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入宫。
成为李纵的皇后。
因为沈簌再有厉害也没有能耐到勾引皇帝。
远在天边的李纵,无情无欲的李纵,就像一位神明一样那么的遥不可及。
李纵用拇指擦过我的眼角,温声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我根本没有想哭的念头,可是李纵总是先一步地安抚住我,他太周全仔细,连我伤心的想法都要掐灭于萌芽之时。
“不要难过,簌簌。”李纵说道,同时又喂我喝下一汤匙的羹汤。“没必要把心思放在贺楼昭身上。”
他微微向后倚靠着身子,声音变得有些冷:“不用为他难过,不用觉得他可怜,更不用去同情他。他虽然只是个牵线木偶,却浸着满身的毒,指不定要做出什么恶事来。”
“他们会做什么吗?”我有些茫然地问道,忽而想起之前李纵说要给我将朝中的政策,到现在也还没讲。
我心中模糊地察觉到这两次出使都并非明面上那么简单,可惜我年纪太少阅历不足,对朝政的敏感程度不够高。
非得等着李纵把那些线索一一指出来,方才能够真正明晰细微末节处所深藏的真相。
“我不知道。”李纵扬起唇角,坦然地说道:“太后心思缜密,非到万不得已应当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我们现在就只能等。”
喝完鱼羹后,李纵放下汤匙和瓷盅,顺手用丝带把我的头发给束了起来。
“明日要和西凉的来使一起打马球,”他眨了眨眼睛,向我伸出手掌,“要去看看你的马吗?”
“要的。”我笑着答道,牵住他的手一起走出殿外。
福宁殿外是璀璨的星河,我心上因宫宴而蒙上的阴翳瞬间被照彻。
李纵扶着我骑到马上,周遭都是侍从和护卫,天底下最善于御马的俊杰估计都在这里了,但他仍然有些担心地护佑在我的身侧。
“您不用这么小心我的,”我有些骄傲地说道,“我父亲不许家中子弟骑马,我长兄二十几岁时回家还得跟着女眷一起乘马车。虽没有怎么练过,但我骑术真的还可以,连枢密院的王大人都夸赞过的。”
“是吗?簌簌这么厉害。”李纵笑了笑,凉风吹起他的发丝,冷香涌进我的肺腑。
让我又回忆起了跟他一道去郊外寺院的那夜。
54
次日一早我就从床上爬起来,换上了骑装。
窄袖短衣配上长靴,穿起来比里三层外三层的长衫舒适许多。
李纵看着铜镜中的我,勾起唇角,像是忆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顺口讲了些过去的事。
许多前朝皇帝都盛爱马球与蹴鞠,甚至因为爱好做出过一些荒唐事来。
慧明太子虽然昏聩,但也是打马球的一把好手。
这仿佛是宗室子弟与生俱来的天赋与热爱。
二十余年前的那场祸乱后,这些有趣的玩意才渐渐地同狩猎一样淡出皇室子弟的视野,但在坊间依然盛行。
入宫后我鲜少出外活动,一想到今日要打马球心中便有些雀跃。
到场的主要是西凉的使臣和枢密院的一些人,李澈就像只白鹤身着纯色的骑装,独立于众人之中,一见到他我就知道今日不会再见到李渡。
早先我在太子手下做事时,他就从不参加这类活动。
我整日里跟着他在官署和东宫摆弄文书,性子都被磨去了许多。
只能趁着休沐和假日时得空出去放风,有时什么都不做,就一个人带着斗笠和面纱到郊野骑马,多日的不快都消逝于风中。
今天李渡果然又身体抱恙,昨日我见他那模样就觉得有异。
太子脸色苍白,难得换上亮色的华服,但他身体单薄,炎炎酷暑里也时常穿得层层叠叠。
单衣虽然漂亮,却让天生体寒的太子望而却步,印象中他从没有穿得这么打眼过。
李纵实际上很爱宠这个大儿子,无论是多么重要的场合,只要他说不想参与就真的可以不来参与。
别说西凉太子来使,就是西凉的皇帝和太后亲至,他李渡说不想见那也无谁能奈何了他。
他就像是强撑着过来参加心爱人婚礼宴席的失意人,不仅着意打扮了一番,还非装出一副强劲的样貌来,甚至还喝了几盏清酒。
明明回去时连步履都不稳妥,全赖随扈的机智应对才没出岔子。
真不知他昨日闲着过来做甚。
难道是想来见我不成?
我心底嗤笑一声,克制住吹枕边风的冲动,默默地将目光转到了贺楼昭的身上。
他收敛起遗世独立的气场,站在使臣之中,但那双蓝眼睛太过明艳,甚至要夺去李澈身上的光辉。
我想起李纵之前说过的话,心中不禁有些疑惑,他这等奇异又清俊的面容,究竟是如何淹没于人群中十余年才被找回的呢?
那顶素白色的面纱真的可以挡得住贺楼昭身上几乎璀璨的光芒吗?
他像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似的,默默地将头偏过去一些,好像昨日那个敢于大胆向我看来的人根本不是他。
领头的使臣远远地就向我行了一礼,我对他有些模糊的印象,因为上次我们出使时也主要是和他们交接的。
但之前他的官位好像还没有这么高,至少没有高到能成为使团的领袖。
在西凉太后的治理下,异国的政斗与汴梁相比,只能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兴许这男人是个有胆量有气运的,一朝爬上太后的床,可就发达得道了。
等到走近时,细细看过他的脸庞,我觉得我的荒诞推测还是有一些依据的。
他欠身向我致意行礼:“见过陛下与殿下。”
贺楼昭也同他一道行礼,昨日宫宴在夜间进行,又隔得有些距离。今日近看我才发现,他眉宇间的孤傲与我们看过的画像中相比消减许多。
他的汉话带着些口音,但好在也算流畅:“昨日酒醉多有失礼,劳您担待。”
我向他点点头,刚想抬起手腕示意众人免礼,就感觉到手上的绑带有些松动。
窄袖的短衣遮不住紧贴着腕骨的银镯,故而我专门找来绑带将其掩住。
系得时候分明小心地缠了好几圈,现在却突然变得松动。
可能是太久没有自己好好穿过衣裳了,连简单的缠带子都做不好了。
正当我感到无措时,李纵扣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众人面上不显,不知心中又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贺楼昭年少,还是有些微愣,但使臣们都极善于变通,应对各种乱事。
不等李纵开口就连声说道:“陛下与殿下情笃意切,琴瑟和鸣。”
本来是有些难办的事,但李纵只用了一个简单动作就解决掉了。
他自然地牵着我的手,走完了这些开场的流程,等到扶我上马时,借助马身的遮挡,才趁机又将我腕上的绑带重新系好。
我坐在马上,恍惚地意识到,虽然李纵不愿我做他笼中的鸟雀,但我已经完全地被他的温柔和细致所俘获,越发地依赖于他。
第21章
55
我和李澈只被应允参加第一场,余下的几场是由枢密院的人进行的。
这场球打得颇为没趣,双方都极其收敛礼貌,生生将一场比赛变成了戏台上的表演。
还没尽兴就草草地结束了,最后打平皆大欢喜。
打完以后我回到席上,李纵用早已备好的清水和锦帕亲手为我擦了擦额头和脸庞,连他亲儿子都没这个待遇。
我刚刚从马上下来,本就泛着红的脸更加得热了。
他近些天格外喜欢在人前做出亲近的动作,就好像是在刻意地昭示着我们之间的关系。
但皇帝的事务繁忙,日理万机,只看了两场就因急事回去了垂拱殿。
“玩得开心,簌簌。”李纵扬起唇角,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衣袂翻飞,飘逸非常。
他离开后席间热闹些许,众人也不再过分拘束。
我坐在位子上,看着李澈与贺楼昭相谈甚欢,心中有些怅然,在与人交往上,楚王是真的天纵英才,凡是和他熟悉的人就没有讨厌他的。
李澈好像天生有一种能力,能够让所有人都喜欢他,甚至是爱上他。
只有我,坚持不懈地厌恶了他五年多。
那名领头的使臣见我这边护卫不再森严,便悄无声息地走近了来。
“见过殿下,太后让我代她向您问好。”他笑着向我行了一礼,礼节倒也周到,只是面上挂着笑容多少有些不够真挚。
我在陆袭明手下上的第一课就是如何摆出最适宜的笑脸,这我学得很好,听说西凉太后都对我赞许有佳。
但陆大人也总有失算的时候,我学会了对任何一类人笑,独独不会对着他笑。
使节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我的神情,温声说道:“殿下方才的身姿真是俊逸矫健。”
我端起茶盏,喝了少许后说道:“您谬赞了,太子才是真的卓越出众,就连阿澈在他面前都失了颜色。”
他见我接了话也顺着往下说:“您才是谬赞,谁人不知,沈大人当年出使西凉时正是在马球赛上一展风姿,夺去了满城少女的目光,到现如今坊间还流传着沈尚书的事迹呢。”
沈燕直从没说过他当年的那些事,家里人也只知道他履历上有出使一事,我是进了礼部后听前辈们讲才知道其中的细节。
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汴梁和西凉的关系水火不容,也不知他是凭着怎样的勇气接下了这等事务的,好在幸不辱命,最后平安地回来了。
“连太后都不时念起沈大人,当然,您离开后她也常与下人提起您来。”使臣的声音和缓,在喧嚷的场内也能听得清晰,“上回见到您仿佛还在昨日……”
他在这里说着客套话,半天也没个重点,我听得无聊,一边看着场上的进展一边听他继续追忆往昔。
枢密院的王大人文能智斗户部,武能战赢西凉,实乃我朝第一武臣。
听着他们喧闹的欢呼声,我也站起身合上双手,跟着一起鼓掌。
这使臣有时看着机敏,有时又看着十分没眼力见,还要在我耳边滔滔不绝地说话。
“那位便是王枢密使王大人啊,”他看向远方,忽而换了话题:“听闻他当年曾单骑从乱军手中救下太子……”
这是秘闻中的秘闻,我在太子身边两年都不曾知晓,若不是李澈提过一回我根本不清楚这事。
李渡长我几岁,当年出事时合该已经记事,我想着李澈的说辞,暗中推想太子失心疯的病可能就与那次事变有关。
使臣刚一开口我就感觉身侧静了下来,甚至不远处带刀侍卫的目光也扫了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又向我欠身行了一礼。
我回他了一个了然的笑容,安抚地说道:“无碍。”
沉默片刻后,使臣换了神情,这一回他脸上的笑容可谓真挚十分,无可挑剔。
到今天我终于明白,李纵和沈燕直为何整日里逼着我听朝臣们的争论和辩驳。
我在心中飞快地琢磨着他刚刚说过的废话中的逻辑和措辞,一边装作我对这事了然,一边又要继续保持方才不耐烦的神情,等着他说出更多试探的话来。
正在这时李澈悄悄看了我一眼,那目光真像李纵,差点就让我走了神。
56
“太子殿下如今身体可还康健?昨日见到殿下,真真是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使臣笑着问道,不动声色地敛了敛衣襟。
我轻声回道:“劳您费心,太子身子近来一直安好。”
太子身体不好这件事是藏不住的秘密,不然支持楚王的人也不会那般多那般嚣张。
李纵对贺楼昭的身世了如指掌,没准西凉也对汴梁这边的事洞若观火。
他一边客套着问询,一边在话里开始埋刀。
我知道的信息有限,经不起太多的刺探,便把话题转到了太后身上,不料他的神情果然变了。
我并不能确定他与太后之间是否有什么,李纵先前也没有给我提点过,所以只能凭着直觉随意地说。
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午,我们在这边闲聊着,那边的马球比赛也已告终,李澈自然地走到我的身侧。
使臣向我含笑致意,也回到了贺楼昭的身边。
李澈个子高我一些,我面容又和他生得有些相似。与他站在一起时,估计没人会相信我是他父亲的妻子。
汉人常常分辨不出胡人间的差异,胡人有时也分不清汉人之间的差异。
若是来个蠢笨的,兴许会将我们当做兄弟。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李澈也跟在我的身边。为了不扰乱贵人们的兴致,侍卫们也不像往日层层环绕,都站得稍远了一些。
“殿下。”他轻声唤我,李澈的眸子被正午的阳光照得明亮,眼睛里干干净净的,就像一潭清水。
而李纵的眼睛则像是无波的古井,历经了岁月的变迁后,变得平静而沉稳。我默默地想到,少年时的郡王也会和李澈一样吗?
想到这里我握住左手的手腕,轻轻转了转手臂,银镯被束缚在绷带里,闷得有些难受。
李澈的目光轻轻地扫来,他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轻声地委婉问道:“您手腕上是有伤吗?”
“没有。”我和使臣对话良久,思绪变得迟缓起来,完全不过脑子地随口答道。
他轻微地睁大眼睛,略带艰涩地说道:“是臣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