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与卿看上去就不像是个会照顾别人情绪的人,就算在这种时候也只是冷然开口:“唐逸身上的咒还在,你要是下辈子还记得,就亲手把他杀了吧。”
他说完,就跟上了出殡队伍,颜忠只来得及看清一闪而过的红,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苏与卿就消失在了天地之中。
颜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下辈子啊……这段孽缘还真是长。
第五十七章 再现真身
凄凄惨惨的哀乐在林间一点点散开,零碎的锣鼓声,绵长的锁呐响,飘飞的惨白纸钱,洋洋洒洒地落在了贴满符纸的棺材上。
唐府给唐逸备下的棺材很特殊,不仅请道长做了法,还用了好几道符阵封印,更以锁链缠绕——这是人间镇压邪物的手法。
“爹。”跟在殡仪队后面的云饱饱唤道。
苏与卿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你爹。”
云饱饱问:“我们跟着这个干什么?你看上这口棺材了?”
苏与卿:“……”
当然是因为不放心梅染一个鬼在人间乱窜,想找机会把那只鬼弄回地府。
殡仪队往乱葬岗走着,而那里早选了一处地布下阵法,用来封印唐逸。
其实,苏与卿认为这种把恶灵封印的阵法着实愚蠢。
首先,十八层地狱的恶灵能通过地府往生之地,那定是洗去了罪恶的。
再者,凡人自作聪明将恶灵镇压在人间,只会适得其反,不仅恶灵无法前往地府,还会使其暴走,到时受苦的还是凡人。
明明是地府的事,为何凡人总爱插一脚?
苏与卿游历人间多年,始终不明白这个问题。
棺材被放置在符阵中,几个请来的道长口中念念有词,施着镇压的咒法。
唐老爷也来了,他站在一位道长身后,哀叹着,不知道是怜悯还是放松。
谁都缄口不言,谁都无可言说。
阵阵阴风哀嚎,呼啸,枯叶飘零零落,终于,在几阵光芒闪过后,几位道长施法完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唐老爷点了三只香,插在棺材前的一片土地上,燃起了缭缭青烟。
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叹,唐老爷除了皮肉上所展示出来的悲伤,心里大概也没什么波澜。
施法完毕,众人离去。
唐老爷离开前端的是放松的姿态,只有唐夫人脸上流露出一丝悲感,他们路过苏与卿面前,唐老爷道:“道长如果没有落脚之地,可以来府中小住。”
苏与卿摇头,站在原地目送众人远去,然后走向那处刚堆好的新坟。
坟头平整,被挖开的土壤松散,乱葬岗之中阵阵阴风吹过,却掀不起琉璃眸子里头的半点波澜。
“你还在?”
苏与卿抬眸看顾周围,“梅染。”
云饱饱站在旁边自作聪明道:“你还欠了他十个人情,他应该不会走。”
话刚说完,云饱饱瞬间感觉周围的阴风更冷,嗖嗖的往自己后背吹。
他打了一个寒颤,然后听到上头传来冷淡的声音。
“你还好意思说。”
云饱饱又打了一个寒颤。
乱葬岗中阴风呼号,两人在那等了片刻,苏与卿转身,“走了。”
云饱饱没反应过来:“要走了吗?”
“走罢,这已经没有他的气息了,应该已经回了地府了。”
“哦,好。”
云饱饱连忙跟上他的步伐,小神仙步子踩得碎,踩在脚下的枯叶咔嚓作响,苏与卿突然在他面前停下,严厉的看他,“你给我回天界。”
云饱饱:“爹……”
“叫娘都没用,回去。”
云饱饱:“我想娘亲。”
苏与卿忍无可忍:“滚。”
云饱饱努嘴,皱着脸比出一根手指:“我就跟你一段时间。”
他小心翼翼的重复:“就几天也可以……”
懒得听他多话,苏与卿拂袖离去,步子极快,并不打算等身后的小神仙。
云饱饱慌了,立马跑上去,“爹!”
苏与卿黑着脸往前走,“都说了我不是你爹!”
云饱饱不管不顾的在周身凝起几片云雾,飞扑到他身边,死死抱住他的双腿。
“您,您别老是赶我!”
因为这句话,苏与卿恍惚了一下,好不容易愿意停下来,深深地看着他,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我就赶你。”
云饱饱委屈死了:“你怎么这样?”
就在这时,传来几声寒鸦鸣啼,有人从树上落下来,卷起了一片风声。
苏与卿几乎下意识做出防备姿态,直到被一把折扇拍了拍肩,“苏公子还没走,不会是在等我吧?”
梅染眼中流动着光点,如媚眼含情,脉脉地望着苏与卿:“我本来是想直接回地府的,但一想到苏公子这美人皮囊还流落在人间……”
金玉折扇遮住他的愁容,眼下一点朱砂痣像是烙上去的美人印,半遮半掩之下,他开始犯贱:“我就心疼的要命,恨不得直接抢过来。”
苏与卿刚想骂他,却无意之中对上他的眼眸,熟悉的感觉如同海潮一样冲向他的脑海,他几乎是立刻就傻在原地,一双琉璃烽子稍稍睁大,第一次在梅染面前失神。
梅染不解他的反应,歪了歪头问:“怎么了,公子?”
难道是被在下的容颜折服了。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因为苏与卿忽然凑近了他的脸。
于是,静谧之中,这完美的皮囊毫无防备的凑近,让梅染以不同的视角看了个一清二楚。
白如琼花的肌肤镶嵌着两颗秋日牡丹一样的眼眸,深长的睫毛如同飞燕在半空中划过的弧度,浅浅的掀开,露出里面的神采。
惊愕,慌乱,以及看清那点朱砂痣后的失落,所有的情绪都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面一览无余。
苏与卿失神的往后退。
他低落的喃喃,“怎么这么像?”
第五十八章 阔别神君
“好了,你再呆下去你爹该生气了,先回去吧,免得他揍你一顿。”
梅染费了不少口舌把云饱饱哄走,走之前,云饱饱望着他的脸庞,“你长得好像我娘亲。”
梅染笑眯眯的,伸手重重的往他肩上一拍,“我可没有收了你爹的能耐。”
云饱饱盯着他,突然伸出手,指了指苏与卿,梅染望过去,听见身旁的小神仙用嫩稚的声音问:“我走了,你能照顾好他吗?”
这幼稚的举动让梅染有些好笑,但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是,能,怎么不能?况且你爹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云饱饱很是笃定:“他不能照顾好自己。”
梅染挑眉,“怎么说?”
“他总喜欢淋雨,我怎么劝也劝不动。一见到下雨就要去外头淋一下。”云饱饱掰数着自己的手指头,“吃东西又挑,荤腥不食,怕苦喜甜,又不爱吃面粉制成的糕点,唯二见他吃过几口的只有冰糖湘莲和银耳粥。”
苏与卿本来站在旁边没有注意两人的动静,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恼怒的喊出他的名字:“云饱饱!”
梅染捂住云饱饱的耳朵:“没事,先不听你爹的,你继续说。”
云饱饱掀起眸子,快速的扫了眼苏与卿,而后立马低下头,细数着。
“他的法力不稳定,你多注意点,要不然又像上次一样突然晕过去。”
“平时你别跟他斗嘴,斗不过他的,他总有理由把你骂死。”
“云饱饱,你这张嘴不想要了?!”
很显然,苏与卿的话在这时候并没有用,云饱饱只是打了个哆嗦,然后更快速的往下说。
“他住不惯客栈,喜欢去荒郊野岭挖个坑把自己埋进棺材,但那样睡着也不舒服,如果可以的话……”云饱饱期盼地抬头。
“你能不能每天晚上帮我把他强行绑进客栈?”
“云、饱、饱!!!”
不顾那边怒发冲冠的苏与卿,梅染笑着点头,“当然可以,乐意之至。”
云饱饱又摸了摸腰边别着的钱袋,“这事也不能让你白干,这些银钱给你,不许亏待他。”
梅染收了钱袋,“嗯。”
云饱饱半个眼神都不敢给苏与卿,交代完之后立马架起云雾飞向天边,扬长而去。
苏与卿的脸黑的跟锅底似的,一身煞气,是个人都不敢在此刻上前招惹他。
但梅染是何人?
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鬼多么热心肠啊,用折扇拍了拍苏与卿的肩,笑嘻嘻的火上浇油,“走吧,公子,我们去吃冰糖湘莲。”
毫不意外的得了一个字。
“滚!”
他们走远之后,坟林再无人声,新立的孤坟孤零零的立在乱葬岗当中,无尽冷清。
没有人再来看这座孤坟,也理所应当的不会有人来祭拜,除了得知真相后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的颜忠。
他趁着夜深人静来到这儿,持三支香在坟前作揖,月白长袍上洒下零碎的月光,印在他眼底。
香火点燃,他本想祭拜完就离去,但又忍不住在这多站了会儿,小声轻语。
“下一世见。”
终究还是孽缘不断,两人都藏的极好,谁都不知当年的往事,除了半世阁生死薄上那一页潦草写着——
“南宫栖一生所求挚友仅顾洛一人,然此二人势不两立,不得善终。”
第五十九章 说书先生
“天上神君掌人间缘份的有三位。”茶馆里的说书人口中滔滔不绝。
“一者月老,掌管男女之情。”
“二者兔儿神,掌管余桃之谊。”
“三者姑婆神,掌金兰之契。”
茶馆的角落,梅染一手端起茶杯,另一手将桌上的茶杯推到苏与卿面前,“甜的。”
“不要,拿走。”
梅染道:“公子先试试。”
苏与卿对在乱葬岗的事耿耿于怀,对他没个好脸色,由于自己的底被揭了,他现在还带着点恼羞成怒。
“滚开!”
梅染把茶杯凑到他唇边,茶杯沿压在绯色的唇线上,压出了一点白。
“就试一点。”
苏与卿沉默的看着他,见这鬼仍然死不悔改着拿着茶杯往他嘴巴上凑,又淡定的别过头。
梅染笑了笑,放下茶杯,“小神君可是让我照顾好公子啊。”
苏与卿懒得与他多话。
他们是随便找了个小镇歇脚,或者应该说是梅染花了一个人情把苏与卿强行哄过来的。
梅染摸着自己的脸——好像恢复真身之后,苏与卿拒绝他的次数没那么多了,至少肯过来茶馆。
意识到这件事,梅染心道,果然他的皮相极佳,是个人都不好意思拒绝。
七殿下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此时,说书人一拍案桌,讲起了那些神魔鬼怪。
“说这人间情谊万千,但之中有趣远不及当年大泽帝与青于木君之情,这二人啊,生来就该成为知己。”
台底下有人接话,问:“大泽国?就是出了古陵邪仙的古国?”
“对!”又一拍案桌,说书人揪起他的两撇胡子,笑道:“不过这位小友,今天咱们只说大泽帝与青于木君,至于古陵邪仙,得下回再说了。”
“好!回归正题,说这约千年前,有一国名大泽……”
角落里,苏与卿默默地听着上面身形并茂的说书,台底下的人起哄,台上的人眉飞色舞——
这段人尽皆知的故事已经被卷在历史的卷宗当中,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后世者的茶后闲谈,歌颂着,向往着,那段古旧的佳话。
“青于木君的事,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梅染为自己斟茶时,听见苏与卿问出这么一句。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沫,将茶面上细如飞雪的茶沐吹开,他的声音也像混着茶的清香。
“想来公子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神仙,叫走地神。”
苏与卿看着他,“我问你了吗?”
“公子只管听便是。”并不在意他的反问,梅染道:“这些神君游走于人间,收集各种神君奇闻,鬼怪趣事,然后写成传记,在人间传播。”
苏与卿赏给他一个字,“哦。”
而后眸子微动,又问:“你怎么知道?”
梅染显得很自豪,“我生来聪慧。”
苏与卿顿了顿,端起了茶杯,往他脸上一泼。
梅染:“……”
这道长干事怎么老这么突然?
“说起来。”梅染擦了擦脸,也不跟他置气,只问:“公子同虚极云神究竟是什么关系?”
“关你屁事。”
“小神君说我像他娘……”
苏与卿瞪他,看着那张脸,反驳的话又说不出口,于是自己气自己的回了一句,“是又如何。”
梅染日常犯贱:“怪不得我觉得公子今天对我怜惜了很多。”
“……”
说书人的故事讲完了,苏与卿却还在茶桌前坐着,看上去有些失神。
梅染唤他,“公子?”
没有回应。
梅染递给他一杯茶,这次没有送到他唇边,而是将茶杯塞到了他手中。
苏与卿恍惚中接过,余光见到了他的脸,那副风雅的笑与记忆中重叠,回忆的浪潮将他包裹,他薄唇翕动,垂眸道了声:“多谢。”
梅染一句话打破气氛,“不谢,但可以先欠一个人情。”
苏与卿清醒过来,并有些想把茶水泼到他脸上。
从茶馆出来,苏与卿观望四周热闹的人潮,在原地顿足,梅染走在他后面,刚跨过门槛,就撞上了苏与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