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谢恒行事一直很保守,在棠京时连宫门都不怎么出,就怕万一哪天谢恪脑子一抽弄了几个高手刺杀他。
可这趟出门,他倒一直很放心。
许是因为秦烨在,即便不是在身边,而是在城外,但每日瞧着这人,竟然连他到了这方陌生世界后一直留存于心田的惶然都驱散了不少。
可如今秦烨不在,他竟又觉出了几分初来时,每日百般谨慎不肯说错一字的局促。
可他要怎么办?难不成将秦烨栓在自己身边,一时一刻不放人走?
想起自己曾经隐隐许诺过,诸事落定后让这人长留南疆,谢恒微垂了眼睑,抿了抿唇。
他有点想反悔了。
偶尔说话不算数一次,也是可以的吧?
他这般胡乱想着,心绪不知何时已然飘到了奚城,却不曾留意到,黑夜里突然乍现的一缕寒芒。
第50章 这可真是……伤势惨重。……
那一点寒芒, 成了黑夜中最闪耀的一缕光亮。
谢恒心头大骇,下意识的向后急仰,要避开心口显要的位置,却已然是情势未及。
那一柄锋锐的利器夹杂着风声, 又带着势在必得的狠绝。
“哐啷——”
清脆的金石之声响起, 细碎之物散了一地。
那刺客势在必得的一剑未曾得手, 挺剑还要再刺, 便听身后两道风声甚急, 一道直指他持剑的右手, 另一道干脆利落的打向额头。
却是一旁的东宫侍卫终究反应过来。
“护驾!”
一阵仓皇慌乱后, 有人急喝出声, 两名东宫高手上前与那刺客缠斗,另有几人迅速守住来往几个险要位置,防止刺客有同党接应。
又过了一会, 去塔下安排防务的顾明昭脸色煞白的赶了回来, 守在太子身侧。
“殿下, 您可有受伤?”
顾明昭心头慌极, 也顾不上礼节了,对着太子衣袍上下一阵狂瞄,想查看是否有紧要的伤处,额头冷汗淋漓。
“无妨……”谢恒摆了摆手刚说了两个字,只觉心口一阵翻腾,嘴角竟渗出一点殷红来。
却是刚才那一道重击的效果。
顾明昭见状更着急了, 一边不管不顾的去拿太子的脉搏, 另一边一叠声的催着叫太医。
“没事了,不必担心,”谢恒也自难受, 这时强撑着去看那刺客与侍卫打斗的场景,还得抽空安慰他,“你去吩咐一声,别让此人服了毒。”
话音刚落,就见那刺客原本纵跃的身体陡然一软,发出一声重响,而后软绵绵的倒在地上,便不动弹了。
看起来,像是片刻前就已然咬破毒囊,此刻药效方才发作。
谢恒难受的闭了闭眼。
他这具身体实在太弱,此刻脑子一阵阵的发昏,瞧着已然倒地的那刺客尸首,道:“穿得是东宫内监的衣服,去瞧瞧面容,是近日才混进来的,还是……”
自有东宫首领太监去查看,回来后跪地禀告道:“禀殿下,是明德殿中伺候的小太监,平日里未曾得进内殿伺候,但在东宫也有数年了,并非易容。”
那就是旁人早就安插在东宫中的了。
只是这人早不动手,晚不动手,为什么偏偏此时动手?
谢恒蹙着眉无力说话,顾明昭却在心念电转间想到了些什么,忙道:“殿下身边防卫从未如此空虚,今夜的确是上好的时机,只怕此人本想里应外合行这行刺这事,却听闻严宣生的人来传话,知道事不可为,这才提前动手。”
若真如严宣生所说,除了杨崇的人之外,还有一伙武功高手潜伏在杜若园外,却在知道太子不在园内后迅速撤离,这伙人意欲何为?
只怕是原本不放心杨崇,想要亲眼确认太子亡命,知道太子不在园内后,仍旧不死心,想寻到太子再行刺杀之举。
若真是运气不佳被他们摸上门来,那伙刺客和东宫侍卫动手之际,太子身边必然慌乱,若此时一个在东宫伺候数年的小太监藏了异心,岂非事半功倍?
然而,严宣生派人来传话后,那小太监听到了自己同伙死伤泰半,知道太子对此有所防备,却又不舍得放过如此良机……
他就只能独自动手了。
想清楚关节的顾明昭额头上才消失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扶着剑柄的手不自觉的轻轻颤抖。
正此时,塔下传来一队清晰杂乱的马蹄声,众人立时警醒起来,直到守在外边的侍卫飞奔上前来报:“禀殿下,是严将军亲自带队前来护驾!”
谢恒失了血色的俊美面容上终于舒展了一二。
他放心的晕了过去。
——
这夜,杜若园中彻底灯火未熄。
直到第二日天色大亮,封门闭户了一整晚的百姓探头探脑的打量着外间情状,看到的仍旧是军纪严整、披甲持剑的南疆军在巡视,而那扇不知昨日何时封闭的主城门,也不曾照着往日的时辰开启。
封城了。
据传,是镇南都护府中有人勾结南周密谍要谋害太子,把半个杜若园都烧没了,太子殿下雷霆震怒,要彻查此事。
顺便,清洗一下快被南周密谍腌入味的郡城。
不多时,便有官军逐户上门,根据户籍民籍查探每户人口,顺便宣布新政。
首告者有功,知情不报者同罪。
南周密谍司在此处经营多年,正经的用银钱砸晕了不少官员。此事一出,镇南都护府顷刻间门庭若市,门前的马车都快停不下了,却什么内情也没问出来。
门口守门的军士已经在严宣生的耳提面命下对回话一事有了一定的心得。
求见定国公?
我们公爷人还在城外军营里,这不是封城了吗,进不来。
太子封城,定国公也不管管?
瞧您这话说得,我们公爷是随同太子出巡南疆的,太子决定的事,我们公爷能说什么。
求见代总督杨崇?
杨大人不在,昨日晚间杨大人去了杜若园就没能出来。
求见严将军?
严将军带队正搜查南周密谍,您着急吗要不然等等?
这一番问话下来,别的不清楚,满城的官吏倒是搞清楚了一件事。
杨崇这是犯事了啊!
而满城的焦点,某位被谋害了的太子殿下,正躺在杜若园里,被太医包围着。
“殿下这伤势不重,这些时日多加修养便是。”
陈太医在宫中许多年,第一次见着这样的事情。
太子身边伺候的人着急忙慌的来寻他,告诉他太子吐血了的时候,他还以为太子被下了毒快要不行了,魂都吓飞了一半。
拿着药箱一路狂奔到了太子跟前,一阵拿脉后才知道并非中毒,而是外伤。
随后,知道问题不大的陈太医慢条斯理的清理完了散落在衣袍上的护心镜碎片,还眼瞧着太子从身上脱了件软甲下来,又掀了一件里衣,这才瞧见白皙的肌肤上一片绯红色的印记。
若不是身体太弱了些,再加上那刺客那一剑想来力道不浅,这印记都未必能留存得到现在。
这可真是……伤势惨重。
只敢腹诽不敢直言的陈太医小心翼翼的开了个温补的药方,又着意叮嘱了一番,这才告辞离去。
他刚一走,顾明昭就进来了,朝着太子躬身道:“殿下,杨崇带到。”
谢恒点了点头,便有人带着个缚了双手的人进来。
只几日功夫,眼前人再无从前的春风得意,更无昨日在杜若园中藐视一切的猖狂,显出几分苍凉的潦倒来。
侍卫引了杨崇进来,一脚踢在膝窝上,他也不如何挣扎,只在抬头瞧见榻上情景后,愣了一愣。
太子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寝衣,仰卧在软塌上,脸色颇有几分苍白,神态却很是安稳闲适,虽显得有几分孱弱,却掩不住那股清俊疏朗的矜贵气息。
他愣了半晌,方才有些苦涩的道:“臣以为,今时今日见到的,会是秦烨。”
杨崇至今没想明白其中关节,或者说,根本不敢往深处想。
他昨日被擒时,挣扎着问严宣生,问他受何人指使、怎么会在今日跑到这杜若园来。
严宣生看他的眼神跟看白痴差不多。
他又问严宣生,秦烨远在奚城,怎么能神机妙算到今日会出事?且今日太子不在杜若园中,严宣生却来得如此凑巧,这样推算下来,太子与秦烨之间必有勾连,但这怎么可能?
严宣生说,他自己也想知道。
杨崇已然隐隐猜到自己被算计了,却还是想不明白。
太子和秦烨可是在行宫就因为一个宫女翻了脸的,当时徐道晏之事都还未奏及棠京,怎么就未卜先知用来算计他了?
他疑惑苦闷的眼神太过传神,谢恒笑了一下,淡淡道:“煜之身在奚城,怎么能来见你?”
这声带着点亲昵的‘煜之’一出,杨崇就彻底明白了。
他闭了闭眼,将之前种种在脑中转了一遍,恍然道:“殿下与秦烨这番算计,是为京中准备的吧?太子与定国公不和,举朝皆知,陛下也知晓,或许不会多做防备。他日……若淮王府、定国公府和东宫联起手来,想给太极殿换个主子也未尝不可能。”
“没想到,这番算计先给我杨崇消受了。”
“放肆!”
屋内旁的人都已然遣了出去,只留了顾明昭在侧,是用来防备杨崇暴起发难的,此时自然也只有他来喝止。
杨崇冷笑了一下,也不在意,梗着脖子道:“我既知道了殿下与秦烨之事,难道殿下会留我这条性命给自己找不快活?左右是要死,我倒想问问,殿下想知道什么,又打算拿什么来换?”
杨崇不是蠢人,自然知道自己此番穷途末路,太子不曾一刀了结了他,反而大费周章的见他一面,自然有所谋。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谢恒含笑夸了一句,将一件物事掷到他跟前,“孤想知道,昨日与你合谋刺杀孤的,是棠京中哪一位?”
那是柄长不逾两尺的短剑,上边却并未染上一丝半点的血迹,正是昨日那刺客行刺时所用的兵刃。
杨崇低下头看了一眼,心里明镜似的,却并不言语。
谢恒也不以为意,只淡淡道:“你妻子儿女,按律当株连,孤会设法保下远远地送出去。”
杨崇牵了牵嘴角,声音沙哑:“殿下说话算话?”
“自然。”
……
他沉默了许久,谢恒便也耐心等着。
终于,一片静默的屋内再次有了声响。
“是您那位如今还在病榻之上,人人都说下不来床的兄长……”
“四皇子,端王谢惟。”
第51章 自矜加上恃宠而骄——……
谢恒垂下眼帘, 脸上未曾流露出半分喜怒。
这是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四皇子端王谢惟,是个存在感极其薄弱,他迄今为止一面都未曾见过的“兄长”。
惠帝膝下序了齿上了玉牒的皇子中, 去掉赐死、夭折、出了意外的, 活到如今的就只剩下四个。
其中, 十一皇子谢怡还不到五岁, 暂且没到能搞事的年纪。
端王谢惟和晋王谢恪, 是除了太子之外, 惠帝仅存的两个成年皇子。
太子出巡, 身边防卫力量总比在京中薄弱许多, 谢惟这时候蹦出来搅事,也不算十分难以接受。
可这人……在原书里根本不曾出现过。
谢恒沉思片刻,摆了摆手, 顾明昭识趣的将杨崇带了出去, 交给看守的侍卫后方才回转到屋里, 有些发愁的瞧着太子。
“殿下为何不再问问他别的?此人首鼠两端行事卑劣, 如今死到临头,说的未必是实话。”
四下无人,顾明昭说话就直接很多:“端王这些年病得起不来床不是假的,全靠各种奇珍宝药吊着性命,他怎么还能来害殿下?依臣看,还应当是晋王的可能性更大。”
谢恒摇了摇头, 神色平静:“应当不是谢恪。”
他说的淡然, 顾明昭觑着太子笃定的神情,恍然道:“您又使坏了?这次不打脸了直接打躺下?”
顾明昭想来,照谢恪的皮实程度, 至少得打得他好几个月起不来床,这才能安分下来。
……
谢恒凉凉的撇了他一眼。
孤是这么粗暴的人吗?还打躺下?
关键是,有些事可一不可二,总不能每次谢恪去花船,都有个脾气暴躁蓄养的有大批好手的大家夫人去抓奸吧?
太明显了。
谢恒想了想,解释道:“是谢恪非要在东宫撒泼打滚,说孤着人打了他一顿,他也不计较,但要找孤要点补偿,不想让宁讯去淮郡巡视盐政。”
“殿下允了?”
“不曾,”谢恒悠然道,“父皇下的令,孤才不去触这眉头。但孤同谢恪说,若孤去往南疆的这几个月他安分些,宁寻在淮郡定然安然无恙,晋王便同意了,还非要三击掌为誓。”
淮郡是宁国公顾家的地盘,顾家又是太子的死忠拥磊,太子说要保宁寻无恙,那么宁寻在淮郡,不仅不会遇到些假的“山匪流寇”,只怕连真的山匪流寇也见不到半根毛。
不过,谢恒倒也不是真的将一切希望寄托在那三击掌上。
他只是觉得,谢恪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性子是急躁了些,但行事手腕吧……真不怎么高深莫测。
连谢恪那个‘最受皇帝宠爱皇子’的名号也能拧出半斤水来,只怕是先太子死后惠帝膝下儿子不多,又怕太子一家独大,也没什么可选择的余地了,这才强行抬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