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马步行,免得踩坏了庄稼。”皇帝说道。
沈嘉应了一声,翻身下马,心道陛下还真是体恤百姓。
皇帝将马交给那两名锦衣卫,只带沈嘉一人去田间走走。其中一名锦衣卫看着陛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皇帝则摆手道:“无事。”
沈嘉知道那名锦衣卫在担心什么,他心中也有些紧张,跟着陛下身后劝谏道:“陛下身边不带一名护卫吗?”
“田间都是些农民,而且……我也会保护好长青的。”皇帝促狭的笑道。
面对陛下半开玩笑的话语,沈嘉一时接不上来。只听陛下又说道:“长青,我长你四岁,你我算是同辈,在外称呼表字即可。”
沈嘉一愣,“啊?”
皇帝一笑,接着说道:“我字,微明。”
微明,萧微明。
老子有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是谓微明。”
沈嘉将“微明”两个字细细咀嚼,心道皇帝果真是信仰道家的。
田间道路泥泞,陛下走得虽然慢,却很稳。沈嘉跟着后面,心里老想起陛下不良于行那件事,结果自己反而想入迷了,一不小心撞到陛下身上。
皇帝回头,见沈嘉身形不稳,伸手扶了一下他,没有让他狼狈的摔倒。
“多谢……微明兄。”沈嘉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又在陛下面前丢脸了。
然而皇帝没有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在户部待得还习惯吗?”君臣二人在田地里走了一段时间,皇帝终于发问了。
“臣刚入户部,一切还不熟悉,仍在学习。”沈嘉说完一阵心虚,他总觉得皇帝似乎早就知道了他在户部的情形,这才带他出来谈心的。
皇帝笑笑,“是该学习。朝中不比地方,入了京城,长青要事事小心,不可再莽撞了。”
沈嘉捉摸着陛下这是话里有话,是怪他处理夔王之事,太过鲁莽吗?
“开国百余年,你看我大梁朝,如今最大的危机是什么?”皇帝又换了一个话题。
沈嘉一愣,心道皇帝是指西北边患,还是说沿海倭寇,还是朝中党争?这个话题有点大,他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可皇帝仿佛没有真让沈嘉立马回答,反而说道:“出了半天了,饿了吧。”
“啊,还……还好。”话题转变之快,让沈嘉一时反应不过来。
皇帝负手走在前头,“走,去吃饭。”
第6章 浪淘沙(二)
沈嘉被皇帝在田间溜了一圈,又骑马跟着锦衣卫去了路边小摊。皇帝毫不在意街边摊简陋,兀自坐在小板凳上,锦衣卫则坐在皇帝两侧。
皇帝看沈嘉还站在一旁愣神,又调笑道:“怎么,还要我请你吗?”
“不、不必。”沈嘉看小小四方桌只剩一个空位,不得不顶着皇帝炯炯有神的目光,在他对面坐下来了。
“军爷,要点什么?”摊铺老板看出了锦衣卫的服饰,于是点头哈腰,生怕得罪了这帮大爷。
“来碗面。”皇帝看向沈嘉,“长青,你要什么?”
沈嘉略显拘束,对老板道:“一样。”
四碗面很快端上,两名锦衣卫一言不发,替皇帝试毒后就低头吃自己的面,大口咀嚼,几下就吃完了。而皇帝吃饭也吃的很快,几筷子下去大半碗面就没了。
果然到了最后,其他三人放下碗筷,只剩下沈嘉一个人还在埋头吃面。感受到头顶若有若无的三道视线,沈嘉又一次觉得自己被鄙视了。
让皇帝等他,好像不太好;放下不吃,又浪费粮食。于是沈嘉现在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长青不用着急。”皇帝看出了沈嘉的窘迫,便找店家要了碗面汤慢慢喝着,仿佛是在陪他,沈嘉一时间不觉得那么尴尬了。
沈嘉一边吃着面,一边想着,听说陛下十六岁入军营,是在军中长大的。难怪吃饭吃得那么快,这才有点武人的做派。沈嘉想起皇帝在宫中一般穿着道袍,仿佛快要出家似的,今天一出宫,倒是看到了陛下另一面。
不知道这位陛下还有多少面没有展露出来,沈嘉对他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两位锦衣卫也要了碗面汤,喝完后又尽职尽责的出去站岗了。皇帝见沈嘉吃完面,却没有起身,反而闲闲的看向田间,“长青,今日在农田里,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农田荒废了不少。”沈嘉实话实说道。
一般战时,田间大多是荒废的。但现在并无战事,这里的田地却依旧没有人种。
皇帝招手叫来店家,指着那片田,“这是哪家的田地,怎么荒着?”
“本来都是农民的,现在被什么王爷还是侯爷的给强占了。”店家摇摇头,“那些贵人哪里懂种地,又雇不上人,就荒着。”
“那农民去哪了?”沈嘉问道。
“农民啊,宁愿经商,也不愿种地。每年种的那点粮食,上交给雇主九成,剩下的还要留一部分当种子,哪里够一家人吃。”
沈嘉微微皱眉,他看向对面坐着的皇帝,并未见他龙颜震怒,仿佛早就知道这一情形。
皇帝掏出一两银子,问店家:“多少钱?”
“八文。”
“微明兄,我来。”沈嘉立马掏出八文钱。
店家看着整银和零钱,对皇帝道:“这个,小店找不开。”
皇帝笑笑,没有强求,收起银子离开了。沈嘉将钱付给了店家,急忙追了出去。
“长青倒是个实诚人。”皇帝骑在马上,对他说道。
沈嘉反而面色微红,今天自己不知怎的,几次三番丢脸。自己在陛下面前,就像是小孩子在家长面前一样,频频出错,却被陛下包容。他作为臣下,反而一直让陛下迁就着自己。
这不,陛下骑行的速度,比来时更慢了。
皇帝手执缰绳徐徐而行,看着田间风景,对沈嘉说道:“之前的问题,你想好了吗?”
之前的问题?沈嘉想起来了,陛下询问大梁之患。刚刚沈嘉还没有什么思路,被陛下带着看了荒废的良田后,此刻早已胸有成竹。
“在土地。”沈嘉答道。
果然,皇帝点点头,很满意沈嘉的答复。他说道:“长青啊,朕知道你在户部,颇为艰难。户部自永文朝,一直是铁板一块,就连程阁老,也插不进手。长青,朕希望你能将这块难啃的骨头,啃下来。”
沈嘉这才懂得皇帝的深意,陛下是想要动户部,甚至是土改。而土地和税收,正好是户部管的。
或许不止是户部,吏部、工部、礼部、刑部、兵部,这些全要整顿。京城、南北直隶、十三司,这些地方也全都要变革。
沈嘉看向陛下挺拔的背影,心道这可真是个难啃的骨头啊。他仿佛知道了陛下为什么选他们这些地方官入京,又为什么把他安插在看似不起眼,实际上掌管实权的六科。陛下想做的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要艰难得多。
皇帝回到宫中,陈尽忠早已备好了洗脚水,让陛下泡泡脚,解解乏。
“陛下累着了吧。”陈公公一边给陛下捏脚,一边问道。
皇帝闭着眼睛,泡着脚躺在躺椅上,“还好,一直骑马,后来在田间走了走。”
“泥路难行,陛下怎么还去田里了。”陈尽忠担忧道,“大夫说了,不可久立,不可疾行。”
“不可久立,不可疾行,又不是说不可走路。”皇帝被气笑了,“你们啊,别一个个如临大敌。调理这么些年,朕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了。”
陈公公看着主子欲言又止,陛下现在愈发讳疾忌医,自入主皇宫后,连太医都不愿意看了。
第7章 浪淘沙(三)
沈嘉被皇帝一番鼓舞,回去后有了干劲,开始查户部历年的账本。然而户部尚书葛大人让他看的账目明面上都是平的,什么都查不出来。不过沈嘉在地方上历练许久,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他知道户部肯定有暗帐,他接着查账的由头,将户部翻了个底朝天。
户部的人向葛大人汇报沈嘉的异常,但葛大人大手一挥,“不用理他,几百本账本让他慢慢翻,能查出什么就怪了。”
户部官员们都等着看沈嘉灰头土脸的样子,然而当沈嘉查了三天后,皇帝下令,派锦衣卫协同调查。
皇帝的这一举动令众官员心底戚戚,朝野震动。明白的人都知道,陛下终于要对那些永文旧臣出手了。
因为朝中户部的烂账,多是永文朝遗留下来的。永文帝骄奢淫逸,大兴土木,底下的官员们也不干净。借着给永文帝修建宫殿的由头,从中贪了多少,他们心里自己有数。
吴阁老第一个就坐不住了,暗中开始和自己的党羽联络。一时间,繁华的京城中暗流涌动,官员们深夜偷偷会晤,商量解决的办法。
可惜,皇帝早有先见之明,这时锦衣卫的作用就出来了,严盯着各位官员,谁敢私会,一律抓去诏狱审问。
唯有沈嘉虽置身于风浪中心,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扑在查账上。
毕竟,几百本账本,不是几天能对完的。
是夜,户部大堂寂静无声,官员们都已回家,只留下沈嘉一人还在看账。他搞出如此惊天骇浪,不用说户部的官员看他不顺眼,没有一个人敢帮他看账的。甚至连和他说说话,给他端茶送饭的内侍都没有。
沈嘉从天不亮就来户部,一直忙到夜幕降临。一整天下来,他看账目看得头晕眼花,却还有大半没有算完。
突然沈嘉闻到了饭菜香味,他顿时一愣,从案牍中抬起头,才发现皇帝悄无声息的来到了户部大堂。
皇帝微笑的看着他,“长青辛苦了,先吃点东西吧。”
沈嘉也没有客气,他的确饿了,谢恩后从陈公公手中接过饭碗,狼吞虎咽的扒着。
皇帝则靠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账本随手翻开。
等沈嘉吃完饭,皇帝拍了拍那一摞未看的账本,“这么多,长青一个人看不完吧。”
“臣,尽力为之。”
“朕哪能让长青一个人辛苦。”皇帝说着,拿起算盘,开始帮沈嘉看账。
沈嘉心底升起一股暖流,没想到第一个帮他查账的人,是皇帝。
皇帝对账速度极快,一眼扫去,偶尔拨拉几下算盘。等沈嘉看完厚厚一本账目后,他随意扫了眼皇帝身前的桌案,惊讶的发现,皇帝已经看完三本了。
没想到陛下骑马快、吃饭快,连查账也快。沈嘉想起很早以前就听说过陛下的大名,那时候他不过十六七岁,击退西瓯大军,保卫西北边境。人人都说萧小将军乃战神转世,是上天赐给大梁的少年英雄。
眼前之人真是神仙般的人物,沈嘉顿时自惭形秽,摇摇头赶走脑中的胡思乱想,低头继续看账目。而对面的皇帝依旧飞速翻阅着,并不知道自己给沈嘉带来了压力。
桌上烛台烧了大半,灯火摇曳,衬得伏案的两人身影忽明忽暗。陈公公转头看向窗外,月上柳梢,天色已晚。他轻轻走到陛下身侧,温声细语的说道:“陛下,已经二更了。”
“这么晚了。”陛下放下笔,转了转略显僵硬的脖子,“长青,先回去休息,明日再查。”
“是,请陛下也早些安歇。”沈嘉躬身道,“臣恭送陛下。”
皇帝站起身,又对沈嘉道:“明日申时,你拿着账本,来朕的养心殿。朕叫程阁老也来一起查账。”
送皇帝走后,沈嘉并未回府,依旧留在了户部。陛下让程阁老也参与进来,是不是嫌他查的慢了?沈嘉不怕累,就怕自己是他的累赘,跟不上陛下步伐。
等到第二天下午,皇帝看沈嘉熬得发红的眼睛,便知他一夜未睡。他叹口气,“长青,何必如此拼命?”
“臣……臣怕误了陛下的大事,成为陛下的拖累。”
皇帝温和道:“怎么会是拖累,你是我的左膀右臂,是助力。朕让程阁老来,也是想帮你分担一二。”
原来皇帝并没有嫌弃他,沈嘉一下子心情大好了。
皇帝再未和沈嘉闲话,二人拿着一摞账目,分坐两边,低头算账。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陈尽忠轻步走进殿中,“陛下,程阁老到了。”
皇帝放下账本,“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从门外走进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佝着背弯着腰,走路很慢,官服穿在身上略显宽大。这位看上去和蔼慈祥的老者,便是当朝首辅程尉廷。
程尉廷正想向皇帝行礼,皇帝便让陈公公搬来凳子赐坐了。沈嘉见皇帝对程阁老格外尊重,一口一个“程老”,没有一丝帝王的架子。
沈嘉知道,程尉廷是当今陛下心腹重臣,他从永文朝就跟着陛下去了西北秦王府当幕僚,后来随着陛下出征,一路打进北京城。皇帝在军政之事上,多为倚重程阁老。
这边皇帝和程阁老说完,沈嘉拱手向阁老微微施礼。程阁老的目光停留在沈嘉身上许久,才捋了捋胡须道:“后生可畏。”
皇帝笑了笑,“还需程老指点。”
程阁老道:“有陛下在,何须老臣?”
沈嘉在旁听得糊里糊涂,没听懂他们君臣二人打什么哑谜。随后皇帝给程阁老一堆账本,“今日大家都要辛苦了,这些账目,最好能够看完。”
沈嘉心中一凛,赶忙坐下看账,他可不想再当最后一名了。
这次沈嘉是多虑了,程阁老年迈,看账算账比他们慢得多了。但沈嘉总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从程阁老那边有道目光,时不时的打量自己。然而沈嘉没有多想,继续低头查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