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习武之人,一位少年将军,会腕力不足吗?
沈嘉想起初见时,陛下甚至不良于行,只能依靠轮椅。不知是以前在战场上受过伤,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不过沈嘉现在看陛下行走无恙,心中的担忧也慢慢放下了。
一月之后,沈嘉在京中站稳脚跟,认识了六科中的同僚们,也渐渐熟悉了朝中之事。他主要负责的是掌管朝廷钱财的户部,在管钱这一块,他是驾轻就熟的。
近日,夔王大规模修缮王府,向户部要五十万两白银。沈嘉得知后,气不打一处来。他翻阅了户部去年的账目,发现这不是夔王第一次向户部要钱了。可拖拖拉拉一年了,王府规模一扩再扩,银子一投再投,夔王仍不知足。
沈嘉看不惯这种败家子,大笔一挥想要驳回,却被同僚黎元裴大人给拦住了。
黎元裴好心劝沈嘉,别招惹夔王。
“为何?”沈嘉不解,难道只因夔王是陛下的同胞兄弟吗?就算是同一父母所生,他们皇室兄弟间,会有真感情?
“沈大人刚来,还不知道吧。”黎大人捋捋胡须,对他讲解道,“夔王如今深得圣眷呢。陛下一登基,就将他的三弟从封地夔州召回。你也知道,本朝皇子成年后都要去封地的,除了未来皇位的继承人。可陛下将夔王留在京城,这里面大有深意啊。”
沈嘉一惊,心道难不成陛下有意传位于夔王?不可能吧,陛下比夔王大不了几岁,况且为何要传位于弟,而不是自己的子嗣?虽然,陛下目前无子女,无妻妾。
说起陛下的子嗣,沈嘉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一件怪事。陛下登基一年多了,居然没有一个臣子上书劝谏立后的?
难道大臣们不忧心国本?还是另有隐情?
沈嘉思虑万千,转了一圈后又跑回来了,对黎大人拱手道:“多谢黎大人好心,只不过沈某为给事中,户部处理不当之处,沈某自然得管。”
“哎,你呀,你呀。”黎大人摇头道,“年轻就是好啊,有拼劲。既然沈大人决心如此,在下就不再多言了。”
沈嘉驳回夔王所请,立马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夔王一大清早就入宫,跑到皇帝面前诉苦,“二哥啊,户部都已经批了的,结果卡在沈嘉那里了。此人不过是个小小从七品官,仗着手中有几个权,就敢在京城翻天吗?二哥,他驳了我的款事小,可王府建不成,损了朝廷的面子,如何是好?”
皇帝也没料到,沈嘉这么有勇气。他笑着安抚夔王,“放心吧,你的王府建的成。朕既然让你回京住,自然要让你住的舒服。”
“真的,二哥?”夔王一下子面露喜色,心道他的皇帝哥哥还是偏向自己的,便不再演苦情戏,欢欢喜喜的告退了。
等夔王离开后,站在皇帝身后的陈公公温声道:“陛下是要罚沈大人吗?”
“尽忠,你也觉得朕对夔王太过偏心了?”皇帝问道。
陈公公急忙道:“老奴不敢。”
“你是我潜邸老人,有话当说。”
陈公公略微沉吟,缓缓说道:“老奴是担心,夔王仗着陛下的宠爱,在外不知收敛,迟早会危害社稷,危害陛下。”
皇帝听后不置可否,淡淡道:“你看沈嘉此人如何?”
“看着,像是个直臣。”陈尽忠在皇帝身边数十年,早就看出陛下对沈嘉十分器重。初次召见沈嘉时,还单独留他叙旧。
然而陈尽忠并不知道沈嘉和皇帝认识的具体经过,只听陛下说有过一面之缘。
夔王喜气洋洋的出宫,被有心人看见后,皆传言陛下要惩治沈嘉。黎大人将外头传言告诉沈嘉,沈嘉倒不担心自己是否受罚,更气愤的户部又要破费银钱。他二话不说,前去养心殿请求奏对。
“刚哄走一个,又来了一个。”皇帝才用过午膳,笑着对陈尽忠说,“这一天真够热闹的。”
“陛下是否见沈大人?”陈公公问道。
“宣。”皇帝下令道。
沈嘉一进门,“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正气凛然的说道:“陛下,战乱刚止,百废待兴,朝廷正值用钱之际。然而永文朝亏空巨大,户部早已是寅吃卯粮,当今之际,陛下怎可为了一区区王府,消耗五十万两白银?”
皇帝淡淡道:“五十万两建造王府,实际上不算多。”
“臣认为,王府修建一年多,户部多次拨款,已有数百万两,可王爷依旧不知足。”沈嘉直言道,“陛下,臣怀疑王府规模是否过大,有无逾制,须工部官员审核判定。”
皇帝微微皱眉,“夔王的王府建造图朕看过,并无不妥。”
“可是,五十万,也太多了。”沈嘉依旧不肯妥协。
皇帝又问道:“长青,你此番来,就为说这些?”
沈嘉一愣,“是。”
“就不担心贬官被罚?”
沈嘉无所谓的说道:“臣早就被贬过官,无畏无惧。而且臣相信,陛下是明君,定能明断秋毫。”
这是给皇帝扣了个高帽子了,沈嘉看着耿直,却不迂腐,拐弯抹角的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皇帝笑了笑,“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第4章 行路难(四)
次日早朝,夔王罕见的来到了奉天殿,他身着亲王朝服,神情倨傲的站在第一排。一些官员见状,心中暗叹一声,对沈嘉的遭遇表示同情。
而沈嘉的对头吴阁老,则暗暗窃喜。看来不用他出手,以沈嘉刚正不阿的性格,肯定会到处得罪人,早晚被赶出京城。
唯有沈嘉对众人或关切,或嘲讽的目光置之不理,一言不发的站在末排,等候早朝的开始。
三声鞭响,皇帝上朝。沈嘉远远的看着皇帝从御辇下来,只见他身穿黄色四团龙圆领袍,戴翼善冠,腰间系玉带銙,脚登皁靴,缓步走入殿中。
官员集体跪拜,三呼万岁后,早朝正式开始。
照例,首辅程尉廷上前禀报六部事宜。随后,便是今日议事的重点,关于夔王建府的拨款。
夔王率先出列,请求户部拨款五十万两。等他话音刚落,沈嘉立马出言驳回。两人在朝堂之上,争执不下。
吴商躲在人后,偷偷打量皇帝的表情,却见皇帝一言不发,也不见动怒,一时间猜不出圣意何为?
夔王则心中暗暗焦急,和沈嘉辩论途中,几次三番看向他的皇帝二哥。昨日二哥答应过自己能建成王府,今日怎的久久不表态?
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的态度,然而皇帝未置可否。
就在这时,首辅程阁老突然站出来,“陛下,夔王和沈大人各执一词,都有各自的道理。然而户部早已是寅吃卯粮,虽不至于拿不出区区五十万,不过老臣认为,如今朝廷百废待兴,钱应该用在刀刃上。”
程阁老的话摆明了是偏向沈嘉这边的,众臣虽然吃惊,但都知道程阁老代表的是圣上,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就连夔王也被堵住了话语,他看向皇帝二哥,心道二哥向来说一不二,从不会说话不算数的。今日居然为了一个小小的沈嘉,要破坏他们兄弟间的情谊吗?
此时,皇帝才笑着说道:“沈嘉不过从七品给事中,却能不惧强权,犯颜直谏。朕得沈嘉,如唐太宗得魏征。”
皇帝这句褒奖让很多人暗暗吃惊,之前笑话沈嘉的人,再也不敢轻视他了。
沈嘉急忙拱手道:“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朕准了沈嘉所奏,驳回夔王请求户部批准了的拨款。”皇帝最终做出判决。
“陛下!”夔王直视他的二哥,抱怨道,“那我的王府……”
皇帝微微抬手,示意夔王稍安勿躁,“夔王建王府所缺银两,今后由内帑补助。”
众臣再次一惊,陛下虽然敲打了夔王,但又掏出自己的私房钱补贴他,这又是唱哪一出?
沈嘉闻言也微微皱眉,但内帑的钱财不归户部管,他自然没有资格质疑。
夔王经历一波三折,此时也不敢抱怨什么了。王府是能建成了,他的二哥没有骗他。
果然是帝王心术,圣心难测。
散朝后,沈嘉还是摸不透陛下的意思,问同僚黎大人道:“陛下当真如此偏爱他的三弟?”
黎大人摇摇头,“谁知道呢,反正表面上是兄友弟恭。之前也有人上书,说夔王在京城久居,不合规矩,可是陛下都压下来了。群臣说的再多,也没有什么用。”
沈嘉听后,更加疑惑了,陛下果然是个矛盾的人。反正他是不信能起兵反了自己大哥的人,会在乎所谓的“兄弟情谊”。不过陛下为何频频偏袒夔王,内有什么深意,则不得而知了。
与此同时,皇帝退朝后回到了养心殿,在陈公公的服侍下,脱下繁琐的朝服,换上了道袍。
大宫女木棉端上一碗参汤,笑着说道:“陛下今日下朝晚了,奴婢担心凉了,一直在小火上温着,这会儿刚刚好。”
皇帝看了一眼参汤,并不想喝,“天天喝这些补药,有什么用呢?”
木棉眉间轻颦,“陛下不愿看太医,如今连补药都不愿意喝了?”
陈公公在旁也劝道:“陛下看在木棉大清早就起来熬药的份上,忍一忍喝了吧。”
“哎。”皇帝摇头,还是认命的端起药碗,一口闷了。
等木棉拿着空碗退出去后,皇帝躺在靠榻上问陈公公,“夔王和沈嘉,都走了吧。”
“是。”陈公公佩服道,“陛下判的合情合理,他们哪敢再来烦扰陛下。”
“上次你说的对,朕是对这个弟弟太过纵容了。不过沈嘉……”皇帝微微皱眉,用右手揉了揉眉头。
陈公公见状,知道主子头痛犯了,立马走到皇帝身后,轻轻的按摩太阳穴。
皇帝头痛稍微缓解,才继续说道:“沈嘉虽是个直臣,朕反而更不敢用他了。”
陈公公的手微微一顿,“陛下不是将沈大人比作魏征?”
“魏征有他的好,也有他的不好。朕现在最需要的,其实是房玄龄、杜如晦这样的谋臣。”
皇帝用人只有八字原则,“宁用循吏,慎用清流”。然而在此次外察中提拔入京的官员们,皇帝观察许久,未能发现一位可以担当重任之人。
如今的首辅程阁老,虽然是皇帝的心腹谋臣,但他年事已高,已过六十花甲。皇帝不知他还能在内阁担任首辅几年。恐怕程阁老之后,首辅之位后继无人。
第5章 浪淘沙(一)
夔王之事过后,皇帝又将沈嘉从六科调入六部,为户部员外郎。一下子升为正五品官,沈嘉却没什么欣喜之色,他更愿意在六科办实事,而非升官发财。
等沈嘉调到了户部,却发现同僚表面上看似对他尊敬有礼,但礼貌中带着点疏远。像黎大人那样的热心肠,沈嘉在户部再也没有遇到过了。
看着手中历年账册,沈嘉暗叹一口气,认命的查起帐来。这些陈年旧账,查来查去都查不到什么的。他算是知道,自己是被户部的长官和同僚,暗中孤立了起来。
不止户部,乃至整个朝堂,那些阁老、尚书们,都对沈嘉敬而远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皇帝突然派公公传旨,让沈嘉明日进宫,还特地叮嘱不要穿官袍,穿便服即可。
沈嘉满脸疑惑的接了旨,次日按皇帝吩咐,一身士人打扮便入宫去了。
养心殿的小太监让沈嘉在偏殿稍后,等他两杯茶饮尽,皇帝终于宣他觐见。
沈嘉步入养心殿,顿时眼前一亮。原来皇帝今日也换了装束,和平时给人的感觉迥然不同。
只见皇帝一身云锦华服,制式与锦衣卫的飞鱼服很像,腰间佩的也不是绣春刀,而是长剑。不过这身武人打扮,倒衬得圣上更为精神。沈嘉看后心道,这才有点铁血帝王的样子嘛。
而沈嘉自己则是身穿直裰,戴儒巾,和普通文人并无区别。
“今日随朕出宫走走。”皇帝带了沈嘉,又带了两名锦衣卫出发,而陈公公他们则被留在了宫里。
四人皆骑马而出,皇帝策马在最前方,两名锦衣卫远远的跟着后方保护,沈嘉不敢与陛下并辔而行,刻意落后半个马身,不紧不慢的跟着。
沈嘉第一次跟着锦衣卫出行,确切的感受到了锦衣卫的“赫赫威名”,真是所到之处人人避之,就算是京城中的达官贵胄也不愿意招惹锦衣卫。他们一行人一路上畅行无阻,出了京城,直奔京郊。
出城之后,沈嘉更困惑了,不知皇帝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然而刚出城门,官道上人烟稀少,皇帝突然扬鞭提速,后面的两个锦衣卫也策马跟了上去,一下子就超过了沈嘉。
沈嘉大吃一惊,眼见自己落到最后了,催促马儿赶忙追去。他之前自认为骑术还不算赖,没想到陛下马术更为精湛,将两人的距离越拉越大。沈嘉策马疾驰,才将将跟在陛下马屁股后边,只能望其项背。
就在沈嘉快要追不上陛下的身影时,陛下像是骑累了,渐渐放慢了马速。沈嘉这才腾出空擦擦脑门上的汗,长舒了一口气。
沈嘉骑马赶上前去,路过那两名锦衣卫时,感觉其中一人看自己的眼神颇为蔑视。沈嘉顿时大感惭愧,看样子陛下不是累了,是故意在等他呢。
沈嘉骑到陛下身侧,微微躬身致歉,“臣骑术不精,让陛下见笑了。”
“无妨,长青是文臣,是我一时忘了。”
“陛下……”沈嘉还要说什么,见皇上勒紧马缰,停了下来。沈嘉抬头,看见自己来到了一片农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