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的迎面走过来,向太子问安,他摆摆手没说话。嘉安躬身跟在五六步远,偷看景承脸上的神情,但他一直没转过来。罩衣在手里捧久了有些沉甸甸的,抖开了,犹豫半天,到底没敢给他披,又原样折回去。
“宫外有些什么好玩的?”
谢天谢地,景承开口了。嘉安连忙往前赶了几步,离他近了些。
“听说你们有办法出去,”景承的口气听上去并没有不悦,“今天去老王爷家路上我特地看来着,无非是些茶馆酒楼,有什么好玩?”
嘉安犹豫了,太监私逃出宫是重罪。
景承吃吃地笑了,“你别怕呀,这不是随口说说的嘛,又没要拿谁怎么样。我就想不通,宫里吃的玩的什么没有,外边哪里好?”
“殿下真的不追究?”
“再啰嗦就不问你了。”
“殿下觉得宫里什么都好,因为这儿是您家里呀……”嘉安吞了下口水,“您想做什么都成。”
“这儿不也是你家里嘛,你……”
后半句终于没说出来,“你不也想做什么都成”,谁都知道压根不是这么回事。
“嗳——怎么哭了?”景承转过来,俯身往他脸上看,“他们又打你了?想家了?”
嘉安倒退几步,膝盖一软跪下去,“奴才万死!”他盯着景承的靴子,想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可睫毛不争气地眨了眨,温热的水滴噼里啪啦掉出来。
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在这些事上,眼泪早该流尽了的,可景承只是问了一句,他立刻就委屈得想要大哭一场。
“噢,难怪你总是不爱吭声,”景承笑起来,“我又不是那种动辄要打要杀的主子,哪里就吓死你了呢。”景承拿鞋尖轻轻踢他的腿,“今天上哪儿逛去了,给我说说。”
嘉安低声回话:“奴才从来没出去过。”
想想又补了一句,“还轮不到。”
景承先是有些吃惊,很快就明白了。他往腰里摸了两把,摘下一块白玉佩,打着湖色绦子,“在老王爷家得的,给你了。今天可是我的好日子,别哭哭啼啼的。”
嘉安不敢接,迟疑着往后退。皇亲国戚贡给太子的生辰礼,那得是什么价!叫人知道还不翻了天?但景承非要他拿,直伸着手怼到他眼前来,流苏绦子一甩一甩地颤,“赏你就收着,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
“殿下别难为奴才……奴才真的不敢收!”嘉安跪着又退了一步。
但到底还是接了。景承继续往前走,顺手把罩袍抓过来,袍角被风吹得呼啦啦响,拍着嘉安的面颊。“还真有点凉,”他说,“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给我笑笑。干嘛呢这是。”
嘉安爬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边,他同他靠得这样近,黑黢黢的宫墙下只有这两个人影子缓缓移动,倘若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应该是一汪江水里顺流漂下去的筏子,在黑夜里点着盏玻璃灯,桨从浓粘的水底拔出来,咕嘟嘟地低诉出微弱的雀跃。
“在老王爷家听的什么戏?”嘉安攥着玉佩,那块冰凉的小东西在掌心里渐渐暖了,声音也软下去,“几曲屏山展,残眉黛深浅?”
“没,都是武戏,老头子爱看。”
“巴巴地请了人去做生日,倒不点客人爱的。”
“嗐,人家过年八十二了,还有几回戏听?那样一把年纪,尽着他罢!”景承笑着看到他脸上来,“你替我打抱不平呐?”
有种暧昧的预感,嘉安惴惴地有些忐忑。在他听说的宫闱野史里,这样的场景最容易出事:太子心情好,太子喝了酒,太子赏了他贴身的玉佩……虽然太子从没瞧上过他,可万一……
过了一阵风,隐约有歌声飘来,咿咿呀呀地一路散了调。嘉安认得那曲子,唱的是个女孩子送情人去参军打仗,去了两三年没消息,八百多天里日日提心吊胆。
以前有过一段打仗的时候,他们家乡的很多女人都会唱这小曲。姑娘对着蜡烛纳鞋底,告诉自己这月一定有信来,即便他变心,也还是希望他托个梦给她,说他还活着,教她安心——但就连梦也没有做过一个。
“谁?”景承说。
“那是沈青宛,殿下不认得?”
“是咱们寿光殿的人?”景承歪着头皱眉,“早上有个穿鹅黄衫子,鸭蛋脸,戴红宝石耳坠子的,是她么?”
嘉安惊异于他记得如此清楚,方才还说不认得的。
“唱得挺好。”景承说。他停下不走了,侧着耳朵认真地听那支曲子,要找它是从哪里来的。沈青宛的声音绵长而执拗,一声叠一声地,一忽儿听不见,以为唱完了,下一刻又继续戚戚切切地递过来。
最后景承开口了。
“你先回去吧。”他说。
第7章 他就要走了
皇上是在半夜里突然驾崩的。按年纪来说他不该这么早死。外头说书的讲起前朝皇帝短命,多半是有些不为人知的轶事,本朝倒还没听说。本朝的闲话总要等贺家倒了才敢讲。但闲话摆在那里,就不由得底下人不私相授受,据说他死在一个妃子手里,她教人在他每晚必服的凝神茶里下了毒,无色无味,药性不到两个时辰便发作了。
“还不是因为在冷宫呆得太久,”讲故事的指自己的脑袋,“这儿都不对了。”
有人纠正说那不是冷宫,被老太监照脸啐了一口,“你当我是瞎的?是不是我不知道?你以为没封院子就不是冷宫了?我告诉你,这些个妃子娘娘,别看每天打扮得油光水滑,装模作样摆主子的谱,一失了宠,哪怕她住在天上呢,那也是白搭!”
这位不受宠的妃子的底细很快被挖了个透。她并非大家之女,而是作为一样新鲜物件被贡进来的,听说在外头是歌妓。大概因为出身实在难堪,皇上只同她好了几天,就撂在一边,但在她那样的人,已经是一步登天了。这种时候总要有个罪人,所以尽管没有坐实,皇后还是把这个可怜的妃子杀掉了,受牵连的宫人有上百个,关在小院子里命他们一齐上吊——其实大多是给绞死的。据说尸首太多,实在来不及做棺材,也来不及挖埋,就全部丢去城郊的乱葬岗,人们叫捉鬼山的地方,给喂了野狗。
“先前王公贵族的小姐也挑三拣四,什么时候连卖唱的也能进宫了?一年不如一年。”
“问端王爷去,他不是最会在堂子里逛。”端王是皇上的异母哥哥,年轻时候总在外头逛青楼捧戏子,还和太傅的儿子争买一个头牌的初夜大打出手。
“嗳哟,我听人说,端王爷似乎这一向往宫里走得勤些。”
“他不是常年在苏州?”
“似乎是回京了——我也没亲见。”
“啧啧,该不是要……”
谋反两个字到底没人敢说出来。大家都知道,端王曾经是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他母亲出身低,但十分受宠。嫡太子即位后,端王着实荒唐了好几年,酗酒,玩女人,无恶不作。他住在京城,皇上防着他,不敢让他走远,又抄了几个端王一派的官,敲山震虎,他也就真一年年玩下去,三十几岁的人,把身上养出许多赘肉,裹在绸缎里名副其实一个酒囊饭袋。后来皇上派他到南方去打仗。假如战死前线,左右大家都松口气。
暗地里较劲这么多年,还是失算了。端王非但没死,而且手里有了兵。这是六年前的事了。
所以也难怪人疑到他头上。皇上死了,太子年轻不中用,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而国不可一日无君。寿光殿正门前的长街上挤满大臣,时候赶得巧,消息递到他们家里,正是准备上朝的时候,冠带朝服全都披挂停当,没想到是去奔丧的。天还没亮,太子一向起得晚,宫门落着锁,守夜的太监从没听过那种号角,“呜——”地拖了长音,听起来像是要打仗,间杂着延绵的钟声,永远也不会停下似的。他们以为进了刺客,无论如何不肯开,两边吵吵嚷嚷耽搁了小半个时辰。
都没吃饭,又闹出这一阵,等真正进来已经有气无力,反倒不说话了。官靴在石板砖上疾行,袍褂带起的风扫得烛灯火苗摇摇欲坠,寿光殿的奴才们都被驱到一处跪着,恭迎新帝即位。嘉安匍匐在人堆里,盯着寝宫门上繁复雕出的镂空花纹,心里突突跳个不停。
殿门始终关着。
景承被太傅从床上抓起来才醒,他这年不过二十岁,睡得很沉,还带点起床气。太傅张罗着为他梳洗,穿衣裳——匆忙间做不出合身的皇袍。大臣们带了建元帝身边伺候的人来,把他的发髻梳得一丝不乱,金冠耀着他的眼睛,烛灯有些暗,但景承的眼睛是明亮的,侧脸的棱角比平日里更加深,也并看不出嘴角边到底是否还有笑意。
景承起初还有些头晕,后来便只是默然盯着院子里黑压压一地人,掩嘴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十分不肃穆,却好像一条充满仪式感的分界线,过往的生活在他闭了嘴之后永久结束,从此以后他不再年轻了。
“吾皇万岁!”太傅带了头,哪怕都饿得眼花,还是爆发出天崩地裂的嘶吼。
嘉安张了嘴但没出声,他想起来,太子对于做皇上这回事大约真的毫无兴趣,但凡景承不是唯一活着的嫡皇子,一定早求了封地搬出去了。但这并不等于说太子是个昏君,毕竟他那样温和的一个人。景承走下台阶,从两侧跪拜的臣子间一路昂着头出去。
新皇迁居崇德宫,但嘉安不能,而且以后他大概再也见不到太子了。他整夜都惊惶地被这个念头缠绕着,这晚显得意外地漫长。
第8章 等死的人都平等
天亮以后,寿光殿变成了无人居住的空殿。传膳的时辰不再有小太监捧着食盒在回廊上疾步奔走,以前走得慢怕菜冷了,走得快又怕汤水洒出来。太子的寝宫往常一天要打扫两回,后来管事太监说一天一回就够了,渐渐又变成两天一回。尽管只是景承一个人的离开,却带走了一切生机,芍药倒是还照样种着。
也有人提过要把芍药移去崇德宫,但因为国丧未出,不愿意折腾,就搁下了,由沈青宛一直照料着。景承才登基,各处忙得人仰马翻,他们这里倒闲得没事做。以前顾延之得空就找了由头瞧她,这阵子也不来了,嘉安还是常往他房里去,陈恩宁这一向病得厉害,见面不免说起。
“今天又不好了,昨夜里咳嗽半宿,吃点东西就要吐,瞧着捱不到明年。”
“他这个人……”顾延之话说半句又收了,“算了,一辈子走到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呢。你也仔细些罢,别是痨病。”
“太医来瞧过,说还不是。”
便都不说话了。现在还不是,但再这么下去迟早就会是。不出半个月,皇上就会派人传句话,说体恤寿光殿首领太监陈恩宁效命多年,现今年老,着送安乐堂休养,不必回宫听差。而安乐堂不过是个名字好听点的牢狱,不准出门,没有太医。
安乐堂确是真正的安乐,所有人都一样,等死的人都平等。
陈恩宁告诉嘉安,等他死了,教他去南城找刀子匠赵二爷赎“宝”,务必要把“宝”同他一起下葬,可着钱用,能多风光就多风光,棺材板要使最好的,妆老衣裳、吹吹打打也得使钱。陈恩宁攒了四百两,几乎是全部家当,换成八个银锭子,兜起来一小袋。
“痨病死的不能留尸首。”顾延之提醒他。
“那也得埋。没尸首,跟骨头渣子一起也得埋。总不见得到临了了也不给他个全乎。”
顾延之不再多说。陈恩宁待他那样差,别的徒弟全躲得远远的,只有嘉安肯给他送终。“记不记得咱们怎么认识的?”顾延之掰着手指头给他算。头一回是陈恩宁教训他,连毛竹板子都打折了,没人肯看顾。像嘉安这样的小太监是请不动太医的,最后沈青宛看不过去,跑来向顾延之讨药。她没法给他涂,让顾延之动手。嘉安昏得人也不认得,迷迷糊糊扯着他的袖子喊娘,不让他走。那时候嘉安才进宫,一口苏州话,顾延之听着心里便绞了一绞。后来嘉安能下地了,来给他磕头,他看着嘉安,仿佛照了面镜子。
“摸爬一辈子,也就是八个锭子。”
“不少了,”嘉安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盘算,“宫里买个人才六两,八个锭子在咱们那能买三间大宅。”
顾延之是因罪抄家被没入宫的,一个铜板也没给。
“那是给到你家里头。买办、人牙子、刀子匠......哪一层不揩油。”
“那怕还只是拿了小头,赎宝那一笔宰得最厉害,他是四品,不坐地起价你信?”
“去年太后那边刘师傅没了,上头开恩赏的金丝楠木棺材板,就这还额外打点了七八百,那么多张嘴等着吃死人的饭,前前后后哪个不要钱。这么算下来,四百怕也不够。”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阵。嘉安垂下头继续抄华严经,一个“慧”字总也写不顺,涂抹三四回,纸上黑了一大片,像只死了的蝉凭空趴在那里,尸体被太阳烤干了,腿脚蜷缩得七扭八歪。
“我攒了些体己……”嘉安终于下了决心,“一辈子就这么一回,总得让他体体面面地投胎。”
顾延之啧啧两声,笑道,“你放心,我的身后事不要你操心。”
嘉安笑起来,拿毛笔点住了顾延之,“没错,沈姐姐自会给你操心。”说完才发觉这话不对。其实生死是他们最惯常的话题,但真说到自己头上,还是难免流露出一些怆然的凄凉。他匆匆低了头。一只蝉在很远的地方闹着,嗄嗄,嗄嗄,却没寻着同伴的回应——夏天快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