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园虽是南周王府改建,但实则颇有些小家子气,疏影阁内除了主屋宽敞些,余下的都是些下人的屋子,早就被东宫伺候的宫女太监住满了。
太子也不是多轻狂慢待的人,会安排他住在哪里?
秦烨从开头就没想过还有拒绝这个选项,脑中飞速的转了一圈,缓缓开口:“都听殿下的。”
谢恒又是‘嗯’了一声,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方才道:“上次杨崇来时,煜之暂避的稍间里,一应物事倒是齐全的。”
他唯恐秦烨觉得自己轻慢,语速放得有些快:“之前孤要赏乐舞,召见叶嘉,煜之都说此地鱼龙混杂,恐有危险,还说等打下了奚城要日日陪着,不会说话不作数吧?”
秦烨被太子那双如同盛满了星河的眼眸盯着,只觉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两分。
当时他只是一时收不住,情急之下才上前两步说出了这样的话,事后每每后悔觉得自己轻狂。
八字还没一撇呢,说什么日日陪着?
幸好太子不曾介怀。
他都快自我洗脑把这件事忘了,太子却突然问他这句话算不算数?
那当然是……算的。
秦烨心慌的不行,耳尖控制不住的红了一片,说出口的话却很正经。
“若为护殿下安危,”他紧张的不敢再去触太子的眼神,声音平平的道,“自然算数。”
——
棠京,端王府。
苦涩的汤药味肆无忌惮的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屋内伺候的太监宫娥也好像是被这股苦味腌入味了一般,个个一本正经的垂首侍立,不敢发出半点声息。
良久,有匆匆脚步声响起,一名穿着王府首领太监服饰的宫监快步走到床边,屈膝跪下,十分恭敬的道:“殿下,南疆急报。”
青灰色的床帏被掀起一个角,露出一只清瘦得过分的手,接过了那纸来自千里之外的信笺。
那太监屏息静气的等了许久,才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失败了……”端王谢惟轻声道,“一群废物。”
“秦烨居然带兵去打了奚城,杨崇连太子身边那些人都搞不定……”谢惟咳了两声,语气嫌恶,“这个代总督算他当到狗肚子里去了。”
谢惟抬了抬手,一直跪在旁边的太监扶了他坐起来,掀开了床帏,总算让一点光亮落在在床榻之上。
谢惟瞧着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因在自己屋中,只穿了一身素白的寝衣,容色清癯,却难掩憔悴。
此刻他手里死死捏着那纸从南疆而来的急报,脸上不免染上几分阴郁的色彩。
“密报里说,郡城封城了,杨崇动手之事只怕未必能传得这么快,不过秦烨调兵这么大的动作,只怕瞒不过父皇和本王那九弟,太极殿和晋王府就没什么反应?”
那太监微微低头,声音有些低:“太极殿那边听说摔了几个杯盏,还想发旨申斥,不过中书侍郎劝陛下,言道此举大大振奋了军心,且定国公仍是南疆总督,动兵攻城仍是职责所在。陛下便不怎么生气了,只一门心思地盼着定国公能跟着太子一道回来,别就地留在南疆不走了。”
谢惟的神色愈发低沉。
定国公和太子不和举朝皆知,他还想着即便刺杀不成,这次太子逞强去了秦烨的地盘上,或许那位能有几分血性呢,却是想错了。
如今秦烨都在南疆动了兵戈了,皇帝却连发旨申斥都不肯,只怕秦烨未必会动自立旗帜的心思。
他脸上的不郁之色越发浓烈,又问:“晋王呢?”
那太监就更小心翼翼了:“晋王殿下……晋王殿下说自己风寒未愈,都两月不理朝事了。太子不在棠京,如此大好时机,他却连寻常做惯了的攻讦太子一党的大臣都省去了。听咱们安插在晋王府里的人说,晋王每日里雷打不动往西边写三封信,全是给宁寻的。”
三封信,你用膳要有这么勤快就好了!
嘶——
谢惟生生将手里那张信笺给撕碎了。
“谢恪那个废物!”他骂了一声,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南疆这次的布置算是全废了,太子这趟主动请命出巡,他二人虽然不和,但秦烨的功绩还要算在他名下,清理了明郡密谍还把奚城打下来了,朝中那些老东西不把他夸上天!”
他喘丨息了两声,眼中满是怨毒。
“等谢恒回京、等谢恒回京……咱们再好好论道论道。”
第53章 还是该给个名分。……
从太子出言邀他在疏影阁住下后, 秦烨一直晕晕乎乎的。
有句话怎么说,幸福来得太突然。
而随着他的来了就不走了,疏影阁里也着实忙乱了好一阵子。
漫说在这郡城中小小的杜若园里,就是在棠京城里的东宫, 太子身边的宫女太监, 也没有这样的经验。
让定国公住稍间?然后呢?
按什么规矩安置?
东宫近臣?好像轻慢了一点。
太子宠妾?这就更不对劲了。
末了, 还是云昼撇了一眼在廊下叽叽喳喳的一众宫女太监, 压低声音道:“去去去, 胡说些什么!”
他将几个胡乱说话的小太监斥责了一顿, 自己也忍不住心里嘀咕。
瞧殿下和公爷这样, 偶然对视一眼双方都能红了耳尖的, 是什么情况大家心里都有数。
当年那场退婚本来就是演的,如今要不然按太子妃的规制服侍好了?
可是咱们齐朝历史上,也没有太子太子妃未曾成婚就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道理啊……
云昼想着想着, 有条不紊的安排了下去。
于是, 在秦烨晕晕乎乎的去了稍间时, 受到了空前的待遇。
他自己虽是出身世家, 但幼时父母不睦顾及不到,稍长些年岁时又性格冷僻且混迹军营,身边伺候的人从来不多,以清静为宜。
可眼下这场景……秦烨打眼一瞧,觉得这屋里的人数站位都挺有讲究,瞧着比太子屋里少一点, 却也没少上许多。
这无论如何, 不是外臣的仪制待遇。
应当是太子吩咐的吧?
秦烨保持着恍惚的状态去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风尘后换了身轻便的常服,正犹豫着大好时机要不要去太子眼前多晃晃, 就有宫娥来传话,言道太子请他一同进晚膳。
除去太子头一次入府时那一桌腥气的鹿肉鹿血,这还是两人头一次一同用膳。
明知道是因为同在屋檐下的缘故,秦烨还是心里隐隐担忧起来。
太子这个人吧,平时瞧着宽和大度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实则有些时候还是挺记仇的。
得是怕给谢恪床榻上安排人伤及无辜,否则等着谢恪的就不是往脸上招呼了。
要是真给他也搞一桌子鹿血鹿肉,他这样常在军旅吃过苦的人,吃下去也没什么。
但此物大补,若是真吃了下去,又心思浮动,哪日当着太子的面流点鼻血什么的……
岂不将自己暴露的一干二净?
他这么担心了一路,直至到了膳桌旁,才放下心来。
太子显然没他想象的那么记仇,也不曾小心眼的摆成两桌,做出君臣不同席的姿态来。
因不在宫中,布膳时也不怎么讲究东宫仪制,膳桌上只摆了二十多个碗碟,但瞧着仍旧很是精致丰盛。
谢恒原本坐在一旁拿着本文书在看,瞧着秦烨来了便搁下,扬眉朝他笑了一笑。
秦烨心神一荡。
在这之前,也不知是心里压着事还是旁的缘故,太子虽然也是神色淡淡不显愁苦,偶尔一笑时,那笑意也未曾到得眼底。
今日,却当真有种展颜一笑的明艳。
皎皎如月。
谢恒不曾察觉对面人眼底汹涌的情绪,他自幼家教极好,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这时却又觉得,两相若真就这么安静的吃着饭,又多少有些浪费。
“若是待在疏影阁中沉闷,煜之也可出去转转,不过如今城中封城大锁,街市上只怕也没什么新鲜玩意。”
太子吃饭的姿势极文雅,连偏了头问他的侧颜都好看的不得了,秦烨这时才不想去什么城里转转。
明郡郡城里他也是待过两年的,论起来比棠京还要熟稔许多,这看惯了的城中风貌……哪有待在太子身边令人心旷神怡?
他想拒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望着眼前人脱口而出道:“殿下可陪我去吗?”
??
谢恒轻轻眨了眨眼。
这提议突如其来,他倒也不是很抗拒,左右自到了郡城,一直关门闭户的缩在这杜若园里,的确不曾出去过。
不过……太子的目光转向了珠帘后的桌案上。
那里,还搁着满桌的南疆文书和棠京来的各式奏报,是今日的分量。
秦烨也顺着太子的目光看到了那一满桌的东西,而后不着痕迹的抽了抽嘴角。
他是武官,虽则统管南疆一应军务,甚至身上还挂着天下兵马副元帅的官衔,但素来不爱管这些除了打仗之外的俗务。
镇南都护府蓄养得有很多幕僚,除非十分紧急需要拿主意的军情,他一概是撒手不管的。
出问题?
那就出问题呗,只要他守着南疆压着南周打,一切自然有惠帝和理政堂那几个经验老辣的大学士擦屁股。
所以,定国公大概是不能理解这样的案牍劳形的。
秦烨收回了目光,很是没心没肺的道:“奏折文书这种东西,是看不完的,如今城中安定,棠京之事鞭长莫及,今日看与明日看也没什么差别。殿下每日里都拘在屋中,总要出去走走才是。”
说得很有道理。
谢恒想了一想,也就点了点头,说了句:“也好。”
他既点了头,一直密切关注这边动静的云昼就不得不开口了,很是“委婉”的道:“殿下,这几天夜里凉,太医叮嘱了您不能吹风的。”
……
秦烨也想起了什么,暗自自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对面的人似乎顿了一顿,眼底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
那模样,像是被人挑起兴趣的小孩子,又被戛然制止后的扫兴。
他心下有些好笑,倒也不曾言明,只是抿唇笑道:“如此,要不然待会晚膳过后,臣陪殿下下棋吧。”
今日谢恒已然瞧了大半天的书折,若无人提及还好,真要有人提了,他心下也有些痒痒的,并不想看桌案上那些繁冗事务了。
不过这明郡不比棠京,倒也没什么娱乐项目,且眼前这人又老念叨着什么南周密谍,搞得他也不好再招乐伎来观赏歌舞。
“也好,”谢恒勉强点了点头,想起什么似的,“煜之还记得,上次咱们下棋时是什么样的?”
……
上次?
上次他起初存着相让的心思,结果连输了三局,第四局时面上绷不住放了句狠话,言道若再输便任太子处置,然后抖擞精神认真下棋。
结果……
幸亏那时惠帝身边的太监来了一趟通知太子赴宴,否则还不知如何收场。
秦烨干笑一声,神态没什么异样,宛如刚刚想起一样:“上次还欠了殿下一个赌约,可惜时间不够被宫宴打断了,今日正好再续上。”
谢恒挑着眉眼瞧他,问道:“一局定胜负?”
秦烨想点头,但半天没点下去。
半晌,他顶着太子灼灼的目光,做出思索的神色。
“三局两胜。”他说。
谢恒没忍住,哧笑了一声。
秦烨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也跟着挑起眉头,道:“那若是殿下输了,可怎么好?”
谢恒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对面的人,回想起秦烨的棋艺,很是大度的一摆手:“煜之说什么就是什么。”
片刻后,膳桌上的碗碟被尽数撤了下去,两人移步到了摆好棋盘的坐塌旁各自坐下。
秦烨捻着棋子,心中所想与上次颇不相同。
上次他快要投子认输时,颇为恼恨自己一时莽撞轻易许诺,心想着太子本就心悦于自己,若是开口要些有的没的,可要怎么好?
这次他坐在这,想的却是,他若输了,太子会不会开口要些有的没的?
要是会,那可太好了。
他若赢了,又找太子要些什么?
这么一想,好像输赢都还不错?
快两个时辰后,随着一点烛花爆出的轻响声,秦烨瞧着眼前的棋局,颇有些郁结的投了子。
到底是哪个坊间传闻的太子自幼学棋不上心以致学艺不精?
荒谬!
秦烨有些郁闷的瞧着太子气定神闲理所当然的姿态,很是干脆的道:“说好了任由殿下处置,殿下说便是。”
他这样愿赌服输,倒让谢恒犯了难。
谢恒只是想起这人上次放了大话快要输棋时跑得贼快的模样,出言调侃而已。
真要寻个什么事情给秦烨做?
他蹙着眉头想了一会,俊美的面容染上几分苦劳的色彩,而后眼神一阵乱瞄,终于在看到桌案上一个描金彩绘的盒子后,眼神亮了一亮。
“煜之不如帮孤回封信吧。”
心下浮想联翩暗自紧张的秦烨:?
“回信?”秦烨掩去心底的莫名,问道,“不知是何人的信?”
谢恒伸手招了招,云昼连忙上前取了个盒子,打开后双手递到太子手中。
那信已然启封,却又被完完整整的放了回去,如此郑重的放在太子桌案上,来信之人定然身份贵重。
且不能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