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安喝了半盏茶,哑着喉咙低声道:“你快回去睡罢,万一过了病怎么办。”景承笑道:“那我就索性搬来和你一起,咱们时时刻刻都在一处,你过给我,我再过给你,总归谁也别想好就对了。”嘉安扬手拍在他腕子上,横睨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不盼我点好。”
月亮光斜斜地扑在床沿上,他们在这微光里互相看着,忽然有种难舍难分的意味。景承还是被催着赶着回房去了,第二天一睁眼已经是过午,先跑来看他好些了没有。前一夜嘉安几乎咳了半宿,到天亮才安稳下来,这时还睡着没醒,景承坐在旁边,忍不住探他额头,仍是滚烫的,嘴唇也干得开裂。这一摸嘉安便醒了,景承不好意思起来。
“嗳,怎么睡得这样浅,我不该来吵你,你再睡会儿罢。”
“横竖外头也响,这是赶着正月十五把鞭炮都放完了才行呢。”
“这下没法出去看灯了。”
嘉安有点惋惜,转了话头笑道:“昨天都没吃什么,这会儿真有些饿。”景承问:“你想吃什么?”嘉安想了想,“不拘什么,只要有些汤水,热热地喝两口就行了。”
景承起身出去了,过了相当久,总有两刻时候才回来,端着一碗红豆沙。
“可巧厨房有做汤圆剩的糯米,让我捏成丸子煮到红豆汤里了。这周妈,简直叫人受不了,哪有汤圆里面放肉的,我看也不要看。”说完自己笑起来。他自己现在讲话也带些南边口音了,“看也不要看”。
“苏州是吃肉汤团的——不过我确实也吃不来,也许在北边待久了。”
嘉安把糯米丸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含到嘴里,悄无声息地咽下去,身上暖和起来,脸颊发红。“君子远庖厨,”他道,“你怎么做得来这些粗活?”
“再怎么没做过,我也不至于是个废人,”景承一副嫌边的神气,“但的确是,你走了以后,我花了很久去学……怎样生活。”
他不往下说了,有些事不必一一说出口,嘉安一定知道他自己过得多少囫囵,从填饱肚子起,一个人生存下去最基本的需求。有一回他在客栈里病倒了,浑身打摆子,上吐下泻,连着两三天只靠喝水度日,没有人发现他。在昏迷中他开始想到,可能自己一生的结局就是这样了,在一个散发着潮腐味的二等驿馆里客死他乡。他不想对嘉安说这些。他好了,开始学习跟寂寞打架。以前他身边总围着无数的人,争抢着应和他的人,那样多的热闹,后来他才知道,没人会对陌生人的生活发生兴趣,他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他是个被人间冷落的弃子了,举目无亲,无处诉说。他常想知道嘉安在哪里做什么,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希望没有他这么惘然。
嘉安把空碗搁在小杌子上,拥被靠着一只蓬蓬的软枕,半阖上眼喘息了片刻。景承拉起他搁在棉被上的手,柔声道:“然后我才知道,你因为我,吃了多少苦……而我一度以为那些一文不值。”
“吃苦的不是我一个。我并没比谁多受过什么罪,反倒是他们当中……最走运的,”嘉安闭起眼睛摇摇头,“景承……好自为之吧。”
嘉安把身子一缩,把自己蒙到被子里睡了,景承怔了怔,卧到床上去,隔着被子抱住他。他记起从前有一年也是很冷的时候,嘉安病得很厉害,他心血来潮去瞧了一眼,那晚就在嘉安房里歇的,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就没睡过那样硬的床板,整晚都硌着他的骨头。还有什么?他又想起来了,那晚他也有许多膨胀着的欲望,嘉安发着高烧,他索求无度地贯入他,嘉安不挣扎,他从来不会挣扎,只呜呜咽咽地哭。为的什么他忘了,他只记得自己是真的丢弃过嘉安,由着他自生自灭,自认为是为了所谓的天下,实际上不过是他的皇权,反正嘉安不过是这宫掖里千万奴仆中的一个。薄情寡义,他那个时候。
被子里听见细微的鼾声,他俯下头,轻轻把嘴唇贴着嘉安的额角。嘉安什么都没有做错过,唯一错的就是对他有过期待。
昏睡到天黑,嘉安又发起热来,直往他怀里偎,用极微弱的声音唤他,“景承……抱抱我,抱抱我……”景承抱得他更紧了些,被子下的身体微微发抖。又过一会儿,嘉安翻了几次身,景承小声问:“怎么了?”嘉安浑浑噩噩地道:“疼。”景承在黑洞洞的半空里鼻子一酸,轻声说:“我给你揉揉,便不会疼了。”
嘉安喃喃地说起话来,初时听不大清楚,景承附耳过去,才渐渐辨认出他在讲那几年在徽州乡下的时候。说他曾经住过的一个村子,每年正月十五的时候都做一盏巨大的花灯,是做成鲤鱼形状,点起灯来整个寒夜都暖暖和和地亮了,几十个年轻人一起才能把它举起来,举着到处走,走到每一家门前去……宅子外头的爆竹声劈劈啪啪地炸着,歇斯底里地赶在这新年的尾巴上叫嚣。好不容易等到那阵声响弱了,他听见嘉安低声问:“景承,倘若还有明年,你再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一定。”他说道。
第84章 微雨燕双飞
嘉安的病时好时坏,总拖着没全好,找了几个大夫来看,都说是气血虚亏,经年积下的底子弱,平日看不出来,一病就如同山倒,只能慢慢将养着。
景承断定他是因为往年在宫里进食没个准时候,又常睡不好,把身子折腾坏了,不免愧疚,直到春天转暖嘉安才算痊愈。他一好便嫌憋闷,手上从没闲过的人,于是又做起代笔生意来,在松风楼里辟了一张桌案,邻着窗,竹叶格子在纸上投下一片阴翳。他对面坐着的人总是不一样:女儿远嫁后一两年没有消息的妇人,为了两吊钱要去官府告状的鱼贩子,有时候也能遇见好事,譬如写婚书——从他自己的墨迹中间,想象着那是两个什么样的年轻男女,高矮胖瘦,钗环盖头。
景承在二楼上跟人盘账,听账房先生说去年赚了多少,开销在哪里。他不大懂这些,开茶楼买宅子的钱都是嘉安那年走时留下的,非常惊人的一笔数目,想也知道他偷偷摸摸地筹划了多久。嘉安到最后也对他存着极大的同理心,倘若真掰开来算,真可以说是全仗嘉安他才有今天。
这一向他往松风楼跑得勤了,是认真跟账房学做生意,最近他觉得自己又进入了一种新的人生,不再是孑然一身了。他摸着墙壁一步步踩下楼来,楼梯狭窄陡峭,通向金灿灿的光亮里,嘉安坐在那阳光下写一封很长的信,整个人也笼罩在金光里,手边已有两页满满当当的纸,砚台旁边搁着一本闲书。景承倒了两碗茶过去,往桌上一撂,嘉安忙伸手在信纸上掩了一下,嗔道:“嗳!别看!”
景承吃吃地笑了,不识字的中年寡妇局促不安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嘉安坐在她对面,轻声道:“不必理他。”执笔的手指白皙修长。嘉安的字小巧而秀气,和他这个人一样,好比婉约派辞情酝籍。
那妇人拿着信出去,嘉安才想起来喝茶,水已经冷了,便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道:“今日的进项够了,我要回去了。”
景承听他说“回去”,莫名高兴起来,笑道:“我晚点回来陪你吃饭。”
嘉安笑着睃了他一眼,有意不接翎子,收拾笔墨出门去了。一进院子就看见白小五骑在树上掏蜂窝,嘻嘻哈哈地尖声喊叫,有发仰着脸在下头骂:“小兔崽子,掏不了就赶紧给我下来,看四爷生气了把你撵出去!”
嘉安皱眉道:“多大的人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你又不是没爹娘,整天游手好闲,不是上树就是下河,不如我写信去叫你娘接你走罢。”
白小五登时敛了笑,灰溜溜爬下来道:“我错了,傅先生,我再不敢了。”景承早嫌他说话不好听,教了他几回,不准他管嘉安叫“大叔”。嘉安道:“这句话你说得太多了,我听也不要听。这儿不是你家,你既不读书,又不肯学手艺谋生,我们也怕担这误人子弟的罪名,下个月就让有叔送你去吴江,大家两清。”
白小五脸色一僵,跳脚大喊:“我不知道我娘在哪!我不去!”嘉安懒得同他辩,一甩袖子回房去了,留白小五在院子里撒泼。白小五嗓门高,吵得他两耳嗡嗡作响,绞了个冷手巾把子蒙到脸上,才觉得头疼好了些。
吃饭时他和景承说起这事,景承不由笑道:“他母亲总归是会回来带他走的,谋什么生。虽今时不同往日,我未必养不起一个闲人。”
“话不是这样说,”嘉安正色驳他,“他们家这副样子,父亲是断然指望不上了,难道他娘和姐姐能在亲戚家寄宿一辈子?已经是青黄不接,还不早点为将来打算。”
“那也太早些,才几岁——不就跟你刚进宫时候差不多年纪?还是个孩子呢,现在就要他想着讨生计,何止拔苗助长,简直可说是……”
景承戛然停住,低头继续吃饭。
“苛刻。”嘉安把他没说出口的两个字补完,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下去,“真是的,难道我自己一个还不够,非要别人也跟我一样才行。”
“这是什么话,”景承撂下筷子,把椅子拖得近了些,柔声道:“我哪有说你不对的意思。”
嘉安道:“我确实不对。因为讨厌,所以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可是我知道你很喜欢小孩子,看他们一定很宽容。”景承笑道:“为什么这么说?”嘉安思忖了一下,犹豫着道:“你曾经……也有过一个……我感到你那时候是很高兴的。”
“喔——”景承拖长声音沉吟了会儿,“所以,那时候你一点都不高兴,是不是?”
嘉安一时噎着说不出话,半晌方咬牙道:“贺景承,假如你对我有半分心在,都不会问出这句话。”
景承慌了,倾过身子来拖他的手。“我没有要怄你的意思,只是想再多知道你一些……你心里想什么,我多半是猜的,也许猜得不准。可是你什么都可以同我说。开心、难过、生气……我都愿意听你说。”
嘉安心里猛地动了一动,虽然仍僵着脸不吭气,眼睛里的神气已经温柔下来了。景承同他膝盖靠着膝盖,弯着腰,把两肘支在腿上,从低处看着他的脸,轻声地道:“我知道你惯了,什么都藏着不肯讲出来,这样好不好——以后我再教你不高兴,你就连名带姓地叫我一声,我就知道了,会去反省反省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被盯得心口怦怦地跳,忙掉过脸看着另一边,门口还挂着冬天御寒的红丝绒帘子,只觉得面颊更热了。“好不好?”景承还在那里追问他,他抽回手,在景承膝上轻轻打了一下,“吃饭。”
第85章 麻雀和猫
门外有一种极细微的吱喳声,软软的,从那暖帘的缝隙间递过来,初时以为听岔了,一顿饭吃完,那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响着。循声出来找了好些时候,才看见屋檐下挂着一只圆鼓鼓的巢,两个毛茸茸的脑袋往外探了一探。景承“咦”了一声,笑道:“这是什么?喜鹊?燕子?的确是天暖了。”
“不但不辨菽麦,连喜鹊和燕子也分不清吗?”嘉安揶揄他,“这个叫做麻雀。”
“一定是离厨房近,地上常掉些谷子才来的。”
嘉安踮起脚往上张望,忽然兴奋起来,拍拍景承的袖子,“墙后边有梯子,我上去瞧瞧。”景承笑道:“才说人家言行无状,这会儿自己就上房揭瓦了。”却认真走去把一架竹梯扛了来,倚在梁柱边上。嘉安把袍角掀起来掖到腰里,攀着梯子飞快地登上去,扶着木梁往巢里一看,不由得笑了。
“才落生没多久,好小一点点,羽毛都没长齐,”他描述给景承听,“翅膀还是秃的。”
景承笑道:“你摸摸它。”嘉安道:“不行的,人家说刚出生的小鸟身上倘若沾了人的气味,大鸟就不再要它了。”景承在下面扶着梯子,笑道:“那你不要离那么近,快下来。”嘉安又笑,“一共有四只,嘴巴张得那么大——也许我上来吓着它了。”
他忽然不说话了。顺着那灼灼的目光往下看,景承侧着头,仰脸望过来。他们在这已经成熟的春天的暖风里一上一下互相对视着,是一种从没想过的奇异的视角,雏鸟发出软绵绵的啼鸣,桂花树抽出新绿,他的天青色袍角被风吹得飞起来。景承在炫目的阳光下眯起眼睛,在这神气里,眼尾和额心微微挤出一点皱纹。
都不年轻了,连他自己都是望三十的人了。站在这个年纪上,很容易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老气横秋的中年,视情爱为累赘,有也可无亦可,一潭死水地走进人生的下半程去。可也正因为此,有时反倒使人有点试试的勇气——还能怎么样呢?
他慢慢从梯子上下来,景承扶着手臂接住他。“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他琢磨着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半天没想到合适的,只得换了比较曲折笨拙的说法,道:“如果不是一直被规矩拘束着,很难想象你会是怎样一个人。”
嘉安却是认真地想了想,道:“那也就不是现在的我了。”
正在这时,一只雀儿越过青灰色瓦片的屋顶倏然钻进巢里,那檐下立刻唧唧喳喳地热闹起来。两个人不约而同抬眼望去,都觉得有一些奇妙的安定之感。
嘉安每天早上醒了都要去看看那窝雏鸟,梯子就一直靠在梁柱上。周妈十分不高兴,因为厨房和饭厅也是她的领地,不能容忍别人把一架梯子天天搭在门前挡路,而且鸟叫起来吵得她没办法做事,常说不如叫白小五上去掏了罢。后来有发给他出主意,买了一块衣料子送给周妈,才教她不再絮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