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阮白卿-

作者:-阮白卿-  录入:02-11

  他把帘子搭下去,闭着眼想睡又睡不着,觉得身上好像有几万根针一齐扎着,疼起来使人烦躁,尽管抱着手炉,还是从脚趾尖开始发冷,一直冷到脑仁里去。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地听见双禧说:“师傅,您得下来了。”
  嘉安匆忙地往脸上抹了两把,双禧正在和宫门侍卫交腰牌。他让冷风一吹才清醒过来,出去一趟回来,什么都变了。可以后他还得继续绑在这里,今天的事还没完。皇上只许了胡三明一次?那也未必见得。再往坏里想,也可能索性就把他送掉了。他已经很久没像今天这么害怕过了,大约是因为脚上发软,连着心里也有种飘忽不定之感,因为命运全捏在别人手里,由不得自己做半点选择。
  他叫双禧先回房,自己扶着围墙慢吞吞地走到寝宫去,景承还没睡,那窗纸后面透出暖黄色的灯光,却有一种疏离的陌生感。嘉安一声不吭,径自往里走,被值夜的太监拦住了。
  “我的小爷,都这早晚了来做什么!下了钥无召擅闯是死罪,你用我说?”
  “皇上早就知道,是不是?”嘉安看也没看他,“我换个问法——是你纵容他?默许他?还是指使他?”
  景承在房里,先还沉默着不愿意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办差辛苦,回去歇着罢。”
  “果然……就是有意瞒住我?”嘉安笑起来,“下这样的圈套给我,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景承还没开口,那太监先往外头拖他,低声道:“小爷,你不要命了!满嘴里你我他的胡吣,这是跟谁说话。”嘉安甩开他,冲到门前跪倒了,他实在是愤怒,因此那两个膝盖撞在砖块上的声音也是赌气似的沉重。
  “好!既然摆出规矩来,奴才倒要问问皇上,把自己收用的人送到臣子床上,算是什么规矩?!”
  景承没说话。隔着一道门,那片刻的沉默使两个人都感到绝望。
  “奴才现在回来复旨了,皇上不想看看奴才办差办得怎么样吗?”他仰起脸望着门缝里那一线光亮笑了,“您不想看,那就请张公公替您瞧着!”他气得牙齿打颤,抖着手用力撕扯衣带,一面拉住了那值夜的太监,“你可要替皇上看仔细了,上头派的差事,奴才一桩桩都办妥了,全在这身上,你给我记清楚!”
  他脑子里有个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不停地说“你疯了,你疯了”,可是那口气他实在咽不下去。反正景承已经不可能再要他了,一头撞死在这,也比被丢给别的人糟蹋了好些。他甚至期待景承再表现得叫人失望点,骂他一顿,或者干脆赏他一顿板子,他就可以横下心来,立刻给他一具赤条条的尸体,也许只有这样做了,景承才会有那么一点内疚。值夜的抱住了他,半是威胁半是劝告,低声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脱衣裳像什么样?你自己不要脸面,也得给皇上留着对不对?”
  “傅嘉安!你闹什么!”景承把一碗茶直摔到门上来,稀里哗啦撞得粉碎,“朕是为你好!你又知道了?你给我下去好好想想,别连这点道理都说不通,枉费朕的心意!”
  嘉安不由得笑出声来,“你是不是永远都这么冠冕堂皇?拿我当个玩意儿似的,随便丢给一个见都没见过的人,由着他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到头来还要说是为我好?”他突然哽咽了,他居然要跟景承争论这么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明明是他蒙受了那样大的羞辱,是他被恋慕的人亲手下了圈套送给别人糟蹋,到头来却像是他有错似的,被逼得百口莫辩。
  景承不做声。嘉安几乎马上就要哭了。他不喜欢拿自己的委屈向景承乞求同情,可话说成这样,难道景承真的一点都不动心吗?
  他盯着那门当中浮雕出的五蝠拱寿的花纹,忽然觉得这场景十分滑稽,他居然真的敢和景承这样吵。其实来的路上也还犹豫着,说到底景承是主子,对他做了什么都不能有怨言的。可他实在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尤其在他近乎自戕式地向景承剖白了之后。
  “奴才做错什么了?”嘉安对着那紧闭的房门轻声问,“这些年,奴才伺候得您还算满意罢?奴才自问已经毫无保留,为什么反过来要被这样作践?”
  现在他自己也怀疑,他究竟喜欢景承的什么呢?景承薄情,他不是第一天知道,也许是觉得自己跟别人都不一样,所以景承对他也该是特殊的——每一个先于对方动了情的人大抵都这么觉得。
  “嘉安,”景承忽然柔声唤他,“你为朕做的,朕日后也会记得。”
  可他并没想过要为景承做这个,即便陷得再深,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可以接受很多情形,譬如说景承玩腻了他,又或是有了皇子,一拍两散,这些他都想过无数次、但他绝不能够容忍有第三个人。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能够妥协到这种地步。景承居然真的叫他把心挖出来,他居然也真的挖了。他已经习惯于把自己献给景承,现在,他从小到大一切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全崩塌了。
  “皇上赏脸见奴才一面,行吗?看在……”
  下面的话他噎住了,那些腌臜的事他说不出口。景承没有应允,那昏黄的烛灯突然黯淡下去,“你去歇着吧,朕改天去看你。”
  “只是……见一面……一盏茶,只要一盏茶时候就行……”
  从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质问景承,到放低了姿态求他赏脸见面,不过一刻的工夫就完全逆转了。在景承面前他连受害者的底气都撑不起来。这也根本不算吵架。因为他害怕同景承吵,景承是不在意他的,吵完的后果只有他自己受着。
  “那么,明天,明天早上……”
  “傅嘉安,朕说过了让你退下。”景承甚少连名带姓地叫他。
  嘉安不吭声了。
  他在门口又跪了大约半个时辰,另一边偶尔传来衾枕窸窣的响动。景承没睡着,而且景承知道他还没走,如果闹了这么一场,景承还能安下心睡觉,他才真该一头碰死。两个人都在赌,最后是嘉安先放弃了。
  即使见了面又怎么样呢?景承不可能给他任何安慰,景承压根不觉得他也会委屈、绝望、怨恨,不觉得他也是个有喜怒的、跟自己一样的人。嘉安木然地起身走出去,但很快又折回来,立在黑洞洞的宫门口。雪已经停了,月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地上一个斜长的黑影子,直耸进宫殿深处去。
  “奴才是出身低微,但不等于我就活该做这些下贱事……我心里放着一个人,不是为了方便作践自己的,倘若皇上还替他打着下一回的主意,趁早说出来,奴才一头吊死在这房梁上,大家省心。”


第34章 欲语泪先流
  回房时双禧还等着他,坐在他们平时吃饭的方桌旁边,睁着两个迷迷怔怔的眼睛,桌上十几个碗碟,盛着各式粥菜。
  嘉安皱眉道:“干嘛张罗这么一桌子,教人背后戳咱们的脊梁。”
  双禧连忙赔笑道:“我哪里敢起这个头,是管事公公张罗的,说是下午出宫前皇上吩咐下来,特地拣您喜欢的做,还说赏了三天假,我以为师傅知道。”
  嘉安冷笑一声道:“像什么话,拿我当出堂差的?”
  双禧不敢答言,只说:“师傅半天没吃东西,也该饿了,不如挑几口爱吃的尝尝?明早起来也好跟上头谢恩。”
  嘉安走到桌前扫了一眼,碗里是红枣莲子粳米粥,十来种下粥的冷热碟,盛着桂花糖藕、红油渍的萝卜干、酒盅那么小的三丁包子、雪里蕻炒冬笋、清蒸虾饺之类,却的确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嘉安点点头对双禧道:“明天你替我给他磕头,就说皇上的大恩,奴才遵旨领受了。”说完拈起那碟桂花糖藕来用力一掼,“豁啷”一声,碟子碎成七八块。
  “什么蹬鼻子上脸的东西,原不过是六两银子买来的,现在好矜贵吗?”
  他摔得高兴,桌上的吃食一样样拿过来挨个照死里砸,一时间房中稀里哗啦响得不停。双禧吓得扎煞着手,接也不是,躲也不是,只望着他,急急切切地压低了声音,“师傅心里有火,只管冲我来,当心碎瓷瓦子划了手!”
  桌上只剩下盐渍梅子,装在一只娇黄釉的莲花纹浅口碟里,因为他爱吃,景承特地叫人连盘端了赏下来的。嘉安怔了一怔,抓起来又要砸,被双禧扑过来抱住了。
  “师傅!这件千万不行!”双禧陡然提高了声音,“您一松手,咱们屋里三个人一齐掉脑袋……您就算可怜我,可怜德宝,您想想再摔?”嘉安瞥瞥他,把手一张,冷笑道:“我不过这一条命,他要就拿去,未必我不如一个盘子金贵。”双禧白了脸,眼看那御赐之物在地上摔得稀碎,张口就要喊叫,却一声也没叫得出,只是哀哀地唤着他,“师傅……师傅……”
  碎碗片飞了一地,看在眼里使人惶惶的,他心里这时候反倒平静下来了。
  “我好了。”嘉安眼神发直,并不看着人,“谁心里有火?我没有。”
  双禧收拾了地上狼藉,拎热水来服侍他洗澡。把外头穿的鸦青底回字纹袍子脱了,下边是象牙白的中衣。嘉安低声道:“今天穿的衣裳,全给我剪了扔出去,要么烧了,你自己看着办。”双禧答应着,替他把里头小衣也褪了,忽然低着头抽抽嗒嗒哭起来。
  “我的娘,这一身是怎么弄的,都看不见好皮肉了。”
  嘉安道:“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双禧吸了吸鼻子。“你疼不疼?”
  “嗳,我不是好好的,还能砸东西呢,”嘉安笑着,“你不拦我,我连桌子都掀了。”
  双禧抹了一把眼睛,咬牙骂道:“忘八羔子不得好死!怎么下得了这么狠的手,连皇上都没这样打过你。”嘉安听到这话突然打了个冷颤,那陌生的蓄着八字胡的面孔倏地凑近了。滑腻腻的涎水留在啮痕上。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东西,到现在也不能完全记得它们是怎样被用在自己身上的,只知道那些都很旧,大概已经饱饮过很多人的鲜血,刺入过很多身体——和他一样在床榻上交出自己换取各种恩惠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能换到什么。他舍掉自己,景承就满意了吗?那予取予求的顺从可以换来景承的一点爱吗?他颤栗着,感觉得到那双手上生着厚重的茧,指甲也过于锋利。他闭着眼睛跟自己说,好歹为了景承忍这一回,也许他做了景承就会喜欢他,哪怕完了就去上吊呢。其实也期待过,譬如说景承后悔了,突然出现来救他,带他回去,于是他在那使人恐惧的折磨中一直盯着房门,但这戏剧性的幻想始终没有发生。
  双禧问:“要不要请大夫?”嘉安已经看见小衣上有血,忙说:“别去,今天的事你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跟别人讲。”双禧没懂缘由,但也不再劝,扶他坐到浴桶里,犹自“丫头养的”、“杀千刀”的骂,倒是嘉安反过来安慰他,“多大的事呢,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说完自己也似乎宽心了点。尽管景承算计他,拿他当个玩意,可以随手赏给人家的,但也实在不必为此就不活了。
  “双禧,你说我到底图的是什么?”他低声笑道,“我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双禧本来已经不哭了,被他这一句又招得红了眼圈,呜咽着道:“咱们是奴才,没办法的,这就是咱们的命。我知道师傅心里难受,可您千万不能跟皇上使性子,那是要吃苦头的啊!”
  嘉安凄然道:“这些年我哪里没有顺着他?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做了,除了让自己活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换来什么了?他有过半分喜欢我么?也不知道是他折腾我,还是我自个儿折腾自个儿。你说我为的是什么?他凭什么利用我喜欢他的事反过来捅我刀子?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逼成这样?”
  “师傅慎言!这话可万万不能出这间屋子……”
  “所以就合该由着他糟蹋我?”
  嘉安嚷完又觉得自己过了,实在不该对不相干的人发脾气,便柔声道:“算了,你不必替我担心,我在宫里怎么也活了十来年,这些事我比你懂得。”
  双禧来添了三回热水,他才觉得把自己洗涮干净了,湿着头发滚进被子里。半夜里嘉安惊醒过来,脊背汗浸浸的,心口扑通扑通地狂跳,浑身发抖。他悄悄起身,倒了一碗冷茶灌下去,似乎好了些,重新躺下翻腾半个多时辰,才又睡着了。
  第二天天没亮,嘉安已经等在管事太监房门口,要回寿光殿守空屋子。在平时他们是绝不敢应允的,都知道只有皇上才管得着他,固然他一向并不跋扈,也没人触他的霉头。但前一晚寝宫里的事早在私下传遍了,说傅嘉安冒犯圣驾,龙颜震怒,一定要失宠了,果然任谁都有这一天,迟早的事。管事太监自然乐不可支,当下就点头放人,但又留了个心眼,把双禧和德宝两个小太监叫他一齐带走,万一以后有回寰呢,也不至于太难看。
  景承是又过了两天才知道。他原以为依嘉安平日的性子,是惯常逆来顺受的,就算有委屈,等上来当值的时候哄两句也就好了,不料这一天就没有看见他。这时旁人才敢禀告,“以为傅公公已向皇上求过恩准了”。
  景承把手里正喝着的一碗茶“咚”地砸在桌上,哼了一声道:“谁给他这么大的脸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以后他的事朕不管了,这里也不缺他伺候。”
  当然又有人把这话去告诉嘉安,虽说是意料之中,却也还是失望。他并没抱着和景承怄气的念头,也知道一旦从崇德宫出来,就再回不去了。他们这样的情形,倘若是他先冷下去,景承一定不会回头寻他,迁就他,也就算是断了。现在真给他证实出这一点,只觉得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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