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老百姓管什么哪年,左右不过是前年、去年、今年、明年,再有就是她嫁过来那年、这小子落生那年——我这孙儿命苦哟,刚养下来就没了娘。”
“那当今的年号你可知道?”
这次她媳妇点点头,“我听人讲过的,皇上的年号是建元,用了好些年了,想来咱们这位皇上总有六十多岁了吧?”
景承仰起头,脸上浮出一种捉摸不定的微笑,沉声道:“我也搞不清。”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如何也不会想到,崇德宫已经换过两茬皇帝了,人们的生活还停留在他父亲的时代里。他一直知道皇城离人间远,但不料竟远到天壤隔绝的地步。
他突然觉得颓然。这十六年里他总是努力着,扮演一个优秀的储君、自律的皇帝、合格的景泽的复制品,他扮演成一个父亲认可且喜爱的儿子。到最后他们都死了,他也出不来了。
不擅长,但到底是殚精竭虑的,他从未停过一天早朝,不耽于酒色,他整个的人生都给了他不喜欢的东西。户部做的账上,国库的钱总不够花,天下永远有一个新的地方闹饥荒,有一些官道和堤坝等银子用,有田赋收不上来,有山贼和蛮夷作乱。折子批不完。鸡毛蒜皮只要写进那杏黄的题本,就不能随便看看算了。二十岁以后他每天夜里都睡得很差,梦里也不踏实。
直到夜里他才对嘉安道:“我这十年仿佛没有活过。没有人说你好,他们只记得一些响亮的噱头,譬如说,大赦——难道大赦能够赦到他们头上?”
嘉安走来站到床边,柔声道:“百姓们是不懂政令的,每天为几口吃的疲于奔命,原也不能指望他们懂得太多。天下大赦,总归是上头的仁慈。”景承摇摇头道:“把罪人全都放出来就是仁慈吗?假如可以因为换了个人掌权,就把作过的恶一笔勾销,律法又有什么用?我倒宁可不落这好名声。”
他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站到嘉安那边去。嘉安做下杀人的勾当,就算是为了他吧,换作以前,他非打死嘉安不可。但这一刻他竟想道:幸好嘉安先下手了,否则在他这皇叔的大赦下,一个杀人犯不就要大摇大摆地从死牢里走出来了吗?
百姓并不这么认为。
“其实谁当这个皇帝都一样,他们根本无所谓。他们只希望平安度日,温饱就行了,对不对?”嘉安沉默片刻,终于还是低声答:“对。”于是景承微笑着,“原本我一生中只需要做好这一件事。”
然而没有。走出皇宫以后他随时都在自我质疑。嘉安张口想说什么,景承直觉地知道那一定是句替他辩白的话,但这一刻他突然烦躁起来,抬高声音打断了他,“如果不是你,也许我不必这样赤裸裸地看见自己的无能!”
他说着觉得十分讽刺,像这样恼羞成怒地攻击嘉安,为什么他沦落得如此懦弱了?但现在他心里突然生出无限的憎恶。如果不是嘉安非要他活下来,他连自己的懦弱都不必知道。他真恨自己,也恨这浅薄的市井众生。他马上把这些恨意投射到嘉安身上——他的脸色已经铁青下来了,疲惫地望着那沙土般苍灰的旧床帐,长叹了一口气。
“您大可不必把全天下的悲剧都揽在自己身上……”嘉安轻声说。
“我不应该吗?”
他就该是这样的角色,如同嘉安应该是依顺于他的角色。假如再早些走到外面,也许他还来得及补救,但现在什么都晚了。景承咬着牙道:“真的,傅嘉安,你不如当初让我死了的好!”
嘉安垂下眼去,仿佛受了非常大的打击似的,木然地立在那儿,景承注意到他细瘦的手指藏在袖口下面偷偷地攥紧了衣襟。他知道在这事上嘉安绝不会认错,那么一个温顺乖巧的人,固执起来也到了令他震惊的程度。但嘉安所做的无非和他父亲一样,都是强塞一种陌生的人生给他而已。
他不想再说话了。两人沉默了片刻,直到景承觉得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打破憋闷,他拽着嘉安的手臂把他推倒在床上。
嘉安不响,平静地爬起来,垂着眼躲避他。越是这样无声的拒绝越让他生气。景承抓住他的腕子用力一扯,嘉安趔趄着再次扑倒在他身上。嘉安沉默着,却非常坚决地把自己的手挣了出来,景承气咻咻地甩了他一记耳光。两个人都呆住了。有一瞬景承十分惊骇,什么时候他打起人来这么顺手了?
嘉安没再反抗,顺从地跪下去解松了他的汗巾。和每次一样,交合的亲密可以掩饰解决不掉的争执,跳过矛盾,以嘉安的屈服告终。在这过程里,烛台上的蜡烧完了,那橙红色的火苗从明亮到昏暗,突然熄灭下去,黑色的棉线一瘫,栽歪在汪汪的蜡油中。黑暗里景承一下子听见很多声音:嘉安口中濡湿的水声,颤栗着的呼吸,以及谁都不用明白地说出来的、在心里对彼此失望的嗟叹。
他毫不客气地射在嘉安嘴里,然后一把推开他,“出去。”
嘉安一声不吭,站起来退下去。门一关景承就后悔了,眼下他们就像两个抵死纠缠的仇人。就是仇人。他不记得嘉安为什么不再在他面前示弱了。譬如现在隔壁的房里,是嘉安把一只茶壶叮零哐啷地砸到墙上来,碎磁片落了一地。景承愕然地起身走到那堵墙面前,以为会听见一些抽泣声,但四周是漆黑的沉默。他摸着光秃秃的墙壁。他们之间总是有这么一面墙壁。
第58章 他们没经过什么(限)
〔慎!本章有NPC加戏。〕
在墙的另一头,嘉安沉默地把自己蜷缩到床上去,在景承面前稍微呆一会儿,就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疲惫,从出宫以后他才这么觉得。皇宫里的日子,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规程,其实他们根本没有经历过什么,哪怕遭遇一丁点的变故,关系就不堪一击起来。景承也是。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也许对景承而言,他是一个无比亲近和信任的人,所以景承无所顾忌,尽可以否认他、羞辱他、打骂他,以此表达对自己的不满和愤怒。一次两次他都可以接受,但不见得总是这样。什么时候是尽头呢?
他出宫的时候幻想着,或许他们可以找个小镇,买一处院子,不必很大的那种,隐姓埋名地住下来,在屋后种很多的芍药,或者一丛竹林。竹子的脉络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爬得很长,春雨过后,不知哪里就冒出一棵尖尖细细的笋来。在苏州有一种笋的做法,斜着切成滚刀块,和几片咸肉在一起煮,有钱的人家常常再加几块排骨,谓之“腌笃鲜”。他吃得淡,宫里的南方厨子讨好他的口味,一整只砂锅的汤里只切薄薄的三五片咸肉,假如景承吃得惯,他不介意再多放几块。还有很多别的,他想象过不计其数和景承一起的画面。
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找不到机会对景承讲这些,告诉景承他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对等地站到一起去。景承会觉得他疯了吧?他实在不想让景承感到被冒犯。他才不做皇帝几天?刚一出宫,身边的奴才就迫不及待地蹬鼻子上脸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自由了,也是景承赏赐的,他应该感恩戴德一辈子——景承一定这么想。不是时候,怎么都不是时候,早说晚说他都说不出来。其实他明白,就这么下去,他永远都是折磨自己。
嘉安拿棉被蒙着头,被子里黑洞洞的,隐约听见外面走廊上响了几声。他们住的是一间客栈的二楼,地板年久失修,有人走过必然要吱吱呀呀地吵一阵子,嘉安不由得格外留心,脚步声就在他门口,他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外面一定是景承在徘徊着。
景承来做什么呢?也许是有意来同他示好,又拉不下面子,所以迟迟没有叩门,这样还比较说得通。总不见得是火气还没消,恨得要追到眼前来教训他——倒不是没可能,以前也有过那么一回,景承亲自跑到寿光殿来,还动了刑杖。那次他是真的准备一刀两断的,好像进宫以后从没有那么有骨气的时候,哪怕他就是下一个谢宝泉呢……就算死,他也不想跟皇上再有任何瓜葛了,那个时候。
以前他想当然地觉得自己就是该仰仗着景承的。他进宫没学会别的,唯一认清了自己是奴才,皇上是主子,满宫能喘气的活物都在景承脚下讨生活。但现在他意识到其实不必,即便离了景承他仍然是个堂堂正正的人——这个念头让他吓了一跳,他抱紧了棉被,心口里突突地跳着。
祁春生讲,四爷这些人,归根结底是靠底下人的服侍才维持得了体面,当时他只觉得这话惊骇,可想起来也许有点道理。他还有什么能拿出来献给景承的?
老客栈的的窗子关不严,受了潮的窗框总留着一道缝,从那里可以听见骡马在后院打响鼻的声音。畜牲们的蹄子懒洋洋地在原地踏步,牵动着不知哪处的锁链“豁啷豁啷”晃个不停,那看不见的锁链……
嘉安愕然地把自己缩回被窝里,重新蒙住头,他心里实在是很乱,耳朵里嗡嗡地响着,脸颊已经火辣辣地肿胀起来。廊上吱吱呀呀的声音已经停了,他又有点后悔,如果刚才开门,说不定这别扭的气氛可以顺势缓和下来,现在景承走了,明早还不知道怎么收场。翻来覆去地想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睡过去了。
那李老太太一家睡在城门里,景承实在看不下去,另外号了屋子让他们住在客栈一楼。这一天晚上李老太太就和她丈夫讲了一遍白天的事,提到她媳妇,不无气愤地道:“我看她是有别的心思了,白天那会儿得亏我撞得巧,正抓着她跟人眉来眼去,她看着我了才不好意思起来,你是没见那场面!”
她丈夫道:“你看错了罢?当着孩子的面,怎么会——你问过小满没有?”
“小满倒也没说什么……但人家要真对她没意思,哪里会这么好心给她赁房子?”
李老太爷不言语了,过了半晌方笑道:“这也难说。”一个年轻寡妇,倘若养着孩子,还算和婆家有一层关系,连孩子也死了的话,的确是很难守得住。
“早知道这样,去年就叫她改嫁给老二了,反正是打小抱养来的,给她个名分,也好死心塌地带着小满。”
夫妻在深夜里又谈了许多,总绕不过送终下葬的事,后来李老太太一拍大腿,“实在不行,干脆找人牙子来问问,好歹还有几吊钱的赚头。真等她哪天一撂挑子跟人跑了,人财两空。”她丈夫立刻道:“卖了她,小满谁拉扯?”
李老太太啐道:“都这时候了,找个亲戚过继出去算了,咱们两个一闭眼,你真当她还老老实实拉扯这孩子吗?”李老太爷闷头灌了一碗冷茶,突然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道:“那也用不着人牙子了。眼下就有个肯为她出钱的老爷在这里,我直接去问他一声,今天晚上就谈妥价钱。”一面往头顶上一指。
李老太太“咿”了一声,反倒踌躇起来,“我不过是瞎说说,怎么你就当真了?”
李老太爷却非常坚决,当下就披衣上楼,要去问问四爷是否有买姨娘的意思。价钱他也想好了,固然生养过的不能比黄花闺女,但总归是能生养的,他预备着四爷一问到,就说她死了的那个小孩子是男的——既然生出过男孩,再生一个的可能性一定大些。这样想着,便先把自己的腰杆挺硬了,理直气壮起来。到了楼上,景承房里一片暗,他心道不巧,不过也好明天早上醒了叫媳妇好好梳洗过再带来相看。正要走时,突然听见房里有人低低呻吟了一声。
李老太爷心里沉了一沉,心说难怪人说商人常做露水夫妻,想必是长夜寂寞,叫了出堂差的鸨儿。转念又想,假如这四爷是个惯常寻花问柳的,恐怕纳不纳妾也没那么在意了,却不知他家中大娘子养下少爷没有。他再贴着门缝凑上去一听,呻吟声却停了,只有断断续续的颤抖的喘息。
李老太爷在门口猫着腰站了一会,怎么也想象不出里头到底是个什么姿势,自己竟面红耳赤起来,腿根热得汗津津的,犹自觉着遗憾,原来窑姐儿也怕羞,连声也不肯出,于是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
李老太爷闷头走到后院,心里仍然十分刺痒。忽然想到和四爷一起的那账房先生,白天尽是他在那里前前后后地跑,张罗屋子和饭菜,看着也像是个体面人,不过刚才倒没留意他睡下没有。四爷多半瞧不上这生养过的媳妇,账房大概不大会挑罢?他抹了把嘴,又折回楼上去,果然嘉安房里也没点灯,欲待回房,终于还是红着脸,重新把耳朵贴紧了景承的房门,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幸福的微笑。
这回一点声音都没有,想必是四爷事毕了,也不知那姐儿是留宿还是回去。
他悻悻然回到后院,看见马厩里黑灯瞎火,便躲进去寻了个死角,解下裤带掏出那东西,一面咂摸着刚才那声呻吟,手里一面不住地揉搓。夜深露重,马粪和草料混在一起的味道更无半点情趣,那条东西像条虫软绵绵的,弄了半天也没硬,忍不住啐道:“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老子明日有钱了也天天往窑子里耍。”
李老太爷骂骂咧咧地把马厩的门一摔,门上挂的锁链豁啷啷滑落到地上去。
? 作者有话说:
我为什么要在耽美文里写封建社会女性生存困境???
第59章 今宵酒醒何处
景承是冻醒的。初春的夜里一旦起风,是刺骨的寒冷从头顶一直贯穿到脚底下,一醒来就使人有种寂寥之感。天还没大亮,掀开帐子,一眼看见花梨木圆几上盖着牡丹刺绣的厚桌布,白瓷茶壶搁在一边,好像立刻能听见昨天晚上嘉安把茶壶摔得稀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