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生紧紧握着她的手,发觉她指尖泛凉,忙不迭地给她捂捂。心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这个热闹凑的,惹得苏贵妃都不高兴。
苏贵妃来了又走了,轻飘飘一句话,就定了江蓠以后的去处。
那边的江蓠却还没从那巨大打击里回过神来。
她哪里知道,德武三十三年就该死的人,为何会好好的活着?
她若是活着,那,她那么多年的苦心筹谋,又该当如何?
“江蓠,听着就让人怜惜的名字。可惜啊,世人都喜欢花儿,却不珍惜拼命想做花儿的草。”一旁的容谦悠悠道,方才那出戏可有意思极了。
“江蓠不识好歹是江蓠的错。容王殿下可莫要再说风凉话了。落井下石可不是君子所为。”江蓠脸色变了变,微微转过身子来,看着容谦,眼里再没了初时的自信。
“所以,这个时候,你可还一如既往地相信云王?他连方才那位还活着都没告诉你吧?嗯?”容谦狭长的眼睛一眯,饱含着深意地寒凉一笑。
“本王还好奇一件事,你说,他让你进宫来的时候,又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身份呢?长公主?”
容谦的声音不大,从那单薄的嘴唇里的话却字字诛心。
第101章 交换 [VIP]
只看着那对面的玉人瞬间失了脸上的淡雅神色。一双明眸里惊恐一闪而过。
看到苏贵妃时她只是惊骇,惊骇为何她母后告诉她德武三十三年已然死了的人会那么如此自然地站在她面前。
第一眼她就知道那是她。她认识她那张脸。
因为她最清楚不过的就是自己那张肖似自己姑姑的脸。
母后在多少个夜里揭开她的面纱, 用冰凉的手指认真抚过她的脸。
“你的这幅容貌, 是上天给你最大的恩赐。”她的母后总是细细摩挲着她的脸,眼里透着兴奋到疯狂的光。
她知道, 母后兴奋的从来都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这张脸。
母后说,当年靖王为着这张脸逼死了她父皇。母后说, 那个人该死,若是她早回来几日。父皇不会自缢来保全他们母子。
母后说,他们都该为父皇陪葬。
她被母后藏了十四年,只为了这张脸重见天日的时候能乱了世人的眼。
像当年的她一样。
可那个人没死,德武三十三年, 从靖王营帐里送出来的尸体竟然是假的。
那个人刚出现她就知道是她。
那年陈国罕见地被银装素裹。红梅映雪,天地间只留下了白。她披着白狐夜里偷偷跑出来去折梅枝。
梅园里,那个人站在廊芜下闪着笑,笑得温婉。她一袭宫装站在父皇面前, 那色若春华的脸上是势在必得的自信。
可那自信里却藏着最为动人心魄的柔情似水。
她笑笑,弯下了膝盖。与父皇说。“送我去和亲吧。”
她说的温柔,也说的干脆。她的身上有一种夹着柔情的铁血。一颦一蹙里, 既纯真如孩童,又清润如春日里三月的和风。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她姑姑,谨礼公主。
母后说她长了一张狐媚脸。红颜祸水, 乱了苍生,动了太平盛世。
她觉得也是。
多少次她低头望水, 那水里的脸都让她失神。这张脸,真美。
可如今看到了真人,才发觉,自己这张脸又怎及得上她的魅惑天成?
她有一双最干净的眼,一张最妩媚的脸。那张脸浑然天成,不矫揉,不造作。纯的像初生的新绿,媚得像那婉转柔肠的峨眉。偏生那纯,那媚,都不是装的。
她惊骇,自己永远也不是她。
可她再惊骇,也没有眼前这位容世子带给她的绝望多。
母后藏了她十四年,只待着她能有一天用她这张脸为父皇报仇。
如今出师未捷,她却身陷囹圄。本以为那人没死就是噩耗,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在别人眼底,连着自己的来历都被调查的清清楚楚。
“容王殿下洞若观火,倒不知江蓠哪里露了马脚?”江蓠终是收了脸上的神色,强笑一声,朝着容王拜了拜。
如今万事皆休,她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你没露马脚。”容谦笑笑。颔首看着她,那嘴角的笑意泠然。
“是长公主健忘了。元光十二年夏天,我们见过的,你忘了?”容谦笑得残酷,丝毫不将对面女人的凌厉放在眼里。
“竟然是你。那天竟然是你。”江蓠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美目里寒光尽显,毫不吝啬地瞪着面前比他还小的人。
“是本王,又如何?”容谦将手背在后边,手握成拳,面不改色看着眼前被她惹怒了的江蓠。“当年本王埋伏在鸦栖岭可有将你打得措手不及?”他很喜欢江蓠现在愤怒的样子,愤怒会让人没了脑子。
当然措手不及,当年她伪装成来朝的队伍,苦心防备,却不曾想,被人一抓一个准。
她后来露了声音,狼狈逃了。隐匿在江南许久才等来这媚上的机会。
不曾想,原来这个计划在元光十二年就胎死腹中。
“你想如何?”江蓠深吸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
如今她已然到了绝处,不能逢生就只能死。
江蓠没让容谦轻松太久,“你想如何”一说出口,容谦就知道这女人能屈能伸。
“不如何。”容谦笑笑,轻轻张口,嘴里吐露出来的却是深深的寒意。“陈国狼子野心,元光六年的那场伏杀,精彩绝伦,不知出自谁的手笔?”
“元光六年?”江蓠轻轻皱眉,深深看了眼容谦,片刻后了然一笑。
“元光六年的伏杀。”江蓠幽幽道。“容王殿下怕是已经查到了陈国吧。”
“你说呢?”容谦抿着嘴,忽然就不笑了,拳头紧握,看着忽然眼睛闪烁的江蓠心里泛起一丝不安。
“是,是陈国干的。”江蓠忽然正色道,语气里却一扫颓唐,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容谦。
“容王殿下是要杀了江蓠为老容王报仇吗?”那淡粉的唇微微勾起,那带着春潮的眼睛看着容谦,眨眼间,笑靥如花。
“杀了你?你那陈国万千人我可能杀得完?”容谦平淡说道。叹了口气。
“本王帮你,你说点本王不知道的东西。”
“果真?”江蓠笑了,果然,这位容王怕是从见到自己开始,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
“当然。”容谦定定看着他,没有一丝的迟疑。
………………
苏坪的案子彻底结了。苏坪畏罪自杀,死在狱中的消息震惊朝野。
那案子太大了,百万两的银子,说没就没了,便是不能非议也有人要唏嘘两声。
那么多银子,扔进河里也还有浪花呢。
叶生听着容谦说的时候倒是没太大反应。只“哦”了一声,就继续拿着笔画画。
苏贵妃前日里说秋衫要开始做了,心血来潮还非让他自己画样子。
他哪里会画样子?他连作画都不会。
“不会学呀。万事开头难,你什么时候画出来了,我什么时候做。”苏贵妃干脆回他。
她也不怎么会做衣服,做的极慢,就是图个乐子。不然也不会春光正好的时候吵着做秋装。
苏贵妃说的轻巧,自己却要一笔一划的学。如今正看着那画册临摹。
那百万两银子,还不如他今日画的一团黑糊糊的荷叶子。
“你可知那百万两的银子是多少?”坐在他身旁椅子上的容谦看着他抚了抚额。他怕是连银子是什么都不知。
“多少?”叶生抬起头来,一脸茫然。他不用银子,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是容谦管着,若是容谦不在,也有陈三儿料理。前世里更是挥金如土,与别人出去耍那也是有人关门给他支账。
百万两银子,他只知道多,他哪里知道有好多?便是再多,那钱又不是他的,何况他也不用钱。
容谦看着他那双迷蒙里透露着无知的眼睛有些欲言又止。看了半晌终是开了口。“-你也曾糜太仓粟,夜间邪许泪滂沱。你的俸禄,一应吃穿都是百姓劳作而来,如此不知深浅,可会不安?”
“我的俸禄,一应吃穿都是我生而来的身份给的。与那百姓劳作有何关系?”叶生喃喃。眼里的迷茫只更深,没更浅。
前世里,容谦也说过这句话。“我也曾糜太仓粟,夜间邪许泪滂沱。”
我也吃过太仓的谷子,夜里听那搬粮的号子声难免潸然泪下。
前世里,他与他说这句,因为他要娶了那陈国的长公主。
他说他拿着俸禄,该为着百姓。可那俸禄是亲王俸,与百姓有什么关系?那街头巷尾整日里忙忙碌碌的百姓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不懂。
如今他还是说了这句。他仍然不懂。
时光淡漠了那经年的痛,可惜却没有让叶生更聪明。叶生还是当年那个叶生,唯一不同的,怕是不再执迷,如今会正色地问容谦,而不是像曾经那样不可理喻的干嚎。
一本正经问问题的叶生得到的对待是被容谦送回了云衍山顶。
罗桐歪七扭八地躺在贵妃榻上没个正形,听了容谦的交代挑了个眉,一脸的嫌弃。“让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是喂了狗吗?”
赵长清倒是说不出来罗桐那么粗鲁的话。却仍然与容谦一般紧皱着眉头,破天荒地没瞪罗桐,只看着叶生紧紧抿着嘴,脸上哪怕平日里让人如沐春风的笑都挂不住。
被他们盯得发毛的叶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这才觉得自己怕是犯了什么大错。
叶生懵着脑袋,忽然觉得一抹酸意泛在心头,撇着嘴,两只手抓着搅啊搅,扭啊扭。低眉顺眼由着他们看。
“是长清的错。”师兄终是看不得自己养的崽子委屈成这样,再也铁不下心来,长长喟叹一声。
“我说让你好好教教他,你却只与他说书讲故事。”赵长清面色无奈地瞪了罗桐一眼。
罗桐摸摸鼻子,干咳一声。
“我说你公务忙,让你把他放在山上,你偏要带在身边,带着你也不教他,他连道理都不懂,日后怎么不走偏?”瞪完了罗桐,赵长清又开始瞪容谦。
容谦被瞪得低了头,生平头一次被训得服服帖帖。
叶生也低着头,看得像是乖乖的,却偷偷抬着眼角看他俩的窘态。
今天才知道到底什么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102章 初秋 [VIP]
“你也莫看了。”赵长清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将他唤到身旁来,捏了捏他的脸。
“你不知道这件事却要怪我。我以为你从小与我住在太虚山上, 看着我身体力行, 这样的事情不用便通,而今看,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倒是我托大了。”赵长清近前一步,蹲下来, 小心地将他搂在怀里。
“生儿,你生而尊贵,你小小年纪便领了亲王俸禄,所以你不知人间疾苦,你不知你的一切是怎么来的。”赵长清看着他, 那眼睛里平静如一汪湖,却泛着一抹和煦的柔。
“这些不怪你,我们也不能怪你。但你要知道,这天下, 生而尊贵,投了个好胎的人何其少?大多人他们生而劳碌,他们整日里汲汲营营却只能勉强温饱度日。你的俸从国库而来, 国库里的银子,却是他们用自己的血汗交的税,一厘一厘而来。”赵长清醇醇教导他, 那和软的声线没有一丝愠怒。
“你若问我,为何夜间邪许泪滂沱, 因为我们拿着他们的血汗,拿着他们的命。上位者合该为民而忧。你可懂?你脚下踩着无数百姓的命。”赵长清沉下脸来,迟疑地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容谦和贵妃榻上的罗桐。
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却同样似有若无地盯着他们。
大家都是聪明人,这个答案不偏颇,也不怎么实在。却适合傻不拉几,赤赤纯纯的叶生。
“可若是让他们回答这个问题。”赵长清还是指了指他们。“你得到的或许就不是师兄这番话。”赵长清叹口气,忽然就苦笑一声。
“你不妨问问。”
“这有何好问的?”贵妃榻上的罗桐意外看了眼赵长清。
“你还想着他集百家之长?因材施教,这答案配得上他。”说着转过了身去打了个哈欠,聊聊道。“带着走吧,他也就是个庸人,知道的太多也是徒添了烦恼。”
罗桐也是生在富贵人家,却从小不顺遂。他的道理,都是从圣贤书而来。可他的圣贤书却不是读来省身的,他读的是天下策,是御民,防民,说到底,百姓在他们这类人眼里,就是富贵日子的工具。他就不会“夜间邪许泪滂沱”。百姓是水,他们是船,他们为民福利,只是因为水涨船高。
这是他的答案,却肯定不会是长清想让叶生知道的答案。
罗桐知道,所以他不说。
叶生知道罗桐在说自己。却不知自己哪里惹了他。只得挠挠头,无措地看着容谦。
“走吧。”容谦听完罗桐的话笑笑,拍了拍叶生的头。“庸人如何?慧极必伤,他看不透才好。一辈子迷迷糊糊也有我担着。”
叶生听不出来,容谦却听得出来。知道罗桐是故意说这番话来膈应叶生。可再怎么说,孩子也是自家的。
赵长清这才起了身来。郑重地给容谦行了个礼。“容世子此话当真?”
“你说呢?”容谦眯着眼睛看他,他眼睛本就有些狭长清冷,如今这般更显得有些森然。
“是长清唐突了。”赵长清倒不含糊,容谦如此反应反而让他多了丝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