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毛病了,治不好的。”皇帝淡定的说道。
“臣认识一位民间神医,他……”
“好了。”皇帝打断沈嘉的话,“你今天来,就是为了探病?”
“啊?”沈嘉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跪下,“陛下恕罪,臣……臣不是……”
“长青,多谢你来看望朕,朕已经大好了。”皇帝温和的扶起他,“回去吧。”
沈嘉又被皇帝轻飘飘的打发出来了,他在回去的路上思来想去,却毫无头绪。
难道陛下真的是老寒腿吗?但他又想到陈公公如临大敌般的反应,似乎并非老寒腿这么简单。
第10章 青玉案(一)
北京的秋天如此短暂,令沈嘉还未感受到秋高气爽的诗情,便已入冬了。沈嘉几次觐见,都看到养心殿内烧着两三个火盆,而陛下也早已换上厚厚的棉服。可见皇帝的“老寒腿”依旧严重,甚至在内宫中沈嘉见陛下都要乘坐御辇,不再步行了。
沈嘉嘴上不说,心里却惦记着。他私下曾向陈公公询问陛下病情,陈尽忠连连叹气,用“不可说”三个字打发了他。沈嘉得知陛下不愿看御医,就连陈公公这种陛下身边的老人,也无法劝动陛下,更何况是他呢?
但沈嘉向陛下提起过的民间神医,确有其人。此人姓范名瑀,专治跌打损伤。一些脱臼骨折的小病,用他的一双妙手,一推一拉,脱臼正骨从未出过差错。
沈嘉知道范神医对付老寒腿也有一手,早早就写信询问老寒腿如何治疗。他将看到的陛下症状详细写清,还说了陛下的年纪。结果范神医回信说,三十一岁不可能得这种病。
沈嘉也觉得不太可能,又担心万一是真的呢,在信中千劝万劝,希望神医来京城一趟,帮他朋友看看病。
范神医看在当初在西北,沈嘉曾帮过他的份上,同意过来诊病。路上走了好几日,如今终于赶到京城了。
“范神医,辛苦了。”沈嘉将客房打扫的干干净净,让神医在自己家小住一段时间,并买了好酒好肉,热情的招待着。
范神医看着这么贵的酒,慢悠悠的小口品着,“沈大人,升官了,俸禄也多了。”
“还行。我没有家室,一人一仆,够用。”沈嘉给范神医倒上酒,“我知道您老总是赊账给穷苦百姓,一年到头,您那药铺赚不了多少钱,还倒贴不少。”
“没事,我对富人狠狠的宰一顿,那些名贵药,使劲开。”范大夫是个“劫富济贫”的江湖郎中,最看不惯的就是达官贵胄了。
沈嘉笑了笑,“您在京城,吃好玩好,想买什么尽管开口。”
“还是先看病人吧。”范大夫说,“万一是什么疑难杂症,我治不好,可不好意思花你的钱。”
说起看病人,沈嘉又犯难了。他不可能带着范神医入宫,也不可能告诉范瑀,所谓的“朋友”其实是当今圣上。沈嘉含糊道:“我找机会约我那朋友出来,您……您能不能别说您是大夫。”
“啊?”范大夫第一次听到这种奇怪的请求。
“我那朋友他……他讳疾忌医。”沈嘉解释道,“我怕他知道您是大夫,就走了。”
范大夫看着沈嘉担忧的样子,疑惑道:“你对你的朋友,还挺上心的。我在西北时,怎么不知你有一位知交?”
“是来京城后,才认识的。”沈嘉感叹道,“可能这就是‘倾盖如故’吧。”
“好,那我就不说自己的身份。”范大夫说道,“沈大人可是头一次求我,我自然答应。”
“多谢多谢。”沈嘉起身作揖。
范大夫急忙道:“沈大人不可,在西北时,您为我们老百姓做这么多事,我作为回报,是应该的。”
大夫已经找好了,就差病人了。沈嘉称自己有了一点土改的思路,邀皇帝出宫,再一次去那片农田看看。
皇帝没想到沈嘉这么快就有想法了,便欣然同意。陈公公在一旁神色忧愁,劝陛下等春天了再出宫去。
“春天,还远着呢。”皇帝展开双臂,一边让木槿给自己换上便装,一边对陈尽忠道,“朕这次乘马车,让锦衣卫远远的跟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陈公公虽然无奈,但也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当年陛下在西北,坐着轮椅,也能从王府偷偷溜出去,直到天黑方归。陛下看似脾气很好,但性子极倔。一旦认定的事情,不会改变主意。
于是陈公公只好去叮嘱随行的锦衣卫,千万别让陛下累着,更不要进田里去。又让木棉在车里放上汤婆子,路上好捂暖腿脚。
待一切准备妥当,皇帝便带着沈嘉出宫了。
车内暖烘烘的,沈嘉刚一进去,一下子被热气熏到,打了个激灵。他哈哈手,“陛下车内真暖和。”
皇帝看沈嘉穿着棉衣,对他道:“快把衣服脱了吧,别热出汗。再一出去,又着了凉。”
“是。”沈嘉脱了外面的衣服,在皇帝旁边坐下来。
沈嘉偷偷打量陛下,见他穿着狐裘,看皮毛极为珍贵,车内还放着大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公子哥出门逛街。
皇帝察觉到沈嘉的视线,笑了笑道:“陈尽忠非说外面冷,让我穿着地方新进贡的狐裘。这打扮,哪像是去田里的。”
“陛下穿什么都好……”沈嘉心里默默补充,都好看。
“说了在外面,你我就不是君臣了,相互称字即可。”
“是。”沈嘉应道,“微明兄,今日还有一位朋友,随我们一起考察农田。”
“哦?”皇帝问道,“是谁?”
“是我的老友,名叫范瑀。”沈嘉介绍道,“他虽未入仕,但对国事十分上心。这次他对土改,也有想法。”
“哦,是什么想法?”皇帝问道。
范瑀一个大夫,哪里有什么想法。沈嘉只好将自己的想法按到范大夫身上,“如今最主要的问题是地主豪强勾结官府,强占农民的土地。这种事情,不止在京郊,在全国各地,都可能发生,想抓是抓不完的。所以,应从根本上解决。不如……合并赋役。”
皇帝眼神一亮,“继续说下去。”
沈嘉继续说道:“过去朝廷一直按户、丁出办徭役,将田赋和各种名目的徭役合并一起征收,同时将部分丁役负担摊入田亩。”
皇帝认真的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沈嘉则将自己的想法粗略说了说,聊着聊着,便到了上次去过的农田。
马车停了下来,皇帝还听在兴头上,他拉着沈嘉下车,对他道:“走,我们边走边说。”
“陛下。”沈嘉连忙拿起陛下的大氅,“外面天寒,披上吧。”
“你呀,越来越像陈尽忠了。”皇帝调侃两句,还是接过大氅披在了身上。
作者有话说:
注:本文参考明朝张居正改革。
第11章 青玉案(二)
沈嘉也穿好衣服,随陛下下车。锦衣卫将马车停在田边,不再跟着了。
此时,路边站在一位身穿粗衣布服的男子,他双手笼在袖中,缩着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见沈嘉终于到了,粗衣男子上去迎了两步,“沈大人。”
“范兄。”沈嘉带着皇帝朝他走来,边走又对皇帝道,“他就是范瑀。”
皇帝和范瑀两两站定,皇帝冲他点点头,沈嘉又道,“这位是萧微明。”
“姓萧啊,怪不得。”范瑀看着他那一身价值不菲的大氅,就知道是京中的达官贵人。再一听姓萧,果然和皇家沾亲带故呢。
沈嘉微微瞪了一下范瑀,赶忙打圆场道:“微明兄,我们在路边看看。”
“来都来了,下田走走。”皇帝说着。
“就是就是。”范瑀附和,又偷偷冲沈嘉挤挤眉毛。
沈嘉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他们去田里走走了。
远处的锦衣卫看着他们的皇帝陛下又下田了,一个个无语望天,不知如何向陈公公交代。
田路难行,皇帝这次走得比上回更慢了,沈嘉在边上护着,深怕他摔了绊了。范瑀不知萧微明的身份地位,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沈嘉想说提醒他别太过了,又怕泄漏了陛下的身份。
走着走着,范瑀忽然转过身打量着萧微明的步伐,细细的看了良久,久到沈嘉以为快穿帮了,范瑀才半开玩笑的说道:“萧兄腿脚不便?”
范兄你也太直接了吧。沈嘉无语望天,不知道这次请范大夫来,是对是错。
皇帝倒不以为忤,淡淡道:“是啊,老毛病了。”
“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范瑀又试探道。
“好几年了。”皇帝含糊道。
好几年,那就是二十多岁得的病。范瑀更加确信,这病不是老寒腿。
皇帝走了一段时间,膝盖微微有些不适,一时脚步有些不稳。沈嘉眼疾手快,立马抓紧皇帝的胳膊,扶着他走。
皇帝看向沈嘉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沈嘉才发现,自己这举动,相当的僭越了。
“你不必如此担心我。”皇帝说道。
沈嘉神色黯然,尴尬的松了手。
走在前方的范瑀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大片农田,问皇帝:“你一个富家子弟,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这是你家的地吗?”
“不是。”
范瑀疑惑的看向沈嘉,他不知道为什么沈嘉会把人约到这里瞧病。
沈嘉冲范大夫微微摇头,他两面瞒着,感觉自己心神俱疲。
“萧兄累了吧。”范瑀说着走到田边坐下,“歇会?”
沈嘉张大了嘴,不知为何,范神医今天仿佛一直在排斥陛下。不知范大夫是因为讨厌富人,还是因为讨厌讳疾忌医之人?
“不,不好……”沈嘉刚想拒绝,结果皇帝却毫不嫌弃的直接坐下了。
沈嘉站在旁边愣住了,这么贵的衣服,随地乱坐?
范大夫看萧微明坐下了,又瞅着沈嘉调侃道:“沈大人身娇体贵,嫌脏呢。”
沈嘉郁闷,结果变成了自己最娇贵?他撩起袍子,也席地而坐。
“这里的田被占之后,荒了好几年,农民却没地种了。”皇帝突然说道。
范大夫挑挑眉,惊讶道:“萧兄,你身在大家宅院,还知道民间疾苦?”
皇帝摇头笑道:“范兄嫉恶如仇,是个真性情。”
范大夫被夸的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头,“抱歉啊老弟,我以为你和那些萧家人一样,都是贪图享乐之辈,是我错看了你,还以为你是个穷讲究的人。”
皇帝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又问道:“你说萧家哪些人,贪图享乐?”
“这还用问,当然是夔王了。”范大夫说道,“还有之前的永文帝,骄奢淫逸,活该被杀。当今圣上嘛……”
“咳咳咳。”沈嘉突然剧烈的咳嗽着,打断了范大夫当着陛下面评价陛下的不敬之举。
“沈大人,别出来了一阵子,就着凉了?”范大夫又调侃道。
“没事,没事。”沈嘉冲范瑀使眼色,求求他别再说了。
皇帝看着他们的小动作,善解人意的换了个话题,“我家里确实算是富贵人家,不过我十几岁就被家里人打发去了西北历练。当时那边多战乱,战事一起,哪里顾得上讲究?”
沈嘉第一次听皇帝说起在西北的往事,他以前一直以为,皇帝就是去当个将军,坐镇指挥,不必上前线。
不过听皇帝话里话外,似乎是跟着前线将士,一起上战场了。
范大夫不知陛下的话中话,纳闷道:“你家里人放心你去西北?那里又苦又乱,何苦去受罪?”
“我当时也不理解,现在想想,可能自有深意。”
沈嘉记得当时是陛下的祖父弘武帝派他去西北从军,弘武帝是个有文韬武略的皇帝,一生都在和西瓯打仗,收复了好几处失地,扭转之前国朝被西瓯欺辱的局势,算是一代雄主。
难道那时候,弘武帝就看出,皇孙萧翌是个将才?甚至,帝王之才?所以才从小历练他,让他去西北打拼,建立起自己的根基。
在沈嘉想入非非的时候,皇帝和范大夫又在闲聊其他事,皇帝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关于土改之事,范大夫却答不上来。
皇帝疑心顿起,起身想要回宫,结果坐久了腿脚僵硬,起得猛了没有站稳。沈嘉和范大夫急忙起身,一人一边扶着他,才没有让陛下摔倒。
沈嘉吓出一身冷汗,范大夫则趁机将食指和中指轻轻搭在萧微明的脉上。
或许是出于武人对脉门的警惕之心,皇帝瞬间发觉了范大夫的举动,立刻抽回手。他面色微沉,上上下下打量着范大夫。
范瑀一脸无辜的望着他,也没有说话。
“你这个朋友……”皇帝转头对沈嘉道,“似乎是个大夫吧。”
沈嘉脸色大变,范瑀则笑出了声,“萧兄好眼力。”
“范兄。”沈嘉看着范大夫,生怕他一不小心,惹怒了皇帝,召来杀身之祸可就不妙了。
然而皇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他的确龙颜大怒,却只是撇下了沈嘉和范大人,一甩袖子一个人离开,坐车回宫了。
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沈嘉急得不行。范瑀则在旁边幽幽道:“果然是讳疾忌医,这就跑了?”
“你啊。”沈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莫慌莫慌。”范大夫胸有成竹的说道,“我已经知晓他的病情了。”
“当真?”沈嘉惊喜道。怪不得范大夫突然就探脉,看来是观面色已有猜论,才冒险把脉一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