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方才意识到他可能想到了别的。
李澈心思细腻到可怖,与他父亲颇为相似,偏生那面孔单纯,非常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我轻咳了一声,刚想要解释,就听见周遭忽然乱了。
尖锐的马鸣声直直地冲着我身后袭来,没等到护卫出手,李澈就“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锋利长剑。
在烈阳的照耀下,剑刃上闪着熠熠的寒光,仿佛焠了不知多少人的血,又仿佛只是浸了一泓秋水。
伴随着剑刃出鞘的声响,我被他一把护在了怀里。
好在今日在场的都是枢密院的武官,还没到我的跟前,那发疯的马被人飞快地制住。
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侍从霎时就全部围了上来,我被众人包围着,脑中一片空白,恍惚地就回忆起了李澈遇刺的那一天。
这是我封存在脑海深处,始终不愿回想起来的一段记忆。
“你放开我。”我咬着牙,贴近李澈的耳侧轻声地说道。
他的手掌正无意识地抚摸着我的脊背,生疏而轻柔,连做起照顾人的事都比他兄长要好上许多。
57
我在礼部做事时经常翻看有关刺客来袭的文书,来刺杀的人多种多样,而他们行刺的原因也往往千奇百怪。
有人为复仇隐忍数十年,有人只为宣泄心中的愤懑,也有十足荒唐的错杀。
而楚王遇刺的那一回,似乎是占全了。
黄沙漫天的两国边境,人员杂乱得不可思议,使团的护卫守备森严,却还是被破开了个口子。
蒙面的黑衣刺客手持着短匕向我迎面刺来时,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利刃擦着脸庞就划出一线血雾。
我抽出腰间的长剑迎战,但他全然不顾大批涌向楚王的黑衣剑士,就好像执意要杀死我一样。
老实说,在陆袭明视死如归地奔向李澈身旁的时候,我连死的准备都做好了。
护卫是由我负责的不假,但我这武艺实在不精,撑死能在床上抢个先机,真对起敌来能打上三个回合都是竭尽全力的结果了。
我眼眶通红,泪水都要掉出来了,一边却还要与人奋战。
长剑在近距离的对战中被压制得死死的,护卫也都涌向了李澈身旁,没有人过来帮我,最后还是护卫小队中的一位队长将我从刺客的刀刃下解救出来。
腹部中了一刀,伤口不是很深,也没有触及内里的脏腑,但血在疯狂地往外喷涌,看着颇为骇人。
祸乱结束后我来不及到楚王跟前,眼前昏黑,直直地就倒在了地上。
尖叫声和喧嚷声都渐渐地消失在了我的耳畔,我闭上眼睛,心中空无,就仿佛陷入黑甜的梦乡。
我以为我那时会死的。
但我没有死。
我把李澈的手强硬地扒拉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后轻声说道:“楚王不必如此,还是您的安危更为要紧。”
见护在身侧的都是李纵身边的老人,我稍稍松懈下来一些,有些疲惫地向李澈说道:
“陛下只有两个孩子,太子多病,江山社稷的重担将来全赖您了。所以,您不必这样关心我,还是自己更为重要。”
楚王的神情瞬时就变了,他垂着眸子,按捺住情绪,平复了片刻后才答道:
“您说得是。”
实际上我不像自己表现得那样平静,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福宁殿,想要扑到李纵的怀里。
但我还要坚持着问清方才的事故发生的缘由,安抚了西凉的使臣,并学着李纵奖赏了那名救驾有功的枢密院官员。
马匹本就容易受惊,更何况是经历了一上午的马球比赛之后。
往先这样的事也常有发生,不过近些年来宫中几乎没有举行过这样的比赛,故而年轻的护卫可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三天后连说道的人都没有了。
我敛了敛心绪,强装着镇定平静地回身。
刚一回到殿中我就扑在了床上,李纵回来时我睡得昏昏沉沉的,分明只是小睡片刻,可就是有些头疼。
冷香悠悠地浮动在我的鼻间,像凛冽的寒风般让我感到舒畅。
我压在他的身上,胡乱地亲吻舔咬着他细白的脖颈,和他在床上胡闹了许久才清醒过来。
“吓到了吗?”李纵摸着我的头发,温声问道。
“没有。”我含糊地回答,奋力地在他肩头留下痕迹。
李纵不怕疼,无论我舔咬得多么狠,他也只是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脊背,连闷哼都不闷哼一声。
口中沾染了冷香,就像含住一朵梅花。
等我满意了李纵才坐起身,他理了理衣领,又说道:“真的没有被吓到吗?使臣问的东西应该不简单吧。”
“比如,和太子有关的那些事。”
我默然不语,那种奇妙的做棋子般的感觉又涌上来了,尽管我心中清楚李纵是不会伤害我的,但我就是感到隐隐的不安。
“别怕,簌簌。”李纵捧着我的脸庞,亲吻了一下我的眉心,“很抱歉要让你以这种残酷的方式成长起来。”
他认真地说道:“我知道这很累,但是我的簌簌,你处在这个位子上,总有一天要面临更残酷的东西,所以我们得快点长大。”
“我二十岁的时候,接手的是一个混乱纷争的庞大帝国,更难堪的是我还接手不了它。”李纵一边追忆道,一边把我从床上抱起来。
他步履轻盈地抱着我来到桌案前,宫人早已备好了午膳。
“当你什么信息都没有的时候,学会解决那些看似不可能的问题会让你飞速地成长。”
我咬住一块蒸得软烂的羊肉,听着李纵继续说道:“而今天这个问题的答案,李渡会亲口告诉你,只是你得用自己的方法让他说出来。”
“我们再试一下,好吗?”
我看着李纵认真的眼神,再次被他俊美的面容所蛊惑,还没多想就点了下头。
他就像个十分善于引导学生的棋士,先将局布好,然后引着我一步步地落子。
我暗中思量着,如果当年我的武艺是李纵教的,现在估计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第22章
58
我本来的打算是在福宁殿睡一下午养神,下午的时候李纵还是把我带到了政事堂,听枢密院刚刚回朝的官员汇报边疆的事务。
小睡过后我的倦意消失了许多,但想着晚上在梅园的宴会以及李纵之前说的事,还是有些小小的烦躁。
我对军事上的事十分陌生,听了一个多时辰就感觉要灵魂出窍。
许多驻边的官员是头一回见到我,热情高涨,眼中闪着金光,使尽了毕生所学的文辞和仪礼在皇帝面前认真地述职。
旁人如此尽心,我也不好走神偷闲,只能强打起精神继续听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朝廷花在边防上的精力似乎比以往要多上。
二十多年前,中原大乱时,是与我们水火不容的西凉伸出援手,帮助皇太孙李纵即位掌权。
汴梁根基雄厚,没过多少年就恢复了元气。
现今正是如日中天的鼎盛时期,而反观西凉,表面繁荣的背后不知潜藏着怎样的危机。
——就像先帝掌权时的汴梁。
我六岁那年叛乱就已被彻底剿清,所以打我记事起,西凉就是我们的挚友。
漫长的时光会让人忘却曾经的仇恨与苦难。
我相信在多数汴梁人眼中,先帝那些掀起暴乱的子嗣和起义的叛军远比西凉的铁骑要可恨得多。
渐渐的我也听进去不少,特别是在王枢密使进来以后。
他是李纵身边的近臣,我之前因为在太子手下做事也与他相熟,他曾夸耀我马上功夫不错,让我颇为自得。
等到召对结束时天色已然昏黑,夜幕降临后武官的面容也柔和许多,他们年纪都长我不少,看我的眼光就好像看待自己的孩子一般。
这些人常年在外,没法站队太子与楚王,而我的出现就仿佛一道光芒,让他们重新找到了在汴梁朝廷立足的方向。
我也向他们回以微笑,感谢他们一下午的辛苦引导。
政事堂空下来以后我执起笔,在纸上记下心得与要领,记完以后李纵就给我收了起来。
我在脑中回忆着纷乱的信息,仔细地给它们理出一条线索来,就像少年时跟着老师学经文一样。
李纵吩咐宫人上了几碟点心,我咬住他送到嘴边的酥糕,一边吃一边鼓着腮帮子问道:“您还记得晚上梅园的宴席是什么时候吗?”
“还早,先吃完再去。”他用手帕擦了擦我脸颊上沾着的碎渣,轻笑着说道:“现在还担忧晚上的事吗?”
“不担忧了。”我摇摇头,搂住他的脖颈,细嗅着冷香,放松地把头埋进了他的肩窝。
李纵把我抱到腿上,又喂了几块糕点后才放我离开。
我到梅园时人已经齐了,而且看上去是等候多时的模样。
悠扬的丝竹声中,我想起离开时李纵温和俊美的笑颜,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在家中的学塾念书时,也遇见过那种被亲人宠溺坏了的纨绔子弟。
母亲生怕孩子在学塾吃不好睡不好,读个书不知要带上多少零嘴才放心,常常送孩子到门口还不忍离开。
今年我二十五岁,终于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受了。
使臣和善地向我行礼致意,我的两位继子也向我投来目光。
没有人向我展示出焦躁和不耐烦。
欣喜,雀跃,激动。
我感受着在场人的情绪,只感到一阵虚幻。
那个我曾经痴心妄想的权力之巅,好像也不过如此。
59
梅园里点着灯,夜里阖上眼眸就能听见溪水的声响,睁开眼却看不清溪流的方向。
我听李纵说,冬天时红梅卧雪,很是漂亮。
现在不是梅开的季节,枝叶绿莹莹的,倒也有几分生机和活力。
侍从都离得稍远一些,只有奏乐的琴师和歌女还在近旁。
我们四人坐在一起,身份各异,心思迥然。
但有李澈在,无论是和什么人一起都不用担心,他天生会与人交游,会带动气氛。
我们年纪相仿,只有李渡稍年长几岁,说起话来也没什么代沟。
在李澈的有意调和下,聊得颇为顺畅。
见我们几个都在吃酒,贺楼昭也饮了一杯酒,他酒量不是太好,还没多久就有些上头。
他坐在我的对面,白皙的脸庞泛着红晕,衬得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愈发晶亮,就像燃烧着蓝色的火光。
“生如火焰,”他用胡语说道,“若是能照亮这世间片刻,也算是无憾了……”
贺楼昭的眼神有点迷乱,侍从紧忙送上浓茶,他饮了几杯后才缓过紧来。
我和李澈暗里对视了一下,他是一定能听得懂的,只是我们不知道贺楼昭是否知晓。
李渡脸上挂着淡笑,也饮下一杯酒。
“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太子轻声说道。
他们二人在这里说着意味不明的话,我摸不着头脑,只能在暗中留意着他们的小动作。
但太子就像是个木头做的人,规矩和礼仪已经融进了他的骨血中,除了贸然说出这句话外,他愣是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今晚的月光明亮皎洁,我听着他们漫无边际地开始聊起山岳江河,边玩着袖中的珠串,边吃着甜点才堪堪地撑了下去。
真奇怪,一群打小就在深宫里长大的人畅想什么自然风光呢?
我听着他们肆意的幻想,又不好意思破了他们的天真向往。
不论他们说什么,我都微笑颔首。
天知道李纵为何要让我来参加这等无趣的宴席,我除了能将他们所说的东西记下来外,也做不了旁的什么。
更何况,他们说的确实是废话。
至于他之前所说的向太子问询往事,也完全没可能了。
终于等到最后一道小食上来,我执着汤匙边吃边想着回去福宁殿好好地睡上一觉。
然而在和众人分别,走出梅园许久后,我突然忆起袖中的珠串好像落在了里面。
那玉珠是打李纵送我的小玩意中挑拣出来的,日常里把玩方便,比竹蜻蜓、九连环之类更好带出去。
倒不是多么要紧,只是我不想它落在地上一宿,也担心被人捡去再难找回。
宫中人员杂乱,为一件珠串兴师动众到底不合适。
侍从只得又护送我回去,他们常在李纵身边,与我较为相熟。
我有些赧然地看他们露出笑容,卫队长立刻安抚地说道:“殿下不必担心,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臣也定助您将其找回。”
圆形小门前守着的是东宫的侍卫,见我们又要进去面露难色,说太子正一人在园中赏月,不许人再来打扰。
太子的脾气阴晴不定,他父亲又很关切他。
我怕将他气坏了,便和那领头的侍卫商量,我只身进去将东西取回算了。
梅园中的灯熄灭了大半,只有我们刚刚坐过的地方还亮着几盏。
太子孤身站在一株梅树前,瘦削高挑的背影在夜色中与他父亲悄然地重合。
我不想扰了他的雅兴,轻手轻脚地来到低矮的桌案旁,提着小灯仔细地找寻落在位子上的翠色珠串。
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正当我有些懊恼,打算唤人来帮忙时,一双冰凉的手倏然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霎时就定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