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阮白卿-

作者:-阮白卿-  录入:02-11

  冬天一到傍晚天就黑了,守卫挑着灯笼巡查进出的人,满眼惴惴不安的烛火。那辆板车是一匹骡子拉着,春生牵缰绳,到了城门口,守卫问前面一个人查路引,那人不知怎么半天摸不出来,后面的人就七嘴八舌地攘着。嘉安下意识朝景承靠得近了些,他想到景承大概从没和这样多的人挤成一团过,以后他们就必须去习惯这市井的气息了。
  他自己是无所谓的,反正他本来就是从这个世界里爬出来的,现在无非是回到这世界里去。但景承能否适应这样的生活还是未知。
  他们正在那里焦躁不安,忽然有个守卫看着他们喊了一声,原来是春生认识的人。春生对这公差的态度却十分畏惧,点头哈腰,又主动告诉他棺材里躺的是自己老婆,当然没有说到细节上。那守卫和他也并不很熟,只是伸过胳膊来拍拍他,跟着冲着景承一努嘴,“他们是跟你一起的?”
  “人走得急,一时间许多事要打理,我们帮着搭把手。”嘉安接过话茬。
  “死一个人,倒要搭出去三个。”
  嘉安一听便明白,这种手里有一点小权势的人,必须时不时地把威风施展出来才舒服,宫里也并不乏这样的太监,因赔笑道:“去捉鬼山好几十里呢,多两个人挖埋,也好早些回来。”
  守卫傲然地打量了景承一遍,“路引呢,拿出来看看。”
  “按律离乡百里以上才应核查路引,白事下葬不过近郊。”景承从旁淡淡地道。
  嘉安知道景承已经忍不下去了,而且他还在那里生他的气,但眼下也顾不及别的,这种小吏最难缠,尤其他们现在是出逃,一点点差错都不能出。那守卫提高了灯笼照到景承脸上,高声笑道:“我倒没看出有个状师在这里!你要臭显摆,爷爷就教给你——从今天开始,只要出城都得拿出路引来,没有路引,你就算死也得给我死在城门里头!哪儿死的在哪儿埋!爷爷说得清不清楚?”
  嘉安脊背上倏然一股冷汗,连忙捉住那守卫指向景承的手压下去,赔笑道:“官爷说得很对。我们爷平素不大出门,所以这些文书上的事都不熟悉,我这里都备着呢!”一面从怀里掏出两张揿印的黄纸递给对方。
  他感觉到景承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但无论如何没勇气回望。文书上的名字是假的,官印却货真价实,景承必然在思考这两份路引的来历。其实崇德宫有头有脸的太监们都是大小官员争相巴结的对象,更不提床榻上侍奉皇上这一层,要弄到几个假身份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这时他醒悟过来为什么景承后来处处提防他,乃至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地步,无非是担心他恃宠而骄,做下逾越本分的事罢了。说到底任何一个皇帝都会这么做。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景承并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
  嘉安立刻又摸出一小块碎银子来,否则他就要一连串地浮想下去了。这时候那守卫大声地把路引上的两个名字念出来,春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嘉安就知道他起疑心了,春生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文书上那两个人。春生会说破吗?说了对他没什么坏处,不说才有连坐的危险,可这是急着去做丧事,也许他会觉得说了太麻烦?他紧紧盯着春生,那两片干燥皲裂的嘴唇间随时都可能吐出令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号令。
  春生开口了,“官爷,他们是看我一个人没亲没故,”他揉揉鼻子掩饰自己的紧张,“四爷人好,四爷是我们东家的朋友。”
  文书终于攘回来,嘉安松了一口气,迅速地在黄纸下面把那块银子塞给守卫,对方捏了一捏,对估摸出的重量十分满意,于是哼了一声攥在掌心里。一来一回,倨傲的脸上显出笑容来。这熟稔的动作景承一定看见了,当着他的面,天子近侍居然到了要向城门小吏行贿的地步,除了愤慨,也只能让景承更不齿。
  但银子比什么都有用,骡子慢吞吞地载着他们,一路摇晃着到深山里去。路上坑坑洼洼,板车上的人上下颠簸,才想起来已经连着几顿粒米未进,却也没有吃东西的欲望,背后是冷冰冰的尸体,三双腿在车辕边荡着。
  嘉安觉得这一路简直太过于漫长,沉默得使人无法忍受,因为他绕来绕去总是想到,从出宫到现在短短十二个时辰,景承已经厌恶了他多少次。现在四周安静下来,稍微想一想就很难受,心口里好像百爪挠心似的煎熬。前前后后折腾了两天,这时候困倦就像潮水似的扑上来,他真想偎到景承身上去求他给自己一点暖和,但眼下这样的情形也实在不敢,只得靠在那口硬梆梆的棺材上微微阖着眼,不觉就睡过去了。猛一惊醒过来,先以为已经睡了很久,但四下环顾,仍是那荒凉的山岭,两盏白惨惨的灯笼吱吱呀呀地在风里晃着。


第54章 人生常恨水长东
  春生把他老婆埋在半山腰,香烛纸钱都是嘉安预备的,他对于上坟这些事简直是熟门熟路。嘉安也跪下来给春生老婆磕了头,他已然把她这笔账记在自己身上了,也许将来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落得这么个下场,那时候给他下葬的会是景承吗……他们算是生同衾过了,死时亦能同穴么?他又以什么身份去葬在景承身边呢?
  他跟春生说让他自己回城,春生并没有表现出来特别吃惊。嘉安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那两张路引是假的。“如果不是你那句话,我们也出不了城,其实你知道不对,为什么没说?”春生反问道:“为什么要说?非亲非故的,你肯这么帮我——其实我不是看四爷,我是看你。”嘉安一时没懂他的意思,道:“为什么看我?”
  “咱们这种人,要是再不互相照应,还有谁能照应咱们呢?”春生带着自嘲的声气。
  他这时才发觉,其实在春生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因为很容易站在对方的处境上,所以也格外不吝这种举手之劳的帮助。从前隔着一道高墙,他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还有点差别。
  嘉安留了一张银票给他,虽然春生帮他们的事根本不能用钱衡量,但对他来说钱才是最需要的东西。春生千恩万谢地收了,又道:“我想请四爷帮个忙,写一封信到我乡下家里,也给她娘家报个丧。”
  景承的笔迹不能轻易流到市井间去,嘉安便道:“我来替你写罢。”说着已经拿过包袱来了。除了笔墨,他就只装了几件衣物,银钱是贴身放着,也像百姓们逃难一样。他把纸铺在板车上,因为那车十分矮,索性跪下去,就着那白纸灯笼里的微光,看见砚台里的残墨已结冰了。
  他捏起一点雪放在砚台里,凑近了呵气,白雾汩汩地从嘴里冒出来,就用化成的水去研墨。他按春生的意思写了一封信,过程中景承背着手走来低头看了一看。
  “你的字越发好了,倚马——倚骡可待。”
  嘉安抿起嘴,就当没听见似的,只是写落款时抬起头来朝春生笑了一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春生道:“我姓祁,祁春生。”
  他边写又觉得自己不好,这情形未免过于尴尬了,两个人从上午就一句话都没说,其实刚才蛮好接着那话茬应承一声,也就缓和了。
  春生仍旧顺原路折回去,那点苍白的光亮颤颤巍巍地走远了。一望无边的山野里,总疑心有狼,或者饥饿的野狗,在黑夜里虎视眈眈地围绕着他们,或许只是忌惮于那盏白灯笼才不敢过来。嘉安倒并不很怕,因为这条路他可以算作常来,再往山上走一刻左右,就是沈青宛的坟,差不多也可以算是顾延之的。接下来他们应该是往南走,不管停在哪,至少是再也不能回京了。
  “奴才有几个旧年的相识,就埋在不远……”
  话没说完,景承打断他道:“说得好像我不认识她一样?”嘉安怔了一怔,才想到德宝必定把这件事也拿去给景承密报过了,当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从半新不旧的坟中间穿行过去。在黑夜里,那些馒头显得格外瘆人,仿佛随时会从里面跳出一个鬼。积雪下面藏着许多粗粗细细的树枝,嘉安一不留神踩空,差点整个人栽下去,景承一把拽住他,然后两只手就稀里糊涂拉到一起去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相携走着,反倒是这时比较像一对,之前的那些别扭也没必要再提了。
  他把写着“沈氏”的木桩拂干净,又给旁边那微微隆起的小坟添了土。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他把顾延之也埋在这儿,总是要跟景承坦白的,人都死了那么多年,而且他们现在是相依为命,没必要有什么隐瞒。他还没开口,景承先问:“我又忘了,他叫顾什么?”
  他便知道景承已经猜到了。
  他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诉景承,反正现在说出来也没关系了,顾延之的伯父曾在建元年间做过江南的盐政,可后来不知为何落到满门抄斩的下场。钟鸣鼎食之家的少爷,原该有无比光辉的仕途,在朝堂中做个名臣百世流芳,却一夜间全家死绝,只留下他自己,拖着残破之躯在宫墙内困锁终生,最后死得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这里埋的不能完全算是他。我没找到他的尸首,只好把他的东西赎出来。”
  景承没听懂,“什么东西?”
  嘉安噎了一噎才道:“就是……进宫时割了的东西。”
  景承哑然无声。但嘉安突然记起,那是他放弃了景承赏他的玉佩才赎出来的,第一件信物、第一回侍寝、第一个亲吻,凡带“第一”两字的总容易使人念念不忘。景承欲言又止,嘉安笑道:“您想问我的对不对?其实直说就好了。”却没有再继续下去。“那你的呢?”景承轻声问。
  他笑道:“大概还在人家房梁上挂着吧——现在这样,一定赎不出来了,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是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不想让景承觉得他很在意。以前就是这样,聊到自己的事,他总留意着避免讲得过于细节,因为一旦多说几句,就必定要涉及一些凄惨遭遇的陈述。在景承看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定十分无趣,要么就像是故意说出来想博他同情。嘉安不喜欢自己那副摇尾乞怜似的嘴脸。他立刻换了话题,说起他刚认识沈青宛的时候,常常有点怕她,就像小孩子看年纪相差很多的长姐那种感觉,后来她变成了荣妃,他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十分陌生。
  “但她固然有很多不好,我还是觉得她可怜,在我心里她或许罪不至死。”
  “我自问对她仁至义尽了,她做出那样的事,我没办法原谅她的。”
  这么多年过去,景承也早不在意了,况且他也并不很喜欢她。但这样说出来,就好像嘉安是因为他赐死沈青宛而耿耿于怀,而自己在辩解似的。
  “但我总是免不了替顾延之说话,大概因为我跟他很像……各种方面上。”
  “你说过,你读书识字是他教的。”
  “不单指这个。我小时候一直看不懂,沈青宛那样对他,为什么不干脆撂开手算了,难道他就真看不出她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她根本没考虑过顾延之的死活。可后来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才想明白,喜欢一个人久了,慢慢就变成一种不甘心,不愿意承认自己付出的喜怒哀乐都是虚无的东西,所以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会往里跳。其实也并不一定真为了那点喜欢,只是为了填补自己的不甘心罢了。”
  景承道:“沈青宛也是不甘心。”然后他转过身来扳住嘉安的肩,“那么,你也觉得不甘心吗?”
  “我是不甘心……就是因为不甘心,否则也不会到今天。”
  在苍白的灯下,他只觉得景承更加憔悴了,他忍不住悲戚起来。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无家可归,也不知道能逃到哪天,以后的事……我压根就没想过那么远。”他攥着景承的袖子,绝望地仰起脸望他,“怎么办?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在说什么,不是你非要我也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吗?”景承摇摇头,对于未知的将来的恐惧,他也是一样的。


第55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他们沿着原路慢慢地走下山去,再往南十几里有一家客栈,他们就借宿下来。最近从京城逃出来的难民很多,也不乏行商的人拖家带口出来避风头,他们混在其中尚不算扎眼。房里迎面闻到一股腐旧的木板受潮的气味,点起蜡烛才看见梁柱上已经朽得发黑,没漆颜色,几乎就是一棵光秃秃的树在那里矗着,使人怀疑倘若房顶掀起瓦片来,会不会发现渔网似的枝桠。靠墙根摆着两张黄杨木架子床,被面是洗旧了的蓝布,蜡染的小碎花瓣长长圆圆地点缀着,原本是白色,过水以后给染得发青。大约因为是冬天,所以把帐子卷起来打了个结,高高地挂着,有股突兀的杀气。
  景承竟能够一路走到这来,嘉安十分诧异,还以为他在路上就要不高兴。现在景承皱一下眉头,甚至呼吸粗重了一声,都会格外令他心口发紧,没想到反倒是眼下比以前更需要察言观色了。他去掸床上的灰,发现竟可以隔着褥子数出床板上有几条凹缝,索性把自己床上的被褥全抱过来铺在下头。后来门房送来一铫子热水,他把脸盆架子上那只大铜盆先涮了一遍,才兑成温的,端来伺候景承洗脚。他又想到,明天景承睡醒了起来一定浑身酸疼,便又给他捶腿揉背,折腾了半个多时辰。但好在已经算是出京了,一时半刻还算安全,明天尽可以让景承多睡一会。
  景承道:“其实早想告诉你了,但一直找不到机会说。”嘉安听见他非常郑重的声气,心里先重重地跳了一跳,立刻想到很多种可能——其实景承已经很讨厌他了?他第一个就是怀疑德宝,那孩子一贯是要往上爬的,难保在景承面前说些什么搬弄是非。景承一定也早对他没兴趣了,最近这一年连召他侍寝都很少。现在说起这个,是要撵他走?还有什么?他惶然地仰起头,景承的影子在墙壁上一耸一耸地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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