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还处于刚从睡梦中醒来时的懵懂,愣愣的直视皇帝的眼睛。过了好久,仿佛才突然清醒过来似的,急忙从皇帝身上起来。
“陛下您醒了,还痛吗?”沈嘉尴尬的问道。自己方才在干什么,无礼的趴在皇帝身上,更无礼的直视龙颜。
“还好。”皇帝动了动,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被扒光了。
他看向沈嘉,挑了挑眉。
“……”沈嘉懊恼的想锤死自己,竟然睡得这么死,没有在皇帝醒来前替他换好衣服。
这下,被陛下发现他亵渎龙体,且证据确凿,自己一万张嘴也解释不清楚了。
“陛下……”皇帝还没说什么,沈嘉居然先脸红了。
皇帝坐起身,伸手问道:“我的衣服。”
“哦。”沈嘉将烤了一夜的衣服递给皇帝,低着头不敢看他。
皇帝接过衣服,闻到衣服上熟悉的熏香。他诧异的看了眼低着头的沈嘉,没想到他如此细心,竟然知道自己常用的是百和香。
的确,沈嘉在烘烤衣服的同时,特意在香炉里加了点百和香。
皇帝没有说什么,默默穿好衣服,而后对沈嘉道:“去请范大夫吧。”
沈嘉闻言,如同听到大赦一般,立马转头跑了出去。
皇帝望向沈嘉张皇失措的样子,和平日里一本正经商讨国事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他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范大夫将粗长的针挨个拔出,令人煎熬一晚上的钝痛终于消失了。
范大夫收拾好银针,抬头瞥了一眼萧微明,“萧兄感觉如何?”
“还好。”
范大夫目光复杂的盯着眼前这个富家子弟,“如果太疼,可以减时。”
“不用。”皇帝笑笑,“这样就好,下次扎针是什么时候?”
“三天后。”范大夫说道,“这几日不可疾行,不可久立。天气冷了,注意保暖。”
“好。”这些叮嘱的话,皇帝听过无数遍了,他也遵照医嘱,乖乖听话。
皇帝起身,和范大夫告辞。沈嘉担忧道:“我送你。”
皇帝摇头,拒绝了沈嘉的好意:“长青你该准备上朝了。”
天微微亮,已快到早朝时分,沈嘉没有洗漱,没有更衣,再耽误下去,定会迟到。
沈嘉很想劝他休息一日,但皇帝已经走了。
“你那朋友,挺能忍的。”范大夫收拾着药匣子,看萧微明离去后,对沈嘉说道。
“什么?”沈嘉不解,昨晚他看皇帝只是出冷汗,早起时还能和自己谈笑风生,还以为没有太痛。
可沈嘉听范大夫这么说,才知道自己太过天真。
“我行医多年,第一次见到有人痛到昏厥,也不出声,是条汉子。”范大夫别的不服,就服有人能够忍受银针一整晚,没有大叫,没有痛哭。
沈嘉微微皱眉,“如今到什么地步了,你给我句实话。”
“之前应是被人长期下寒毒,才导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范大夫叹了口气,“如今寒毒入体,无法全部拔出,只能压制。”
“那会怎样?”
范大夫严肃的说道:“寒毒引发四肢衰退乏力,寿命减少。而且,你的朋友恐怕无法再有子嗣了。
“什么?”沈嘉惊呆了。萧翌是皇帝,怎么可以没有子嗣?
范大夫却道:“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沈嘉想起了之前忽略的,民间的流言,大臣的态度,皇帝的无奈……
原来,竟然,是这样的。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沈嘉不太懂医理,抱着一丝希望,求助般的看向眼前的神医。
范大夫一脸惋惜的摇头道:“即使将来能够根除寒毒,但身体上的损伤无法弥补。子嗣方面,已无可能。”
沈嘉失魂落魄的去上朝,失魂落魄的办公,失魂落魄的回家。一天天下来,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人都瘦了。
皇帝看在眼里,仿佛猜到了什么,却只做不知。
到了第三天,皇帝如约来到了沈家小院。范大夫再一次把完脉,点头道:“不错不错,寒毒已压制住了。”
沈嘉在旁听完后,放下了一直悬在心头的大石头。
皇帝问道:“还需要扎针多久?”
“到明年开春吧。”范大夫说道,“先安稳的度过寒冬,等天气暖和了,可以不再扎针,用药调理。”
“好。”皇帝说道,“请大夫扎针吧。”
扎针的过程总是痛苦的,沈嘉却帮不上什么忙。他笨手笨脚的给皇帝擦擦汗,皇帝这一次没有昏迷,等大夫走后,依旧清醒着。
“陛下,是不是很痛。”沈嘉上回没有料到会这么痛,这一次便小心翼翼的服侍着。
皇帝却制止了他,“别忙活了,陪我聊聊天,就不痛了。”
沈嘉张了张口,有着三寸不烂之舌的他,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皇帝先问道:“家里没个伺候的人?”
“臣家里地方小,只有两间厢房。本来有个小童,范大夫来了没地方住,只好委屈他回家,再另寻个活计做了。”
“没想过娶个妻,替你料理内宅?”
这本是寻常的问答,可沈嘉听后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有些堵得慌,他赌气般的说道:“没想过,也不想娶。”
“你知道了吧。”皇帝终于坦白,“我今生不会有子嗣。”
沈嘉愣了愣,心中更堵了。
皇帝又道:“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将来定会儿孙绕膝。”
“陛下。”沈嘉看到皇帝眼里的落寞,“有孩子也不一定就好。有些孩子很气人,还不如不要。”
“你呀。”皇帝用看待后辈的目光温和的看着他,“净说傻话。”
可沈嘉知道,自己不是一时冲动说的傻话。他感觉自己的心很痛,在知道萧翌的病情后,他感觉自己的心也碎了。
是同情吗?是也不是。他不知道自己对萧翌是什么感觉,以前他将他视为君主,现在却突然迷茫了。
第15章 青玉案(六)
天色渐晚,沈嘉见陛下躺在床上,却双眉紧蹙,无法入睡。他细心替皇帝擦擦汗,“痛得厉害?”
“……还好。”皇帝有气无力的说道。
“陛下睡吧,臣替您守夜。”沈嘉打算像上回那样,彻夜陪伴在萧翌身边。
“不用,你上来睡吧。”皇帝拍拍床铺,这张床很大,双人躺着绰绰有余。
上一次,因他昏了过去,才让沈嘉熬了一晚上。
沈嘉大惊,“这……于礼不合。”
“是吗?”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得好像脱他衣服,和他争吵,骗他看医的人不是沈嘉似的。
沈嘉被皇帝看得脸微微一红,他也知道之前自己做过太多“大逆不道”的事情,皇帝要是真的计较,早就不知道把他拉出去砍几回头了。
于是沈嘉小心翼翼的上床,平缓的躺在皇帝身边。
沈嘉发现,就算房内烧了两个火盆,但被窝依旧很冷。可见皇帝身中寒毒,身体一直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火气。
“陛下。”沈嘉看着房顶也睡不着,他问道,“您怎么……中的毒?”
一说起这事,皇帝难得的沉默了,周遭的气温仿佛又低了。
“臣……多嘴了。”沈嘉暗暗后悔,想必又是宫廷的那些腌臜。敢给当时身为秦王的萧翌下毒之人,不用多想,必是永文帝。
“不关你事,是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情。”皇帝说道,“当年我太过天真,想着自家兄弟,绝不会重蹈覆辙,像大伯和父亲那样兄弟阋墙。可惜,权力这种东西,一沾上人就变了,变得冷情,变得残酷。”
果然是永文帝干的。虽然早就猜到了真相,但沈嘉却还是心痛万分。萧翌被兄弟猜忌、打压、下毒,肯定很难受吧。
他看向皇帝的侧脸,坚定道:“陛下没有变。”
“你怎知朕没变?”皇帝觉得好笑,“朕不也为了权力,起兵造反,杀了自家兄弟吗?”
沈嘉却依旧坚定道:“陛下不是为了权力。”
若为了权力,为何不就医,不求长命百岁?沈嘉虽然和萧翌接触不久,但他能看出,萧翌无欲无求。
世人都道他为了权力造反两次,只有沈嘉是第一个说他“没有变”的人。他笑了笑,“那我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沈嘉的眼神亮晶晶的看着陛下,“但我相信陛下永远不会变。”
或许是沈嘉的目光太过真诚,或许是寂寞太久想找人倾诉,皇帝看着头顶帷幔,缓缓说起以前的旧事。
“父亲他是一个温和之人,没有什么野心,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萧翌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可父亲是嫡子,而大伯是庶长,注定水火不容。弘武朝时,夺嫡之争多么激烈,想必你也是听说过的。”
“我知道。”沈嘉当然听说过,萧翌说的是他的祖父弘武帝在位之时,大皇子和二皇子夺嫡之争。最后,大皇子被弘武帝立为太子,登基为帝。
可好景不长,大皇子当皇帝不过短短一年,萧翌便起兵谋反,推翻了他的大伯,拥护自己的父亲登基。
“大伯当上了皇帝,父亲俯首称臣,没有怨言。可大伯却猜忌多疑,给父亲下了……寒毒。”
沈嘉闻言,睁大了眼睛,“寒毒?”
“是。”萧翌苦笑道,“父亲年纪大,中毒后身体一下子垮了,受不得寒,腿脚不便。我们兄弟求医问药许久,才知是中了毒。但不知道是什么毒,更无法解毒。我起兵谋反,只不过想逼大伯交出解药。可是,他死也没有交出来,只说这种毒药叫寒毒。”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沈嘉突然想抱一抱萧翌,他突然不想让萧翌再回忆下去了。
可萧翌继续说道:“四年后,父皇驾崩,大哥却成了另一个大伯。而我,却成了父亲。只不过我是庶出,大哥是嫡长子。按说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威胁,可他还是用寒毒逼我。”
“所以,你造反了?”沈嘉问道。
萧翌突然说道:“太晚了,睡吧。”
沈嘉却更睡不着了,他脑海中总回想着陛下刚才说过的话。上一辈的恩怨,这一辈的恩怨,仿佛是一个轮回。他们皇室兄弟,永远逃不出权力这个魔咒吗?
可是,沈嘉却觉得,陛下似乎并没有讲完这个故事。还有谁在推波助澜,还有什么隐情没有道出?
时光匆匆,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萧翌的针灸也可以告一段落了。范大夫最后一次替萧翌诊脉时,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这个冬天算是安安稳稳的过去了,寒毒没有再扩散。”
沈嘉闻言松了口气,但范大夫又说道:“可是,明年呢,后年呢?萧兄,你的寒毒能压制多久,你可心中有数?”
沈嘉顿时又紧张了。而萧翌却道:“我知道,之前的大夫给我说过。”
“那就好。”范大夫说道,“针灸和汤药终究是治标不治本,想要根除,只能用解药。”
“范神医,求您想想办法配出解药。”沈嘉知道皇帝没有从他大伯口中套出解药,现在只能依靠范神医了。
范大夫摇头道:“就算能知道配方,其中所需药引,肯定千金难求。”
“他家……富有,肯定能找到。”沈嘉说道,“范神医,麻烦先试着配药吧。”
“也好。”范大夫对萧翌说道,“以后不用来得这么频繁了,我暂且试一试,有消息后,让沈兄告知你。”
“多谢。”萧翌的神色依旧平平淡淡,他经历太多失望,其实并没有指望能配出解药。
他想起在西北时,给他看病的太医哆哆嗦嗦的说,他最多只有十年寿命。
十年,能够做很多事情,他已知足。
第16章 西江月(一)
清嘉三年春,后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废帝的嫡子萧明瑞,因偶感风寒,高烧不退。御医想尽办法救治,最终也没有挽回这个孩子的小命。萧明瑞于三月十八日,去世。
按说一个三岁孩子的夭折,翻不去什么大浪。可惜这孩子身份特殊,再加上死得十分蹊跷。冬天刚过,春暖花开,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得了风寒?
三月十九日,以吴阁老为首的一群永文老臣,在朝上请求陛下彻查死因。萧翌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他们一副副义正言辞的脸,心中不由冷笑。他知道,埋葬了三年的矛盾,终于要爆发了。
这帮永文旧臣哪是要查萧明瑞的死因,他们断定了是皇帝陛下暗害了永文帝的子嗣,他们是冲皇帝发难的。
新旧权贵之间的争斗,终于来临了。
沈嘉听闻此事后,第一反应也是觉得蹊跷。同僚黎大人高深莫测的捋捋胡须,“可不是巧了吗,怎的就突然走了?御医的脉案写的含糊不明,用风寒糊弄人呢。”
“你的意思是?”沈嘉问道。
黎大人压低声音,附耳说道:“沈大人,你是个实诚的人,我就同你直说了。恐怕是上面那位,看不惯他这个侄子,下毒处死了。”
“不可能。”沈嘉不相信萧翌是这样的人,他否定道,“就算是上面所为,做得应该更隐蔽的。而且萧明瑞死了,吴商等人不就有借口,向陛下发难了吗?”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黎大人有些迷糊了,“不过陛下为什么不让刑部彻查,反而交给了锦衣卫?谁都知道,锦衣卫是陛下的爪牙。”
的确,既然不是萧翌做的,为什么要用锦衣卫?沈嘉摸摸下巴,皱眉沉思。萧微明啊,萧微明,你到底想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