
他蹑手蹑脚爬下房梁,覆了面纱低着头钻进人群。坐实他刺客罪名,不过皇帝一句话的事,到那时,必将牵连整个叶家。叶十一还能作壁上观?
但现在就让他去认罪伏法,必不可能。叶十一更想查出真相,刺客是谁,为何能混入纪律严明的北衙?
北衙统领和南衙统领向来不对付。北衙守皇城,南衙守城郭。叶十一与南衙交往不深,和北衙统领陈明关系却很好。
陈明大不了他多少,皇帝一手带出来的,从前跟叶十一去打过仗,说是锻炼功夫,锻炼完了就回宫进北衙。
叶十一与他有过命的交情,当初陈明误陷敌军,还是叶十一救了他。那时,陈明信誓旦旦保证:“我欠你一条命,日后将军若用得上我,尽管来寻。”
是时候讨回这份人情了。
叶十一逃出来时,身无分文,离开教坊前,就揣着阿依热送他的两块干馍。他仓促掰下半块干饼,匆匆啃完,拍掉身上饼屑,沿隐蔽的街坊拐向西市崇安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