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没那块帕子,景承也肯定知道他会摸到床上的痕迹。年轻的太监给太子侍寝,没什么好避着人的,宫闱里这种事不算稀罕,哪里轮到他替景承遮遮掩掩的呢,多此一举。嘉安低下头,先前那滑腻的触感像是还留在指尖上似的,像潮湿的蛇游走到他身上,盘踞着他的喉咙,也不知道怎么,反倒是他羞愧起来了。
把帛带束紧,戴上金冠,景承抬手摸着发髻,“好了?可别走在路上突然散了。 ”
“等会儿你悄悄还给他罢,别和人提。”景承从镜子里看着他,两道促狭的眉毛一挑一挑地撺掇他,仿佛是相约去恶作剧的孩子要求对方保守秘密,无形中把他拉拢成一个共犯。
“你知道给谁。”景承又说。
“知道。”名字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但好歹是没有说。
“那个鸡蓉玉米羹,做得太淡,你吃了罢。”景承把湿漉漉的脚伸出来,往前一踢。帕子又丢回嘉安怀里。嘉安顺从地跪下去,用宝泉的帕子替他擦净水渍,穿上鞋袜。
第5章 太子的宝泉
照例是要向太子磕头祝寿的。今年又格外严肃些,凡是寿光殿在册的宫人,从近身伺候的内侍,到外院洒扫行走的杂役,黑压压跪了一院子。嘉安在最末排,抬头四下望了望,“宝泉怎么没见?”
“谁晓得……你管他呢。”含糊其辞的回答。
“这么大的事都不到?”
“你看看这一大堆人,谁瞧得着他到不到?他狂他的,关你屁事。”
“昨天晚上是不是他值夜?”另有个太监岔过话来问。
“嗐,你说呢——外间大门一关,里头进进出出的事,谁知道。”那人挤弄眼睛,嘿嘿地笑,半张脸都笼在袖子里,整个人跪伏成一团,声音听不真切。“有一天皇上说太子房里挂的画旧了,叫拿下来换换,我一去你猜怎么着……隔着窗户,老远就听见那贼小子扯嗓子浪叫,吓得我扭头就跑——你说这要是当面撞见,可不是找死!”
“大白天里?”
“那可不——你没听见他,不知道从哪学的堂子活,跟胡同里小相公一模一样。”
“哎哟!”那人吃吃笑起来,“你又知道什么是堂子活了,小相公你玩过?”
“呸!扯你娘的蛋!”
两人都啧啧惊叹。白日宣淫,无论哪朝都不是什么光彩事。“你看那鬼东西人不大,心倒挺野,平日里那副轻狂样子,真当自己一步登天了,眼睛里连人都看不见。记不记得过年发赏钱?他敢吃独食拿最大头,剩下零碎才给人分。”
“听说他师傅就是给他弄死的。”
“都这么说。”
“咱们这个太子,前两年还真不这样。”
“还不是给宝泉那东西带得坏了。”
这时候景承已坐在正殿上,断不能再继续了,便这样下了结论。
嘉安听了这番话,心里未免有些憋闷。他对太子和宝泉的风流轶事并没有兴趣,尤其是以这样的结论告终。景承远没有那么不堪,即便宝泉的确不像话,并不能说明什么。景承真的喜欢他么?那也未必见得。
嘉安在门口叫了声“宝泉”。从前宝泉也跟他们一样睡大通铺,没地方放铺盖,只有每个人齐肩宽一扇柜子,花梨樟的两层格,睡觉时候踩在脚底下,全部家当都在里面。
总防着别人偷东西。太监们从打进宫就开始攒赎“宝”的钱,一个铜钱一个铜钱地藏,裂了纹的陶罐,竹篾篓,过年吃剩下的点心盒子……逮到什么是什么,松鼠藏松子儿一般。冬天穿的灰蓝布棉袄,包得严严实实塞在柜子尽里面,上了锁也还是怕丢。后来宝泉突然有钱了,就不再同他们一起住了。
先是没人应,隔半天才有双鞋趿拉趿拉地走近。宝泉跐着门槛,一手撑着门框,另一手抓着半把杏仁往嘴里塞。
“做什么?”
并没让他进去。宝泉披着件松花色团云纹的锦袍,簇新的青缎小衣滑溜溜地在风里晃,衣角吹掀了,露出腰里系的紫色汗巾,大太阳下刺得人扎眼。领口盘扣特地留了两个没系,挂了块浓绿的翡翠,颈子里又是一枚金锁,链子坠得直直地勒进肉里。
嘉安被他乜斜得发毛,先赔了笑脸道:“方才院子里没见你,陈公公叫我来瞧瞧。”
宝泉没说话,只拿眼盯住他,嘴角似笑不笑。嘉安这时候才仔细打量起他。宝泉约莫十八九岁,一张狭长脸儿,眼角略略往上挑着,显得两个乌黑的瞳仁特别亮,脸上的神情随时都要扑出来似的蠢蠢欲动地不安分。人家都说他就是这双眼睛好看,男生女相,难怪太子喜欢。但看久了也无非就是这样。是突然喷薄出来的招摇的媚态。好比极艳丽的颜色,东一笔西一笔,七手八脚往纸上招呼。
嘉安记起手指上那片湿滑的触感来,不禁浮想联翩。太子真的喜欢他么?他心说,就是这样一个人?
宝泉吃了一半杏仁,剩下几颗在掌心里攥得潮了,掷在地上。
“少磕几个头能怎么的?他姓陈的少活几年?殿下还没兴师问罪,轮得到他来问我。有能耐就拿出规矩来,是板子是棍子只管往小爷身上使,你倒问问他有那个胆没有。”
“快别喊,原是我不该提他。好久没见了,来瞧瞧你不行么。”嘉安推他进屋,反手关了门。
宝泉抿起嘴,舌头在唇下剔着牙,把零碎的杏仁渣子舔出来嚼,太阳穴一鼓一鼓的,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垂在床沿上晃,来回踢着一只黑缎子便鞋,觑着眼盯他。嘉安蹲下去把杏仁一颗颗捡在手里。
“丢那儿得了,让他们扫去……哼!到底让他们偷了个懒,每天不知道在哪里浪。才进宫几年,学了一身坏毛病,管也管不住。小安子你同他两个熟,回头也替我管教管教。奴才坯子贱骨头——要不怎么说同人不同命,都是一拨进来的,他们有你一半会做小伏低,也犯不着我三天两头的抽他嘴巴子。”
嘉安脸上有些尴尬,只好笑了一笑道:“不说这个了,”他掏出帕子撂在床上,“有东西给你。”
宝泉拎起手帕,叠来叠去地玩,“怎么就是我的,大家的都长一样。”
“早起在他床上明晃晃地丢着,不是你的,我上外头敲锣打鼓招领去。”嘉安皱着眉头去夺,被宝泉回手推了个趔趄。
“气性这么大?”宝泉白了他一眼,“平日里倒瞧不出来。”
“没别的事我回了。”嘉安扭头就走,这屋子呆得他胸闷。宝泉忽然喝喝冷笑两声,“怎么着,他要过你了?”
嘉安一怔,脸上倏然热起来,下意识地反问回去:“你说什么?”
“太子同你做过那事没有?”
“什……没有!这叫什么话!我……”
他有一万句要辩解,争先恐后都想往外挤,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嘴唇打颤,喉咙也发紧,宝泉冷眼看他臊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兜脸就啐。
“呸!急什么?没用的东西,割了一刀还真拿自己当个女人了?你是个雏儿?要守贞洁了?你留着给谁哪?你睁开眼睛往外头看看,这里百十号人,他要睡哪个不是一句话的事,你还做梦呢!”
嘉安又羞又气,捏着拳头说不出话,宝泉忽然咧开嘴笑了。
“跟你闹着玩,瞧你还当真了。”
宝泉把两条腿都蜷到被子里去,“你也先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不是那块料——我要睡了,咱们这位爷呀,夜里头就爱折腾人——你还不走?”
嘉安落荒而逃。他最不会吵架,冲出好远才想起来,刚才就该指着宝泉的鼻子问他,你有什么可狂的,再狂不也是狐假虎威?宝泉现在不大做事了,景承甚至指派了两个小太监专门服侍他,过得像个少爷,真是同人不同命。
以前欺负他的人全被暗地里整过。他师傅最倒楣,宝泉得宠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老太监打发去京郊一个破庙养老,不多久就听说寺里遭了贼,幸亏老太监半夜起来如厕撞见,喊起来惊动旁人,才没丢东西——只是来得慢些,人已被灭口了。后来别人提起这事都心照不宣,一间荒郊野岭的破庙有什么值得偷的。大家都知道宝泉刚进宫时候脾气倔,不受待见,常被他师傅打得皮开肉绽,半个月爬起不来。
宝泉记仇了。哪有人不记仇呢。可这宫墙下的人,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假如和太子没有那一层,宝泉绝不敢干这种杀人的勾当,可一面对太子虚情假意,还享受着因为太子才得的那点权势,真是一点骨气都没有。
至少这点他比宝泉强——倘若换了他,他对景承一定是真的。
像他这样年纪的小太监被放在寿光殿是为什么,嘉安从最开始就明白。太子至今没碰过他,只是因为瞧不上他。可他同他们是不一样的。
第6章 不是他
老王爷家摆戏台请景承过寿,所以太子仪仗过午就出宫了,寿光殿的人跟去了一半,剩下有关起门来赌钱的,也有趁机溜出去逛的,反正景承要等晚上筵席散了才回来。偌大的宫院忽然静谧下来。暖溶溶的红墙投射下榕树的影子,院里只有一个宫女舀水淋着那片芍药。嘉安在回廊转角倚着柱子坐下来。
景承不在,底下人总归如释重负,但又忍不住有点惦念他,不知道老王爷家请的什么班子,他点的哪一折?多半是《小商河》打头阵,《游园》、《惊梦》两出紧接着——景承喜欢,只要他点,多半是这几段。
以前有一回,大约是景承实在无聊,要么就是他找不到人听他说话了。
“八股文章是没有灵气在里头的,为什么商君书要写成这样?你听过牡丹亭没有?”
“殿下学的这些奴才不懂……”嘉安迟疑了一下,脸上浮起羞涩的笑意,“不过奴才也读过一点《孟子》,奴才觉得念书是这世上最好的事。”
“你念过书?”景承错愕地看向他,“谁教你念的书?”
“奴才念得不好,很多话还不懂得。”
“又不叫你考举人,认识几个字也就算了,你还当真在这上面用功?”
嘉安用指尖偷偷地攥住了衣角。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太子并没因为这个而高看他一眼。但他仍然小声地辩解着。
“奴才都是下了值得空时候零零散散学的,没有逾越过本分……奴才只是觉着,哪怕光能读几句戏文……也是好的。”
“那你读过牡丹亭没有?”景承弯起眼睛笑着。
夕阳从窗格间钻进来,细小的尘土在光线里飞舞。他第一次知道太子喜欢的文字原来是这样的,像黏软的桂花凉糕,读过以后很久都有一股甜香在齿间反反复复打转。讲到高兴时,景承细细地捏尖了嗓音,低声唱“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嘉安怔怔地望着他,景承的眉眼在落日里熠熠地发光。下了值嘉安飞奔着跑去找顾延之,央顾延之把这句词写给他,但转天他就挨了耳光。因为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景承贵为太子,是万万不能张口唱这种东西的,说起来都是做奴才的没规矩,引着他学坏。
嘉安挨了打,反倒很高兴,因着这段闲谈,他离景承又近了一些,虽然景承并不知道他为这事挨打。这事他能记一辈子。
到掌灯时候景承才回宫,又去皇上那说了会儿话。一进门就闻见酒味,两个太监正服侍他脱衣裳,摘下冠带,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穿着,嘉安把一盅解酒茶递到他手里,景承的脸在烛光里笑吟吟地晃。
“才说叫人打扇子来着,这么热,谁喝得进。”
茶碗又攘回来,嘉安没接,“好歹进两口,不然明天醒了头疼。”
“搁着罢,”酒气喷在他脸上,“才吃了一整碗寿面回来的,再喝就吐了。”
“小厨房也备了寿面,才要说请您示下。”
“不吃,”景承连连摇手,一骨碌倒在床上,“肚子胀得很,你来给我揉揉是正事。”
嘉安跟过去,摸出帕子在景承额角蘸了两下,景承躺在那里盯着他,眼神发飘,忽然伸手夺了帕子在脖颈里扑啦啦地扇,“热死了,拿个扇子这么慢。”
“因为吃了酒才觉得热,外头其实凉着呢。”
“嗯——”景承长长地哼了一声,对着半空中仿佛撒娇似的闭上眼,故意撅起嘴表示不悦,但没再吵着要扇子。
太子就是这一点好,不像有些脾气坏的主子,听不进劝,稍不遂意就要骂人,回头真病了还要怪罪他们不会伺候。嘉安一手解开他领口的盘扣,一手轻轻给他揉肚子。湿热的汗气顺着胸膛的起伏一阵阵扑在他腕子上。
躺了一会儿,嘉安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刚要起身出去,景承忽然说话了。
“陪我出去走走。”他坐起来使劲甩头,瞪着眼,脸醉得通红,“吃撑了,消消食再回来睡。”
嘉安扑哧笑了,“也不知人家给了多少稀罕东西吃。上回太医还说,晚膳只进七分就好。”
话说完才觉得不该讲,因为寿面是不能不吃的,太子的饮食更轮不到他指手画脚。他最近一阵子不知怎么开始敢和景承瞎搭腔了,许是年纪大了些,在太子跟前做事的时候也多了,堪堪算混了脸熟。但好像说得越多错得越多,早上也还昏了头,不知死活地说了僭越的话,也许殿下讨厌这样。
景承并没在意听,径直出门去了,嘉安抱起一件罩衣追在后头。景承顺着夹廊一路走出去,仰着脸看月亮,夏天的月亮是一个白色的圆片,牢牢地贴在檐角上,入了夜风大起来,但吹不动它,一直挂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