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再见,沈青宛
入冬的时候,沈青宛忽然册封了荣妃。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但总归是大家都知道了。这时人们才想起来,说她年纪轻轻,想不到这样精明,搞不好是皇上还做太子的时候就搭上了,竟瞒得神不知鬼不觉。
寿光殿上下乱成一团,比景承登基那晚尤甚些。大家听见这事,第一句总是“弄错了罢?她怎么会?”同沈青宛相熟的宫女多半铁青了脸,有人来问,索性把门一关,在里头嘁嘁喳喳,翻出些蛛丝马迹的证据,证明她心机是多么重。说她一向装得老实巴交,动不动就讲等年纪到了就出宫嫁人,谁知道早怀着当凤凰的心思。又说她眼睛细,一看就是狐媚子,钗环也比别人讲究,打扮得油光水滑勾引他。
别人不知道,嘉安不能不知道,顾延之和沈青宛早私定了终身。不是谁一厢情愿,要真是倒也算了——他们是换了信物的。他从窃窃私语的人堆里退出来,长街两侧点着耸动的烛火,用琉璃罩子囚禁住的黄澄澄的圆月,一颗一颗飞跳到他身后去。
顾延之没在茶房,住处也空着,有一瞬嘉安几乎怀疑他已经寻了短见。他呆呆地站在门口,恐惧顺着脚踝簌簌地往上爬,像吐信的蛇,出了一身冷汗。等了约莫两柱香,顾延之才笼着袖,不紧不慢走过来。
“你上哪儿去了。”
顾延之两眼发直,只当没看见他这个人,绕过去径直往前,走到桌边坐下,先自己倒了碗冷茶一口灌下去,半晌才笑说,“你找我?”眼睛却不知道是看着哪儿。嘉安试探地问:“沈姐姐……”
他偷偷看顾延之的脸,那张苍白的面孔上并没有他所想象的悲恸。顾延之闷闷地应了一个字,“嗯。”
嘉安又问:“你早知道了?”
顾延之说:“没有。”
嘉安突然怒起来,一把夺过茶碗掼在地上。“那你在这里装哪门子的没事人,啊?平日三天不见就念叨着死去活来,送条手帕子也爱得了不得,就差打尊佛给它供上了,山盟海誓说得好听,扭过头去就攀了高枝儿,嘴里一句真话也见不着的人,你倒沉得住气!你怎么不指着鼻子问她,这么多年的积蓄都花在谁身上?”
顾延之突然跳起来抽了他一个耳光。嘉安栽在桌上,紧捂着脸不吭声,房中一时死寂。顾延之瞪着他,颓然坐回原处,轻声道:“以后可千万别再胡说了,万一被人听见,你我都逃不过。”
“那……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戳破手指头写封血书击鼓喊冤去?”
“没头没尾的,她是不是连一句话都没给你撂过?”
顾延之挤出点笑容,说:“也并不是每件事都要有个开头和结尾的。”
“那这就算完了?”
顾延之揉了揉太阳穴,抵抗尚未到达的头疼,“她得到的比我能给的多何止千万倍,完不完的,有什么关系。”
嘉安把指甲用力掐在手心里,指缝间冷涔涔的都是汗,又滑又腻。顾延之起身往外走,“过会儿来人领茶叶,我去看着,别多了少了缠夹不清。”他冷静得仿佛一切和他无关,嘉安把脚蜷起来蹬在椅子上,两手抱膝,把自己缩成一个团。
顾延之说:“我今晚不回来睡,你早点安歇。”
嘉安没有应声,却突然喃喃地道:“你看这些人,一个个的……都陪过他了。”
说出这样的话,他终于觉察到自己的悲哀究竟在什么地方了。顾延之脚步猛地一顿,喝喝冷笑起来,“小安子,你不要命了。”嘉安知道他已经会了意,便不再说话,任他掩上门振衣走了。
嘉安留在他房里,倒在床上,手在枕头下面垫着,摸到一册书。他把书抽出来,是清平山堂话本。嘉安用指甲在纸上慢慢地划,铅印的小字很快就拖出几道黑漆漆的印痕,像哭花了妆的女孩子,在黑夜里同他面面相觑。
他一点点地把那页撕掉丢在地上,又撕下一页,天暗了,冷风哀鸣似的从窗缝里钻进来,填满了黢黑的房间,僵硬感从头到脚泼下来。天青色帐子挡着月光,那册书已七零八落了,嘉安抬手把两边帐子全都放下去,做了一间暂时与世隔绝的囚笼。
顾延之恨沈青宛吗?顾延之恨景承吗?那他自己呢?
好像恨谁都不对。嘉安陷入了迷惘,唯一能分辨出的感觉,是恨不能从胸口呕吐出来的钝痛。
他和顾延之都心照不宣地避免再提起沈青宛,好在轻易也不会同她碰见,但寿光殿的人免不了要传她的闲话。最初几个月她的确受宠。建元帝的猝死给了景承很大的打击,大家都猜他大概想要个孩子,好把这段难熬的时候挺过去。但荣妃始终没有喜信。景承召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终于像忘了她似的,不再同她见面了。
可是有一次他们迎面同沈青宛撞了个正着。那是第二年六月里,桐花尚未谢去,前日下了一场大雨,步道上散落着打湿的花瓣,他们抄近路横穿御花园去茶房,一抬头便碰见她。她穿了件枣红缎子滚葱白边的衫子,上面绣着兰花,墨绿色织金褶裙,梳着高耸的朝月髻,三两支花样繁复的金钗绾在墨云般的头发里,一个宫女扶着她的手,还有一个在跟在后头打扇。
是顾延之先看见她的,当时就停步不动了。嘉安扭头就走,被顾延之一把扯回来,“别不识好歹,”顾延之骂他,“你在这里跟谁怄气?”
沈青宛也看见他们了,隔着十几步远近,她脸上的神情丝毫未变,像不认得他们似的,缓缓地走着。那条石子路很窄,顾延之向旁边花丛中退了两步,朝着湿滑的泥地里毫不犹豫地跪下去。
“娘娘万福。”
嘉安吃了一惊,立刻也跟着跪下去。他有些恍惚的错觉,身边这人早已经不是顾延之了,非但不是顾延之,甚至连个人也算不上,只是个戴了面具的皮囊。
沈青宛并不急着理会,直到嘉安的视线里出现她绛色的绣鞋,才不咸不淡地说:“小安子,幸好你还懂规矩。”那两只鞋尖仍朝着步道的方向,如今她连转一转身同他们说话的必要也没有了。
嘉安一时间语塞,腿上被顾延之狠掐了一把,才慢慢地伏下去磕头。头顶静了会儿,问:“顾公公如今还在茶房伺候么?”嘉安心说才半年过去,哪来的“如今”,活像他死了一遍又回来似的。他侧耳要听顾延之怎么回答。是沈青宛对不起他在先,他就应该跳起来指责她的。
“回娘娘,”顾延之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平仄,“奴才一直在茶房,没挪过窝儿。”
“我说呢,这个月的茶叶似是比往常少了些,该不是顾公公这儿短了斤两?”
“娘娘这是哪里话。每月的份例都是有数的。奴才只看帐目,断不会厚此薄彼。”
沈青宛笑着说:“早些时候还有碧螺春,现下倒是白毫?”
顾延之也微微笑起来,“娘娘也说了是早些时候。明前茶叶统共不过那么几两,过了季,再怎么寻也是寻不着的。”
这次沈青宛并没有立刻说话,大约她终于对这规程似的对话感到了厌烦,静了片刻,她朝半空里点点头,说,“原来顾公公做事这样得体,本宫就愿你仕途顺畅,早日谋升,将来衣锦还乡。”
顾延之唇齿间吐出一声只有嘉安听得到的叹息,旋即重重地磕下头去,“谢娘娘吉言,奴才记下了。”
绣鞋挪动起来,沈青宛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嘉安站起来了,顾延之还跪在原地,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迷蒙的水气,嘉安想他也许是要哭了。
捱到次年春天选秀,荣妃已经彻底失宠了。国丧一过,宫里久违地热闹起来。虽没有正式册立,但几个极有可能被封妃的秀女早成为一众太监宫女献殷勤的对象。
秀女都是皇上亲自指的,嘉安远远地见过几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们,论起家世都是好的,但眉眼间并没谁同沈青宛相像。景承究竟喜欢哪一个,还是都喜欢呢?他不知道。一个人想来并没有那么多的感情可以分成一份份随处施舍,但皇上大概是可以的。
顾延之并没有擢升。自从碰见沈青宛以后,他颇消沉了几天。说也奇怪,自从沈青宛封妃,到他们见面那天,他一切如常,看不出难过,和人说笑的时候话也不少,仿佛他从来就没认识过她这个人。但那回见面之后他迅速地沉默下来,常常盯着半空发愣,人家叫他十声,也只答应两三句,两眼发直,渐渐就连茶饭也不要吃了。
嘉安知道病根到底还在沈青宛身上。未见面时,他多半存着些侥幸的幻想,万一她是被迫的呢,万一她还是念着他的呢,万一……她愿意丢下一切同他逃出宫去呢……
如今是用不着再想了。
顾延之大病一场,病好之后,沈青宛的事就算是翻篇了。
第10章 喜欢就是把柄
顾延之头一次张罗着给嘉安做生日,另掏出钱请膳房的苏州厨子弄了几样菜,又开了一坛惠泉酒。
其实在他们这样的人,根本没什么可兴兴头头地庆祝。嘉安没进宫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否则也不会教他吃这碗见不得人的饭。但顾家曾经显赫一时。他们认识的时候,顾延之已经丧失了一切往光明处挣扎的念头。他本来应该有非常顺利的仕途。如今那条路早绝了,又无论如何不愿在眼下的路上往上爬——不肯承认伺候人也是种本事——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天天混着。过去他们还总说起自己的事,进宫之前的光景,家里还剩什么人,也说点别人的轶闻。现在见了面,常常觉得无话可谈,这日子一眼就能看到头,然后坐着沉默,间或叹口气。
“一不留神已经这么大了,才来的时候还是小孩呢。”
“十七了。”
“嗳,日子过得快。”
“谁说不是。”
“前阵子还听他们张罗给陈恩宁烧纸钱,我倒没想到。”
“就算是秦桧,也得容人家有三个好朋友嚒。”
“嗳,是。”
于是低下头啜酒。那杯里晃动着一盏模糊的烛灯的火光,看久了使人目眩。
“寿光殿已经空了,我想,总不能一直在那守屋子……调个人过来难不难?”
“你要往上头去?”顾延之先露出讶异的神气,然后笑起来,“怎么开窍了。可我这儿不行,茶房是出不了头的。”
“也不是,”嘉安皱着眉头,“就想去个清闲的地方。”
“守空屋子不清闲?”
“就是想挪个地方。”嘉安烦躁起来。
顾延之抬起头看了他一会,重新添了酒,“还是那唐金福?”他眉间蹙成一团,压低声音以示气愤,却营造出一种诡谲的氛围。嘉安不吭声,垂首用手捂住了额心,这已经算是回答了。
“他混蛋!”顾延之啐了一口。
药房的管事太监,姓唐的,顾延之也认得。陈恩宁去安乐堂以前,嘉安每十天就得去找唐金福抓一次药,一来二去便甩不脱了。景承还在的时候,寿光殿绝不会有这种事,现在唐金福隔三差五就要来这边坐坐,借着给这个递方子给那个熬药的由头,来了就要往嘉安房里跑。哪怕小太监们一起睡着大通铺,他不避着人,也没人敢管这闲事,任凭唐金福涎皮赖脸地调戏他。
“小安儿,把你的好玩意儿给我看看。”
唐金福胖,穿着绛红色的四品服色远远看去像团左摇右摆的火,两腮上的肉重得垂下来,面皮粗糙,嘴唇微微往外凸,仿佛总闭不严实似的露出两颗门牙。他把那黑洞洞的嘴巴张开来朝嘉安一笑,令他有种从头到脚毛骨悚然的不舒服。
“唐公公见过的好东西比我们不知道多多少,”嘉安小心翼翼地赔着笑,“我哪有什么值钱的玩意能入您的眼。”
“甭跟我打马虎眼!就你这福薄命短的坯子,挂得起羊脂白的玉?你听话,拿出来给我看看,哥哥又不要你的,见识见识还不行么。非要跟我挣,咱们就喊起来,把你拿住当贼审,到时候砸个稀烂,也别怨我没给你面子。”
嘉安急起来,“这叫什么话!我的东西没有一件来路不正,就算一个铜板都是干净的。”
“那是那是,你比那起子不懂事儿的小猴崽子可干净多了——”唐金福拉住他的手,迅速地摸了一摸,“你们这年纪的孩子啊,最怕不知好歹,想着自己年轻、路还长,不着急不着慌的,台阶放在脚底下也不知道往上爬。”嘉安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往回抽手,却被牢牢攥着挣脱不得。
“我看你是个机敏的才肯提点你——早点给自己争个品级,别过了这村没这个店。”
“公公照拂我,我打心眼儿里感激……”
“我呸!”唐金福笑着啐了他一口,“你真知道感激,还跟我装什么傻。”嘉安的脸色登时僵住了,一个字也迸不出。唐金福又冷笑道:“你们这些人呐,谁敢说自己一辈子求不着我。你不信?连你师傅活着的时候也得管我叫声爷,就算你是铁打的,我也能给你凿出几条缝。”
他解开嘉安领口的两粒盘扣,肥厚的手掌贴着里衣伸进去,把那块玉佩拎了出来。嘉安的心口像擂鼓一样狂跳,欲言又止,一声也没有吭。
小小的一块白玉刻成圆润的双欢,磨旧的湖色绦子起了毛,是景承给他的东西。
“啧啧啧!”唐金福发话了,“这么贵重的玉,你是打哪儿偷的?”
“我没有……”嘉安微弱地辩驳,“这是主子赏下的。”
“放屁!”唐金福用力扯那根绦子,嘉安的头颅被迫往前倾着,“你算哪颗葱,值得主子单赏东西给你?要不然怎么说你不识好歹,哥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也不知道意思意思。”那黑洞洞的嘴巴凑过来,湿热的牙齿带着食物的渣滓蹭在他脸上。嘉安慌起来,抬手去抢那块玉佩,唐金福嘻嘻笑着,力气却大得惊人,攥死在手心里不肯放。“跟你开玩笑的呀,”他说,“谁当真要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