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湿衣裳换下来,挨着炭盆烘了半天,身上才渐渐暖和起来。现在才想到,怎么会犯起浑来冒着雨往回跑?其实该找个地方避一避,两个人竟然一起傻了。他不觉微笑着。
房门忽然“吱呀”开了,他回头一看,是白四儿的弟弟白小五,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棉衣站在门口,两只手捏在一起搓着。
嘉安道:“这么晚了还不睡么?”白小五抓抓鼻子,道:“我有点想我娘。”
嘉安叹口气,叫他进来坐。他其实没跟白小五说过几句话,顶多能算见过两面,因着差一点就相同的命运有些同情。要真像他,受冻挨饿长大的倒也罢了,就怕见过好的时候——咯咯吱吱的楼梯下去是一爿香油店,不分昼夜飘着芝麻的香气,白掌柜一家子住在二楼,店里雇的伙计比白小五只大四岁,时常偷懒带他出去玩,花一个铜板买包梅子给他吃。
嘉安柔声道:“你娘一辈子可怜,你不该怨她,她是走投无路。”
白小五道:“我就害怕她把我卖了。他们说皇宫离苏州有好几万里路,那么远的地方,我怎么回来呢。”
嘉安怔了怔,低声道:“那许是没办法回来了。”白小五道:“嗯,他们还跟我说,到了皇宫就不是囫囵身子了,这辈子当牛做马,下辈子还得投胎变个牲口。”
嘉安心里一塞,勉强笑了笑,说道:“谁告诉你的这些浑话,做不得准的,人哪有下辈子呢。你娘和姐姐这会儿该在吴江安顿下来了,你可还记得表姨家住哪里,过了年我顺路带你过去。”
白小五连忙摇头,非常坚决地道:“我不去!”嘉安啐道:“难不成还想等你爹回来找你?我劝你趁早死了心干净。你还没告诉我,他拿什么还的赌债?三百两不是小钱。”
“……他原在外头有个相好的,是个寡妇,有些体己。”
“下作东西!”嘉安低声骂了一句。
白小五低着头只管撕衣角,一声不吭,嘉安心里不免软下去。他自己算是从烂污泥里挣扎出来了,遭了多少罪,也算运气不错,但不是谁都能这么着——怎么又想起双禧呢,他始终放心不下双禧。
坐了一会儿,白小五觉着没意思,自己走了,嘉安才安顿下来脱下鞋袜,脚已经浸得冰凉,幸好周妈拿了一铫子热水给他。嘉安坐在床沿上泡脚,发了会儿呆,忽然有人叩门,他一时不应,便听得景承轻声问:“你歇下了么?”
“……请进罢。”嘉安犹豫一下才答他。
第79章 那就哭出来吧
〔本章短小,但杀伤力大概比较强〕
景承已经换了衣裳,一身黑鸦鸦的玄色,先把一叠纸搁在书案上,才走过来坐在他旁边,道:“怎么不披件衣裳。”他还没答言,景承已经扯过一条被子裹着他。他欲待开口,又有些说不出来,就紧了紧被子,把自己包住,两个人都不说话。
过了会儿,景承道:“我前面看见白小五来寻你。”然而中间静默的时间太久,这时候开口不过是更拉长了无言的跨度。嘉安道:“嗳,是的,到底还是孩子,凡事要个大人帮他开导开导。”
景承道:“你招小孩子喜欢。”
嘉安笑道:“是嘛?可我顶讨厌小孩子,这样的年纪,在人前自以为是,简直一刻也忍不下去,我一定会翻脸的。”
景承笑道:“你性子最好了,不会和孩子翻脸,不过倒是可以同我翻脸。”
但嘉安十分清楚,是因为不可能有才讨厌的,否则实在显得自己可悲。他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可悲。他拢起膝盖,脚趾不自然地一蜷一蜷搅着水,盆里汩汩地响。“水要冷了。”景承拿过手巾,捞起他的腿,极其自然地弯下腰去替他擦脚。嘉安顿时僵住了。
他喉咙发紧,半晌方挤出一句,“你别这样……”
景承若无其事般,又拍拍他另一条腿示意他抬脚,道:“我未必这一点事也不能做。”
景承向前折着身体,手巾从胫骨慢慢拭到趾尖,他只看见景承在青黑色领口下面露出一段不常见天日的脖颈。景承握着他的脚踝搭在自己腿上,右手从踝骨一路往下揉到脚趾。嘉安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突然把腿蜷进被子里去。
“我不是要你做这些。”
“哪些?”
“……这种,伺候人的事……我知道不好受,我从未想过要你也……”
“不会。”景承柔声阻止他再说下去,伸手揽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窝里。“不会的,只要你知道,我为你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我也不希望你是想要还我什么。”嘉安哽咽起来了。
“没有。没有的事——”景承隔着棉被抱住他,轻轻拍他的手臂。他心里猛然绞起来,攥住景承的衣襟,颤声道:“你还是别对我好了……事到如今,还对我好干嘛呢。”
“我都没做什么……”
但景承立刻想明白了。景承从被子里把他剥出来,紧紧地抱着他,吻他的额角,温暖的嘴唇贴着耳侧。
“对不起……其实,从来没人对你好过是不是。明明我是可以让你不那么难受的……对不起。”
其实他有点开始忘了,当初是如何熬过那十四年蝼蚁般的、连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的日子。实在觉得不可思议。他一直告诉自己,没有人会怜惜他,更不会爱他,纵使无数次幻想过景承会。现在,在景承沙哑的道歉中,那些事一霎全回来了。他受了那么多想都不敢想的苦难,也从没有得到过的东西,现在来了,他又逃避着不愿意回应,他明白自己是为什么。
他把脸埋在景承怀里,咬着嘴唇小声啜泣,渐渐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嚎啕,那些在母亲坟前流不出来的眼泪,像河水似的淹没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顾延之临死前的样子。他自己何尝不是等着这么一个时候,这么一个人,能让他没有顾忌,把一生积压的痛苦和委屈发泄出来,用如此懦弱无能的方式。他哭得几乎不能呼吸,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见景承在头顶温柔地,一声叠一声地向他说,对不起,嘉安,都过去了,对不起。
? 作者有话说:
没有上床,没有(渣攻做过的孽不配这么早得到船戏
第80章 不如怜取眼前人
新年的爆竹声是从除夕一大早就渐渐响了,景承这处宅子背后临着一条窄河,仍然可以听见对岸噼里啪啦,使人有些畏惧走到街上,总觉得不知哪里会突然炸起一团青灰的烟雾。
用过早点,景承兴致盎然要写春联,拉着嘉安到房里看时,笔墨早已摆好了,嘉安不由笑道:“哪年不写这个,还要裱起来挂呢,也没见你这样高兴。”
景承洗着笔,笑道:“以前老写那些海晏河清的话,不觉得假么?”
嘉安拖了长音“噢”一声,道:“那你教教我,什么话真?”
“晏殊怎么说?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嘉安故意做了一副不屑的神气,道:“这话我便不大爱听,‘不如’两个字,总像是无奈而求其次似的。再者,我也并不曾应过你什么。”
“不是这样解,”景承柔声道,“我是在说,山河是假的,情爱是真的。”
嘉安低下头笑了,“即便真是退而求其次也没错,倘若还在宫里,我们是断不可能这样说话的。”
“我没有——”景承顿了顿,“幸好你不必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过一辈子,让咱们还能像现在这么活着。”景承扳着他的肩,用一种深情的悲悯看过来,靠近了想要吻他。“我从那天一看见你就想这样做。”
嘉安拧身躲着,拒绝他吻下来,景承低声笑道:“嗳,咱们以前什么没做过。”
“你当那人死了罢!”嘉安咬着牙恨道,“我就是要你从头到尾重新爱我一遍。”
他又觉得这话幼稚,说出来像小孩子撒娇似的,不过是想从对方身上索求更多。得到一些就有恃无恐起来。不管怎么,他现在有些相信景承是认真动心了。
景承写了两副预备贴在大门口,撺掇他也写。嘉安笑道:“那么我写一点福字和春条。”朱红的长条纸,裁成手掌宽,写下“宜春”、“迎祥”、“长乐”之类,他写完一张,景承就拎起来吹干,新鲜的墨迹有股子浓香。
他们抱着这堆红纸里里外外地找东西贴,宅子前后门、五斗橱、镂花房门、米缸、灶台……仿佛写了太多,哪里都想张贴一条,每个地方都有祈愿的必要,可以用来展览他的存在。
年菜是吃涮锅,因为人少,图方便。周妈在灶上摆了许多碗盘,绿莹莹的菜叶子滴着水,切成一小条一小条的羊肉,在新鲜的珊瑚红里夹着白油,整整齐齐黏着盘子。碗里泡着一大团绿豆粉丝,软塌塌地膨起来。铜炉锅子已经拿出来洗过了,有一只小箩筐里放着炭块,黑不溜秋的火钳子丢在上面,灶膛里面红通通的火光,顶上坐着一大壶热水,好像随时有人会回来操作,使他们有闯入别人领地的紧张。
景承笑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像一家人了?”
“谁同你一家人。”
“真的,即便你不再喜欢我了,我还是想陪着你。”景承脸上笑着,但看起来是十分严肃的神气。
他一时被这认真弄得不知道如何作答,把头一歪。“在厨房里说这个话?”他揶揄道,“看来神仙也食人间烟火了。”
景承走近了拥抱他,他迟疑一下,还是抬手在景承腰上虚悬着,胳膊紧紧箍在袖筒里,隔着两件厚棉袍子,不知道自己抱住了什么。
最近景承一找到机会就抱他,他很清楚那种不顾一切想要贴近对方的冲动,未必真要做什么,只是抱着,他想,也许景承的确是爱他的。
他们听见周妈的脚步声,赶忙分开了,明明没什么,甚至不能算嗳昧,却偷情般避着人,见不得光似的。他自己也有不对,早就该走,本来也不是特地回头来找景承,利落一点走掉就好了,现在走不掉了。退一步就等于节节败退,景承这样,是真的走不掉了。
但这算什么关系?叫别人看着也奇怪,他总怀疑周妈知道他们有什么。等到晚上,大家坐着一张圆桌,松风楼的伙计长余也一起来过年,都自觉把上首两张椅子留给他俩,入席时四双眼睛目光炯炯盯着,像人家娶亲等新娘子进门拜天地,仿佛在房里做了什么事才出来。周妈一口一个“你们”,他耳根不觉热起来,幸好是吃涮锅,白滚滚的水一刻不停地咕嘟咕嘟,烟雾缭绕地把他蒙在里头。
嘉安有意往另一边侧着身子照顾白小五吃东西,避免在人前和景承讲话,一讲话他就不知道口气会歪到什么地方去。桌上谈得高兴,有发开了一坛惠泉酒,开始和长余吆喝着划拳,景承悄悄对他道:“这两个人惯常一起在青楼里逛。”嘉安撇嘴道:“噫,长余才几岁,就给他带得学坏了。”
说起来嘉安是府上的客人,有发笑嘻嘻地拎着酒壶过来,从他开始,绕着圈敬了一遍,长余也跟着来了这么一遍。嘉安不免连喝了几杯,心口突突直跳,面颊发烫。落座时碗里多了一筷子热腾腾的肉,是景承搛给他的。嘉安借着酒意微笑着睃了他一眼。
景承道:“吃点东西压一压,我知道你是没什么量的。”却又倾过身来,附耳悄悄地笑道:“可是醉了以后就浪得很。”
他脊背上一霎间渗出汗来,喉咙里“咕咚”一响。这话的意思他明白,景承想要他——这有什么听不出来的,男人的喜欢从来都离不了那事,景承已经按捺一段日子了,久别重逢,更有理由立时滚在榻上云雨。他没开口问过,似乎也不该问,景承这几年怎么纾解的?不比他,他是早废了,但景承身边什么时候缺过人?
他不做声,景承马上道:“说笑的,别恼。”他只当作没听见,装傻道:“嗳,说什么了?”景承摇摇头笑道:“没什么,快吃罢,冷了就不好吃了。”
第81章 那年春天遇见他
这一个时期,江南的风月场里十分流行投壶,长余年轻,兴兴头头地搞来学样,一口圆咕隆咚的窄口双耳壶,轮流向里面投箭,白小五也跟着去了。
“这有什么好玩的?”嘉安低声咕哝了一句。
“射礼的来头。编资治通鉴的司马光,投壶的玩法就是他定的,谁知道现在会变成青楼里的把戏。”景承小口啜着酒,长余隔着一桌子人喊:“四爷怎么不来玩,在那里坐着干什么?”
景承道:“我去去就回来。”
嘉安远远地看他,高且直的背影,裹着出风毛的荼白色厚锦袍,像棵迎风不动的桦树,抬着手往前一掷,黑亮的箭尾从他手里飞出去。长余跳起来喝彩:“四爷扔了个连中!”景承笑笑,再掷下一根却歪了,被罚了一盅。
桌上只剩下他和周妈,不得不找些话出来讲,“周妈家里人不在苏州?”
“我没家里人,”周妈摆摆手,赶蚊子似的,“爹妈、兄弟、叔叔婶子,一场疫病全死光了,谁知道怎么剩了我呢。我那时候才十四岁哟,一个小娘儿,拿什么养活自己,只好插个草标给人家做丫头,然后就稀里糊涂给男人哄着骗咯!肚子里有了藏不住的东西,府里赶快叫人牙子把我领走,生怕我引着爷们学坏——呸!反正出了这档子事,总是骂小娘儿下流不检点,是不是?我一看人牙子要给我喝打胎的药,趁着天黑我翻窗户就跑啦,还顺走了他五十两银子。”
周妈拊掌笑着,又给自己倒酒。大年夜里听人家说这种事,嘉安有些不自在,但周妈毫不在意,许是平日也实在没有机会跟别人诉说苦难,又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