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夫眯起眼睛,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他这个‘病’,不简单呐。”
第12章 青玉案(三)
皇帝比陈公公预期回来的早,让他诧异万分。细问跟随出宫的锦衣卫,才知原来沈嘉不知何故惹怒陛下,陛下撂下他一个人回来了。
怪不得陛下回来,也没看奏疏,也不见大臣,直接去寝室躺着了。陈公公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见陛下靠在床头看书。看似和平日并无两样,但跟随陛下多年的陈公公知道,陛下此时心浮气躁,将书页翻得稀里哗啦乱响。
就在这时,沈嘉又入宫了。
“陛下,沈大人求见。”
“不见。”皇帝“啪”的一下,将书扔下了。
“陛下,沈大人在外跪候。”陈公公出去了一趟,又回来禀报道。
“他!”皇帝闻言气得胃疼,“罢了罢了,让他进来。”
果然皇帝是见不得人久跪的,陈公公教沈嘉的这一招,立马见效了。
沈嘉朝陈公公拱拱手,起身向养心殿寝室走去。
沈嘉刚进殿门,迎面飞来一本书,伴随着帝王的怒吼,“沈嘉,你不怕朕砍了你吗?”
书打到他的胸前,随后落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陛下发火,不知为何,他却一点也不害怕。
“陛下是仁君。”沈嘉一撩袍子跪在床前,不卑不亢的说道。
“仁君?”皇帝冷笑了一声,“死在朕手上的人,不差你一个。”
当今圣上的帝位是怎么得来的,天下人都知道。一场战争,死了多少人,数也数不清。
“臣无悔。”沈嘉抬起头看着陛下的眼睛,“范大夫说,您的腿不是老寒腿,腿疼也并非因季节变换,而是因为……毒发。”
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陈公公大吃一惊,诧异的看向沈嘉。
皇帝则靠在床上,不发一言,面无表情。
沈嘉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天气转凉,则会引诱毒发加剧,陛下靠内力已无法压制,体中剧毒蔓延至双腿,故而导致经脉阻塞,双腿疼痛难忍,严重时甚至……无法站立直行。”
“你!”皇帝震惊的一手指着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前他们在秦州寻医求药许久,才找到真正的“病因”。这位范大夫不过搭脉一瞬,就猜到了?
“陛下,范大夫妙手回春,堪称神医,他一定能医好陛下的腿。”沈嘉看向他,狠了狠心,高声道,“陛下不应讳疾忌医。”
皇帝一手扶着床头站起来,一手指外边,对沈嘉厉声道:“出去!”
沈嘉却跪在原地,不为所动。
正当君臣二人僵持之际,又有一人插话进来。
“陛下!”陈公公跪下,“求陛下召见范大夫,为您医治。”
“陈尽忠,你也疯了吗?”皇帝看向陈公公,“朕不会让不明底细的人,替朕医治。”
“陛下不信范大夫?”沈嘉问道,“臣可用性命担保,范大夫不过是西北一名民间医者,没有什么背景。陛下若不信,可派锦衣卫查他的底细。陛下也可隐瞒身份,出宫医治。”
沈嘉的话,令皇帝强硬的态度有几分松懈,他看向沈嘉:“出宫医治?”
“陛下,范大夫如今就住在微臣家中。”沈嘉说道,“范大夫并不知道陛下真正身份,若陛下愿意,可随臣去家中,让范大夫细细诊脉治疗。”
“陛下,如今能诊出是毒的大夫并不多。陛下不妨一试?”陈公公现在是病急乱投医了,一旦有什么希望,就想让陛下尝试一下。
而皇帝则冷静多了,不慌不忙的,仿佛中毒的人不是他自己似的。他漠然的说道:“等锦衣卫查完底细,再说吧。”
陈公公和沈嘉相互对视一眼,不再说什么了。至少,皇帝已退让一步,不再排斥看大夫了。
沈嘉回到家中,范大夫正喝酒小酒,吃着小菜,优哉游哉。见沈嘉回来了,才闲闲问道:“劝好你的朋友了吗?”
“他还在犹豫。”沈嘉回道。
范大夫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奇怪的病人,他摇头道:“再犹豫,毒就要蔓延到全身了。”
“那该如何?”沈嘉一下子又紧张了。
“放心,放心。”范大夫胸有成竹的说道,“若你朋友愿意让我医治,我可用针灸封住筋脉,阻止蔓延。虽然不能根治,至少可以延缓毒发。”
沈嘉听出范大夫话中有话,他颤抖着问道:“若……若有一天毒发了,会怎样?”
“死。”范大夫一个字,道出沈嘉最不敢想象的后果。
“范神医。”沈嘉记得心慌意乱,急切的问道,“您是神医,能配出解药,根治吗?”
这回范大夫没有托大,想了想说:“这个得让我好好诊脉,研究研究才知道。”
沈嘉点头,“好,我一定让他过来医治。”
“不过……”范大夫摸摸下巴,“你那位朋友什么来头,我从没有听过哪位王爷侯爷叫萧微明的。”
“他家落魄了。”沈嘉含糊道,“大梁开国百年,姓萧的多了去了,他不过旁支,父亲也去了,早就落寞了。”
沈嘉半真半假的说着,范大夫便信了他的话,酸酸道:“落魄了还有上好的狐裘穿,可见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老百姓,一辈子也买不起他那一件狐裘。”
沈嘉讪讪笑了笑,不再答话。
过了一天,沈嘉下朝后被陈公公叫住,说是皇帝有请,养心殿见驾。
沈嘉探寻的望向陈公公,陈公公笑着微微点点头。
看来,事情成了。
“臣沈嘉叩见陛下。”沈嘉一进门,恭恭敬敬的叩首问候,“陛下今日圣躬安否?”
皇帝没有答他的问话,看着沈嘉轻笑一声,“长青今日言辞挺温和的,平身吧。”
沈嘉听陛下的声音,就知道他已经不怒了。
“你推荐的大夫,锦衣卫已经查过了。”皇帝直奔主题,“你安排一下,明日朕去你家中。”
锦衣卫办事的速度就是快,沈嘉欣喜万分道:“是,臣一定安排妥当。”
“你退下吧。”皇帝拿起奏疏,开始批阅。
沈嘉大胆看向陛下,见陛下坐在桌案前,手中拿着奏疏正看着。
“陛下。”沈嘉突然出声道。
“嗯?”皇帝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沈嘉斟酌片刻,终于问出口,“臣心中一直有一疑问,陛下您为何不看御医?”
皇帝放下奏疏,看向沈嘉的目光中带着些无奈,“如果朕今日请了御医,留了脉案,明天就会有一堆奏章,劝朕……立嗣。”
沈嘉一愣,陛下至今无子嗣,一旦出事,国本动摇。然而想要现在立太子,只能从陛下的两位兄弟和废帝留下的一子中选择。夔王纨绔,肃王年幼,永文帝的儿子也才三岁。况且陛下千辛万苦从永文帝手上夺得天下,若百年之后又还给他的儿子,想必皇上是不甘心的。
“臣知道了,臣不会乱说。”沈嘉弯腰行礼,“臣告退。”
皇帝看沈嘉离去,又陷入沉思。子嗣,才是他真正的一块心病。
第13章 青玉案(四)
次日,沈嘉早早将家里打扫干净,在门口等候着。直到黄昏,皇帝一身平民装束,姗姗而来。而锦衣卫则暗中保护,没有露面。
这是皇帝第一次来到沈嘉的家中,小小的四合院只有一进院落,虽说不大,却贵在清净。庭院打扫的一尘不染,连片落叶都没有。
“家宅简陋,让微明兄见笑了。”沈嘉又一次感到了自卑,陛下见惯了富丽堂皇的庭院,他这间小院,真是拿不出手。
毕竟沈嘉是贫民出身,父母早亡,虽然现在沈嘉擢升为户部左侍郎,但国朝官员俸禄低微,手中也没存下几个钱。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他只能租得起这间一进院落的小四合院。
皇帝早就调查清楚了沈嘉的家世,知道他囊中羞涩,于是笑了笑点评道:“清静古朴,甚好。”
“微明兄,请。”沈嘉引着陛下穿过庭院,来到了正厅。
此时范大夫在厅中坐着,见萧微明来了,起身拱手道:“萧兄,我是不是应该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在下范瑀,在西北行医,是个江湖郎中。”
“范大夫。”皇帝微微点头,二人算是翻过旧账,不再提当日隐瞒之事了。
“萧兄,既然你愿意求医问药,那可得实话实说了。”范大夫认真的说道,“上一回没有仔细把脉,但我也能从你面色中看出,此毒不简单。不知萧兄是何时中的毒?”
这件事也是沈嘉所关心的,立马竖起耳朵认真听着。
皇帝犹豫片刻,淡淡道:“永文三年,发现身体有异样,看过很多大夫后,才确定是中毒。”
永文三年,就是四年前萧翌为秦王,在西北秦州就藩之时了。
“诊治的大夫有说是什么毒吗?”
“是寒毒。”
范瑀闻言眉头深皱,伸出手道:“我再来诊诊脉。”
这一次皇帝没有推脱,放心的让范大夫号脉了。范大夫一把脉就是一炷香时间,一旁的沈嘉神情紧张,不知道是多么厉害的毒,需要把脉这么久?
仿佛过了很久,范大夫收回手,对皇帝道:“萧兄,你中毒的时间,应该是永文二年。还好你发现的早,及时压制,才没有酿成太大的后患。否则,不止是腿疼这么简单了。”
沈嘉在旁听得心惊胆战,皇帝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范大夫继续说道:“我给你开几幅药,压制寒毒蔓延,还能让你的腿立马不痛了。”
“是否会行动受阻?”皇帝突然问道。
范大夫点头,“是。腿部会没有知觉,无法行走。”
“我无法接受。”皇帝拒绝道。他之前在西北,便是用这种喝药止痛的法子。虽然寒毒被压了下来,但是双腿麻木,令他只能像个废人一样,瘫坐在轮椅上。
沈嘉知道皇帝的顾及,朝野上下那么多眼睛都在关注着帝王的一举一动,他怎么能让自己做在轮椅上,露出软弱的一面?
“可是你的寒毒已经……”
“我知道。”皇帝打断了范大夫的话,“我可以用内力压制,日常用名贵药材调理。已经三四年了,一直没出什么大问题。”
“现在情况越来越严重,无法仅仅靠内力压制了。”范大夫知道病人的顾虑,劝说道,“若你担心行走会受到影响,可选第二种方法。扎针封住筋脉一夜,等第二日我取出银针,便能行动自如了。”
“也可。”皇帝同意了第二种办法。
“不过……”范大夫犹豫道,“施针后巨痛万分,一般人无法忍受。”
皇帝笑笑,“无妨。”
诊断过后,便开始施针了。沈嘉请皇帝到自己的寝室躺好,而范大夫提着自己的药箱,坐在床边,用火烤着银针消毒。沈嘉瞥了一眼,见银针又长又粗,扎在身上肯定很痛,更何况扎一夜呢?
“准备好了吗,我要施针了。”范大夫问道。
皇帝闭上眼睛,“好了。”
范大夫挽起皇帝的裤腿,找准穴位,快准狠的扎下去。皇帝额头青筋突起,痛到双手紧握,死死扣住床板。
一针、两针、三针……扎了十几针后,范大夫终于住手了。
“有点疼,你休息一会儿吧。”范大夫说完,收拾药箱,又对沈嘉道,“沈大人,今晚辛苦你,陪着你的朋友吧。”
范大夫走后,沈嘉看皇帝一直流冷汗,只能轻轻给他擦拭,不知道该怎么缓解皇帝的痛苦。
皇帝缓了一阵后,终于睁开了眼睛,见沈嘉一脸担忧的样子,安慰道:“无事。”
“陛下今日,还回宫吗?”
“不了。”皇帝说道,“长青,明日赶早朝前,让范大夫过来拔针。”
“陛下明日还要上朝?”沈嘉头一次希望陛下能够昏庸懒惰,不要太拼命了。
“要。”皇帝费劲的说道,“朕……不能让他们知道,朕有疾。”
“陛下……”沈嘉还想说什么,见陛下又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痛晕过去了,叫他几声也没有任何反应。
皇帝冷汗一直流着,将他的衣衫汗湿大半。萧翌今天为了避免身份暴露,没有带太监过来。沈嘉从来没有伺候过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自己动手,笨拙的替陛下换衣服。
他脱下陛下的外袍,解开他的亵衣时,手微微一顿。他看见陛下身上伤痕累累,大多是剑伤刀伤,虽然已经结疤了,但沈嘉还是想象得出,当年受伤时该有多痛。
他替陛下换下湿衣服,盖好被子,见陛下在睡梦中仍双拳紧握,指甲都要掐进肉中,也不知道疼似的。沈嘉强硬的掰开陛下的手,让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避免自伤。
二人双手紧紧相握,沈嘉坐在床边,陪了他一夜。
第二日清晨,皇帝醒来,看见沈嘉趴在自己身上,和自己十指相扣。
皇帝轻叹一声,望向沈嘉,心中蓦然一动。
第14章 青玉案(五)
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晨光照进屋内,将沈嘉的轮廓勾勒出来。
皇帝打量着相互交叠的两只手,只见沈嘉的手指修长,中指处有着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双经常写字画画的文人的手。而他手上的厚茧在虎口处,掌心还有浅浅的伤口,是一双武人的手。
他不动声色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却不想惊动了沉睡的人。只见沈嘉的睫毛颤动了两下,接着睁开眼来,便对上了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