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酉时,皇帝叫人传膳。沈嘉第一次在养心殿用膳,见圣上的膳食并不多么奢侈,不过八菜一汤,但菜色更为精致点。陈公公请阁老和沈嘉移步,但皇帝却坐着未动,依旧在看账。
沈嘉诧异的看向皇帝,又略带询问的看向陈公公,但陈公公却什么也没说。
程阁老仿佛见多了似的,自顾自的吃着米饭。沈嘉老是惦记着陛下,吃的食不知味。程阁老见他老往陛下那边瞟,才轻飘飘的说了句,“陛下不吃晚膳。”
“为什么?”沈嘉心想,这可对胃不好,怪不得陛下那么瘦。
程阁老摇摇头,不再多语。
沈嘉看着满桌美食,原来只是为他俩准备的。他又想起昨日陛下亲自过来送饭,当时他还以为陛下早就用过膳了,原来他并没有吃。
一时间,沈嘉总觉得心中闷闷,饭也吃得不是滋味了。
第8章 浪淘沙(四)
一顿饭结束后,皇帝已看完了账册,接着批阅奏折了。沈嘉年轻,也很快完事,皇帝便让他回去歇息了。于是只剩下了程阁老,还在养心殿对账。
待沈嘉行礼告退后,皇帝问程阁老,“怎样?”
程阁老望着沈嘉离去的背影,摸着胡子笑道:“一天下来,倒是坐得住,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
皇帝笑笑,“的确是个稳重的。朕之前还担心,他是那种只会清谈,不做实事之人。这次把户部的难题抛给他,他倒是敢接下来,还算是弄出了点名堂。”
其实皇帝一直在考量沈嘉,带他去农田是考量,让他查账也是考量。
“陛下真的打算,将土改的事交给他吗?”程阁老问道。
“程老觉得他太年轻,恐难担当重任?”
程阁老摇头,“老臣是觉得他过于年轻,在朝中没有威望。”
皇帝和程阁老所想一致,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沈嘉是永文二年的进士,他的座师是谁?”皇帝突然问道。
程阁老回忆道:“那年主考官,好像是礼部的徐大人。永文四年,陛下起兵之时,他便辞官归隐了。”
“那便是没有座师了。”皇帝说道,“沈嘉竟是个孤臣。”
皇帝看向程阁老,程尉廷便知陛下在想什么。
程阁老说道:“沈长青是个可造之材,老臣当然愿意收他当门生。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拜我为师。”
“这有何难。”皇帝胸有成竹的说道,“朕将土改之事交给他,程老在后方指点着。一来二去,他总是请教你,将来还不认你为师吗?”
“老臣遵旨。”程阁老知道,皇帝这是将沈嘉重点培养了。
果然,到了第二天,皇帝又升了沈嘉的官,封为户部左侍郎。随后,圣上下旨令沈嘉追回官员之前借走国库的银两,一场大风波在京城中掀起。
说起借债,也是一笔大金额。沈嘉查账时,不查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京城里上到皇亲贵胄,下到文武百官,甚至后宫妃嫔太监,都欠着户部的钱。只因为本朝官员俸禄实在少得可怜,那些王侯靠着俸禄怎么活得下去?于是越是讲究的大家族,越爱找户部借钱。故而一来二去,就成了一笔烂账。
尤其是永文朝,永文帝骄奢淫逸,后宫有样学样,那些妃嫔借的更多。后来,朝中吴商等阁老们,也想出各种由头借钱,给自己撑场面。
可惜现在不是永文朝,而是清嘉帝当政了。众所周知,皇帝就娶过一个王妃,前两年在西北时还病逝了。后来皇帝入主紫禁城,再未纳妾娶妻,后宫无人。这也是皇帝敢动这些烂账的原因,并且能够雷厉风行,没有后顾之忧。
夏去秋来,北风萧萧,京城的秋天总是格外短暂,也格外寒冷。
一到这个季节,陈公公总是忧心忡忡。主子的腿受不得寒,每到季节变化,尤其是秋冬时期,皇帝腿上的毛病又要犯了。
陈公公让木棉早早备好厚衣物,每天给皇帝熬姜汤,即使这样,皇帝的膝盖也总是酸胀,夜晚时每每会被痛醒。
陈公公哭着让皇帝请御医来瞧瞧,皇帝却坚决不肯。
这日,沈嘉来到养心殿求见陛下。近一个月来,沈嘉已是养心殿的常客,众太监宫女都知道沈嘉现在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对他客气有礼,第一时间就去殿内通报了。
沈嘉进去时,见程阁老也在殿中坐着。皇帝则靠在榻上,腿上盖着个毛毯,正在听阁老奏事。
“程阁老好。”沈嘉微微躬身,这段时间程阁老明里暗里帮他追账,他十分感激,对阁老诚心实意的施了一礼。
程阁老拱手略略回礼,皇帝看在眼中,但笑不语,又命陈公公搬来凳子赐坐。
“刚才程老还说起你。”皇帝说道,“说你差事办得不错,那些皇亲贵胄,达官贵人,都把钱还了回来。”
沈嘉闻言有些不好意思,“陛下谬赞,多亏了程阁老从中斡旋。否则那些大人怎么可能听微臣的话,乖乖还账呢?”
“程老为官多年,做事老练。”皇帝说道,“长青,你可要向程老多多学习。”
“是。”沈嘉又站起身,再次向阁老行礼致谢。
“不如,程老你收他为徒吧。”皇帝见时机差不多了,直接挑明道。
沈嘉微微一愣,在官员中谁是谁的师傅,谁是谁的徒弟,这是有讲究的。一旦拜了师,收了徒,那师徒二人就是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且士人又最忌讳背叛师门,若拜了师傅,则永远不可以违背师傅的意志。
不过程阁老如今是首辅,又受皇帝器重,且人品贵重。论拜师,没有比他更好人选了。程阁老的门生不多,是早年当科举主考官时收的,近些年再未收徒。
现在,皇帝突然提议程阁老收下自己,可见意义深重。
程阁老仿佛早就知道了似的,慈祥的笑了笑,“甚好,甚好,不知长青愿意拜我这个老头子为师否?”
“当然愿意。”沈嘉跪下,向程阁老叩头,“师傅在上,收学生一拜。”
“好好。”阁老笑着扶起沈嘉,又看向皇帝。
“拜师要敬茶的。”皇帝挥挥手,陈公公早已准备了茶,端给沈嘉。
沈嘉没想到皇帝如此细心,仿佛早有预谋?他不再多想,接过茶毕恭毕敬的递给程阁老。
这下,拜师礼算是成了。
皇帝满意的笑了笑,忽然觉得腿有些痛,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他们说道:“你们师徒先下去吧。”
见皇帝突然赶人,沈嘉有些诧异。程阁老目光担忧的望向皇帝的腿,对他道:“老臣告退,陛下多多保重身体。”
皇帝点点头,看程老退下了。可沈嘉却一动不动,耿直的说道:“陛下,微臣有事回禀。”
一旁的陈公公急得直冒汗,皇帝脸色微微发白,冷漠道:“有事明天再说,陈公公。”
“是。”陈公公知道皇帝腿疾犯了,急忙过来想要搀扶他进内殿休息。
“陛下,虽然欠款还回来了,但赃款还未追回。”
“此事……需从长计议。”皇帝额头微微出汗,硬撑着从榻上起身。
“陛下。”沈嘉一个错步,将陈公公拦在自己身后,急忙对皇帝说道,“赃款才是最大的窟窿,请陛下命刑部和大理寺协同调查。”
“长青啊。”皇帝看他急于求成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有心想教他几句,“凡事得慢慢来,现在刚追回欠款,不可把那帮人逼急了。”
“可是,陛下……”沈嘉还想说什么,忽然见皇帝站立不稳,一个不小心倒在地上了。
“陛下!”陈公公吓得尖叫了一声。
沈嘉愣住了,见陈公公费力的想要扶起陛下,却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而陛下似乎陷入昏迷,一动不动的瘫在地上。
“陛下。”沈嘉这才回过神,和陈公公两个人扶起陛下,安放到靠榻上。只见陛下脸色惨白,额头渗出冷汗,似乎疼的不轻。
沈嘉见状微微有些同情,急忙对陈公公道:“公公,快去请御医吧。”
“这个……”陈公公微微有些踟蹰,“陛下不愿看御医。”
“什么?”沈嘉又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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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浪淘沙(五)
陈公公的惊呼声惊动了外面的宫女太监,养心殿瞬间变得忙碌起来。陈公公替陛下盖上毛毯,木棉用锦帕给陛下擦拭额头上的冷汗,木槿拿来汤婆子轻轻暖在陛下的膝盖上。还有几个小太监,从内殿搬来火盆,将火烧得旺旺的。
人来人往中,唯有沈嘉还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他看着皇帝紧闭的双眼,紧蹙的眉头,顿时感到心中一痛。
怪不得陛下突然赶人,一向温和的他会对自己疾言厉色。原来是因为知道自己要发病了,不想让臣子知道。
明明那个人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可沈嘉竟然从心底涌出一丝同情,忽然觉得当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在人前故作无事,强撑起无懈可击的外壳,但在暗地里,不知忍受了多少痛苦。
沈嘉的大脑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皇帝慢慢的睁开了双眼。
“你走吧。”他听见皇帝如是说。
“陛下……”沈嘉神情一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帝闭上眼睛,疲惫道:“你走吧。”
沈嘉不知道在想什么,站着没有动。
陈公公站在陛下后面急忙冲沈嘉使眼色,暗示他:别问,快走。
沈嘉还是走了,带着深深的疑惑和不安,离开了养心殿。他不知道陛下到底得了什么病,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让御医诊治。
此时养心殿内温暖如春,陈公公扶着陛下到了里间大床上躺下,木槿跪坐在床榻边给陛下捶着腿,缓解膝盖的疼痛。
“老奴无能,没拦住沈大人。”陈公公一脸愧疚。
皇帝摇头,“不关你的事,是朕没想到这一次来势汹汹,让他看到了。”
陈公公犹疑的问道:“沈大人……不会说出去吧?”
“他是个聪明人。”皇帝对沈嘉还是有信心的,“就算知道也没什么。”
“陛下,这次刚入秋就犯了病,比去年严重多了。”陈公公冒死劝谏,“还是让御医来瞧一瞧吧。”
“你我都知病因是什么,让御医再来看又有什么用?”皇帝目光幽幽,看着养心殿的窗户,“他那样的人,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怎么会给我留一线生机?”
陈公公闻言吓得跪了下来,不敢再多说什么。木槿捶腿的手微微一顿,偷偷抹了抹眼泪。
翌日早朝,沈嘉百无聊赖的站在奉天殿前,等着陈公公过来宣布取消。毕竟昨日陛下那般不适,今日肯定不能起来上朝了。
可谁知道,朝会照旧举行,当圣上的御辇缓缓而来时,沈嘉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除了沈嘉,其他大臣没有任何起疑,有条不紊的进殿,三呼万岁。在叩拜过程中,唯有沈嘉大胆的抬起头,望向了龙椅上的皇帝。
直视圣上是大不敬,可沈嘉却不怕。他迫切的想知道,陛下的情形到底如何了?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没有人注意到沈嘉的举动,除了皇帝。
而皇帝,好巧不巧的也向沈嘉所在的方向望来……
君臣二人隔着人海遥遥相望,目光在空中交汇。
“众卿平身。”皇帝依旧盯着沈嘉,对众人说道。
沈嘉站在朝堂上,听着同僚的奏报,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的眼里心里只有皇帝,见皇帝如同平日般威严,没有露出丝毫病态,不知道是他装的太像,还是病真的没有大碍。
而且皇帝坐在龙椅上并不走动,他也无法确定陛下的腿到底怎么样了。
等到退朝后,沈嘉随着同僚向午门方向移动,可是他走着走着,突然折回身,朝相反方向跑去。
“沈大人怎么匆匆忙忙的跑了?”同僚嘀咕了一句。
另一个人看着沈嘉跑去的方向,猜测道:“可能有什么事急着禀报吧。”
沈嘉的确是去养心殿了,陈公公看着沈大人满头大汗的样子,诧异道:“沈大人这是……?”
“陛下……在吗?”沈嘉气喘吁吁的问道。
“在。”陈公公奇道,“沈大人有事?刚刚怎么不在朝上说?”
“我……”沈嘉一愣,含糊的说道,“私事。”
陈公公没有再问,禀报陛下后,便让沈嘉进去了。
沈嘉看见陛下坐在床上看奏折,近距离观察陛下面色,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长青来了,有事?”皇帝问道。
沈嘉愣在那里,其实他并没有任何政事要谈,一时不知说什么。
见沈嘉不答,皇帝便明白了,挥挥手让下人都出去了。一时间,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火盆发出“滋滋”的声音。
还是皇帝先开口打破沉默,他按上自己的膝盖,对沈嘉道:“并无大碍,不过是……老毛病了。”
“是在西北?”沈嘉问道,“这么多年,还没治好?”
“已经算大好了。”皇帝看向沈嘉,“你也知道,在西北,我只能坐在轮椅上。”
“是……什么病?”沈嘉追问道。
这话已经有窥探龙体的嫌疑了,不过皇帝明白沈嘉的为人,没有怪罪他,反而从容的答道:“哦,老寒腿。”
沈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皇帝才三十一岁,也会得这种老人病?
可沈嘉一时也猜不出什么,只好又问道:“陛下怎么不让御医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