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光殿还是以前那些人,见他如今不得脸,未免当面背后的讥讽他。本来他在寿光殿时不太起眼,突然得了临幸,已经很遭人嫉恨。不墙倒众人推,不足以教他们发泄出心里那点长久眼红又不齿的义愤来。
“割了卵子还不认命,看哪个野鸡当上凤凰了?”
对于行列中竟敢走野路子邀宠的叛徒,他们一向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正义感,以示他们也有行规。
这里吃大厨房的例菜,往往是别人先把好的挑走了,才把剩的残羹冷炙让双禧拿回来,还没入口就已经是冰凉的,炭火也要克扣,教他们三个不得不睡在一张床上互相取暖。没几天德宝就有些不服管教,在外面梗着脖子同人说“我是皇上的奴才,又不是他的奴才,凭什么跟他姓傅的绑在一起”。后来嘉安知道了,并没有说什么。太监们只能在各宫院划定的那一块地方走动,有一回他难得出门去找秦小七,在路上碰见景承的一个妃子,不免又被找了借口,罚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
有时候他想起宝泉来。宝泉后来被大家踩在头上,经受的欺侮未必比他少,乃至最后被人活活弄死,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反正大家都有份。当年他曾经觉得宝泉活该,都是因为得意的时候树敌太多,才遭人家报复。现在想来也许并不全对。大家都是蝼蚁,只希望别人也一辈子是蝼蚁才公平。
宝泉真没对太子动过心么?现在没人知道了。但不管怎么说,景承直到他死都没想起来要见他一面,在宝泉心里大约一定是恨的。因为倘若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他一定会恨景承。这反而更激起嘉安的不甘来,他这辈子不见得非要依附着景承才行,越是难,越得好好活着,这点骨气他还算有。
新年的烟花他也是在寿光殿的空屋子门口坐着看的。其实在他那地方并看不见烟花,只能凭借宫墙围起的那一小块天际上闪烁的红光绿光,想象一下那里大概是怎样的华丽。爆竹声彻夜没停,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宫里习惯守岁到天亮,在那砰砰咚咚的喧闹声里,他这一方院子就特别冷清。虽然以前他也不见得能陪景承一起。年节这种重要的时候,景承是留给后宫的,不论平日里偏宠的、讨厌的、见不着几次的,都必须表现出一种欢乐祥和的氛围。在胡人舞姬飞快旋转的裙袂间,在缠绵得令人昏昏欲睡的丝竹声里,天下昌盛,四海升平。但后半夜酒席渐渐散了,景承回到寝宫以后,他们会有一小段独处的时间。
总是这样,他像活在景承影子里的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所得到的是给过别人才分剩下的一点热闹,日子久了,他一度以为景承对他动过一点真心。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彻底错了。
第35章 不得善终
寿光殿的好处也是冷清,没人拘着他,做事轻松许多。在景承面前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时刻警醒。纵使皇上对下面轻易不肯发火,那是没有触到他的霉头上,景承自然有狠戾的那面,他早就见识过了。
也因为这个,他从没敢向景承提起顾延之,有几回闲聊将要说到,都是连忙找话岔了过去。在嘉安的印象里,景承唯一一次杀人就是那件事,他实在没勇气翻这旧账,当然也恨自己懦弱无耻,顾延之的死只能在他自己心里耿耿于怀。
对景承的感情,是兼具着爱恨两面的,他一想到顾延之就十分恨他,继而忿恨自己,从最开始那回就不该引诱景承。后来也是。心里揣着一条人命,是怎么能够在景承跟前做小伏低的,有时候想想就觉得十分奇怪。
他拿景承的玉佩赎了顾延之的“宝”,后来他有钱了,也不愿意再去找赵二爷把那块玉佩换回来。他的钱还不是景承赏的?他心里总是非常愧疚,不想让因为这种宠幸而赏赐的钱财与顾延之发生任何联系。他自己的“宝”,他也不打算赎了,顾延之到最后也没得着全尸,他觉着自己也不配假模假式地正经下葬。
捉鬼山已经好几年没去了,那两个土包未必能坚持到这时候,越是不去就越不敢去。倘若看见他们的坟茔塌了,他这辈子心里都未必过得去,不如压根不看。
有一天他托秦小七弄了几沓纸钱,他们常年和菜农屠户打交道,最容易把外头的东西搞进来。双禧从膳房回来,拎着一只三层的花梨木大食盒,上面两层装着几碗年菜。秦小七现在做到副管事了,消息灵通,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嘉安的日子过得艰难。那些四喜丸子熏鱼酱鸭之类,平素他嫌油腻从不大碰的,现在却十分难得,而且屋里两个小太监也甚久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才算把年过掉了。
到掌了灯,嘉安打发他两个出去逛,自己关起门来烧纸。双禧先还不肯走,嘉安再三催着赶他,双禧才说:“还是别烧了罢,万一被谁知道,师傅吃不了兜着走。人家现在巴不得看你倒霉,你还上赶着送把柄。”嘉安道:“你就想着,有一天我死了,你给不给我烧?”这才把双禧哄得去了。
他把炭盆拖到屋子正中,先跪下来向西面奠了三杯酒,磕过头,然后一张一张地把那纸钱盖在炭盆里。火苗安寂地蹿上来,很快把黄表纸灼黑,然后吞掉了。炭火喷得面颊滚烫,身上却是冰的。
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能想得起沈青宛的样子,只模糊地记得她指甲上总染着红通通的蔻丹。他有些怕,大概再过两年他就连顾延之也忘了。其实已经很不像话了,在景承身边他连顾延之的名字都不敢提。
毛糙糙的纸头一张接一张丢下去,他心里十分乱,实在也不知道该对顾延之说点什么。炭火是躁动的橙红色。
双禧忽然在廊下和人叽叽呱呱。嘉安皱起眉侧耳倾听,只隐约辨认出一两句说“已经睡下了”、“这就去叫”。嘉安忍不住留意了些。有繁杂的脚步声飞快地走近了,双禧抢在头里笑着说:“奴才们的地方哪能下脚,不如您到正殿坐下喝口茶,师傅立刻就来伺候的。”
“朕差你一口茶喝?”
耳朵里的血潮呼啦地涌上来,嘉安不由得抖了一下。他再也没有想到景承会来,偏巧又赶在这个时候。廊下突然寂静无声,好像陷阱和剑戟都已经布好了,只等他开门走出去,就可以迎接一场宏大的杀戮,那扇老旧的房门就是他们动手的信号。嘉安怔怔地望着门口,他知道景承就站在外面,而且他并不是来示好的。
嘉安把剩下的半沓黄表纸卷起来往炭盆里一丢,慢吞吞地站起来。手摸到门闩上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炭盆,火竟然被盖灭了。嘉安叹了口气,只得拉开房门,退后几步躬身跪了下去。
景承冷着脸道:“所有人都给我走远点,谁敢听墙根,别怪朕不念往日情分。”太监们掩门而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景承先是不说话,只踱到炭盆边上瞥了一眼,“大年下烧纸,你好大的胆子!”
嘉安跪在地上没有动,也不吭声,他知道景承不是来捉拿他犯禁的。
“你过来。”
嘉安起身走近了,景承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墨灰色的香囊在他眼前晃了晃,掷在地上,“这是你的?”
嘉安往下一瞥,轻声说:“是。”话音刚落,景承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咬牙喝骂:“下贱东西!”
嘉安震惊地抬起头看他,景承的面孔在盈盈的水光里迅速地模糊了。他想着无论如何不该在这时候哭,便扭过脸去盯住了那一卷黄表纸——大概的确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逢场作戏,你倒当真留情起来,连这种贴身的饰物都给人拿了!”
嘉安猝然冷笑出声。“皇上说的哪里话?连奴才这个人都是做人情的东西,一只香囊算得了什么,何至于这样小家子气!”
但他的声音委屈地颤抖着。尽管那时是极力地挣扎,还是被强抢了饰物,其实他想跟景承照实讲的,他有满心的怨恨想要景承知道,但那天晚上的情状,也实在没有机会说。
“所以就索性全送了他,教他在外头有鼻子有眼地炫耀?”
“皇上究竟是在气什么?”嘉安竭力让自己平静下去,“圈套是你安排的,胡三明做的事也是你默许的,所有人都有退路能选,只有我没有,我去哪里喊冤呢?”他盯住了景承,一字一句地道:“你后悔了是吗?”
他眼前一黑,栽了个趔趄,才反应过来原来又挨了一个耳光,然后那面颊上才火辣辣地胀痛起来。景承不置可否,他却已经看懂了。今天他忽然发觉景承真是可厌,似乎以前心里对他一切好的描绘都破碎了。因为他是个太监,他卑微,他甚至不能算是个人,所以景承可以恣意地践踏他的恋慕,然后景承后悔了、不高兴了,反过来还要在他身上出气。就是这样,嘉安在心里反复地问着,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只叫你办这一件差,也能有把柄落在人手里!”
嘉安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这时才恍然似的,没有平仄地重复他的话。“皇上教训得是,奴才一件差事都办不好,丢了您的脸面。”
“没用的东西!怎么会出这种纰漏?那件事有那么难吗?”
“是啊,有那么难吗?”他低声哽咽着,“脱干净张着腿就行了……”
但他仍然飞快地把那前后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求也求过,抢也抢过,还是不行,他压根不是胡三明的对手,的确已经尽力了。
都不说话了,好像十分颓丧地僵持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炭盆里的火星子死灰复燃,微弱地毕剥着,黄表纸又慢吞吞地烧起来。嘉安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和景承共处一室,话已至此,再分辩什么都叫人难受。他实在是觉得很累,从小到大战战兢兢地仰望着一个在云端的人,被撩拨着、试探着、拼命地爬上来,可那个人一把将他推开,摔回地上去,他没力气再爬起来了。
第36章 死局(限)
“皇上还记得顾延之吗?”
“那是谁?”
“是谁?”他再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您怎么能不记得?杀过的人,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景承仍然皱眉看着他。
“那沈青宛您总该记得。”
这次他看见那脸上嫌恶的神情,他知道景承记起来了。
“喔……还当是谁。”
他不喜欢景承那讥笑的声气,难免令他把那种轻蔑投射到自己身上。“顾延之,是跟她一起死的那个太监?秽乱后宫,死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人念着——你给谁烧纸?你和沈氏是同乡,是不是?”
“您永远高高在上,从来不曾垂怜过底下人的私情。他们私定终身的时候,您怕是还不知道有沈青宛这个人呢。”
“你在想什么?”景承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气,“他们做出那样的事情,难道不该死吗?你跟朕提先来后到、私定终身?你到底在想什么?”
“您总是这样……在皇上眼里,所有人都不过是‘东西’,不配有感情,不配有悲喜。所有人……他们,也包括我。”
“不然呢?进宫的时候没人教过你?”
嘉安先没有作声,因为无可反驳,噎了半晌他才说:“今天是顾延之的忌日。”
“原来你同他交好。”景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怎么,难道你和他也有私情?你几岁?太小了罢?难怪头一回见朕就知道自荐枕席,在床上倒装得像个雏儿,原来早给人弄过了。”
“皇上!天地良心!奴才已经掏心掏肺,一无保留了,现在说这种话,是非要逼得我死了才清白么……奴才拿顾延之当亲人那样……”
嘉安哽咽着,抬手拉住景承的衣袖,换了声气。
“我知道,你从没喜欢过我……我也不敢奢望你喜欢我。可是好歹这么些年了,你还没厌,或许我还有点好处对不对?那些你觉得我好的地方,都是顾延之教会的……他那样一个人,只因为碰了你丢开不要的女人,就死得连尸首都没有,我打心里头替他不值!”
“朕不垂怜你们的私情?”景承突然捏住他的脸用力地攘,“如果朕没有垂怜你,就凭你那点心思,早该死八十回了!朕喜欢你什么?朕喜欢你在床上张着腿伺候人的样子,这也是他教的?”
“够了!”嘉安猛地推开他,“你当真很会羞辱人,当年对顾延之也……活剜了他下边的骨头,他死都不能瞑目……亏你怎么想得出!已经不要的东西,就算撕了丢了,也不准别人染指吗?你就那么恨他?恨得直到今天还在打他的脸!”
“跟朕动手?反了你了!”
景承使劲甩了他一记耳光,未及说话,景承已经将他按倒在桌上,“打他的脸,他也配?你今天怕不是昏了头了。你脑子不清楚,朕就来教教你,看到底是要打谁的脸!”
他虽是拼命推拒着,仍然被剥了下头的衣裳,景承将他两只手反拧到背后去,抽出衣带绑起来,嘉安便不再挣扎了。两个人都不说话,呼哧呼哧地喘息。嘉安的额头紧压着花梨木圆桌,那桌面上冷冰冰的,有些油腻气,景承顺手抓起砚台上搁的一支笔,威胁似的抵住了他。嘉安倒抽一口冷气,霎时绷紧了身体。
“我不想做那件事,放过我,行吗?”
嘉安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真是活腻了。
笔杆在他的穴口徘徊着。他知道景承在羞辱他,和顾延之所遭遇的如出一辙。触动天子逆鳞的人,景承一个都不会放过,而且他总知道刀子该往哪里扎最疼。嘉安咬紧嘴唇,那干涩冰冷的笔杆毫不留情地刺进他身体里来了,纵然他极力忍耐着,不想在这样猥劣的惩罚中叫喊出半点声音,却还是不争气地迸出几声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