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像他表现得那样大度,李纵分明连别人多看我一眼都要疑心。
我也不知他究竟是当年的事里学到了多少东西,我只是有些庆幸,我所遇到的李纵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肆意妄为的青年。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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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我就从梦里苏醒。
福宁殿里静悄悄的,我正想不声不响地从床上跳下去,就被李纵捉住了手腕。
最后只得一边翻文书一边用膳,这让我忆起了少年时沈符送我去书堂的情景,临到考前我也总是喜欢如此。
“如果和议谈不拢怎么办?”
我用笔在重要内容上圈画了几下,垂着头问李纵。
他向我嘴里喂了一匙冰雪圆子,看我吃下去后才缓声说道:“谈不拢就谈不拢。”
我本来躁动不安的心只因他这一句话就突然安定下来了。
这就好比先生说,题目是他命的,学生们不论书温习得如何,都能答出来一样。
汴梁拂晓时分,晨光熹微。
李纵的身上泛着光,面容俊美,真真是如谪仙一般出尘决绝,将我原本放在文书上的注意力尽数夺走。
我既想多看他几眼,又想再看看文书,心中十分矛盾。
“贪恋美色。”李纵勾唇轻笑,开玩笑般地说道。
我张开嘴想要反驳,却又被喂进来一枚圆子。
冰雪圆子爽口甘甜,在夏天吃再好不过了。
我小时候就很爱吃,但是沈符总是冰雪圆子属凉性,对脾胃不好而不应允我多吃。
后来就没人记得我喜欢了。
李纵吻了吻我有些冰凉的唇,低声说道:“真的好甜。”
“是、是吗?”我脸上发烫,耳根也有些热。
“嗯。”他脸上带笑,正了正我的冠帽,“等西凉使团离开后,我们出去看花灯吃糖人,好吗?”
临到议事的宫殿,我的步履都还有些恍惚。
和议的修订总是要许多日,而且每项条例都得逐字逐句地细扣,我只是代表李纵过来,并不完全参与其中。
一是因为我年纪太轻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二是因为真出什么差错我也不好担责。
第一天的事务还不算多,而且中途休息时李澈也来了一趟。
他倒也不觉得生分,刚来就先到了我的跟前。
“皇兄的事没能早些告知您,我很抱歉……”他低声说道。
李澈的面容有些憔悴,就像枝有些萎靡的花朵,依然美丽,只是少了些亮泽。
他的悲伤和歉意总是看起来很真诚,我点点头,安抚他不用抱歉。
毕竟当年的事情,他也未必清楚,至多只是知道兄长年幼时受叛军俘获,有些轻微的失心疯而已。
我们又简单聊过几句后,李澈欠了欠身行礼离开,路过西凉使臣身边时,人人都向他行礼致意。
他圆融周全,这天下好像就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在汴梁是这样,其实在西凉时也是如此。
我想起我们一行人刚到西凉的宫殿时,在热闹的欢呼声中,神女无声用口型说过的话。
“我看见了天下的主人。”
也许并没有错。
不管和议修订后的结果如何,权力一定会向着汴梁收拢。虽然西凉不会那么轻易地屈膝,但在李纵的深远谋划下也未必然。
如若西凉衰颓,楚王将来即位,那可不就真成天下的主人了吗?
这样被命运眷顾的人,合该得到所有人的爱。
但这都与我没什么关系。
我只要李纵的爱。
快到日暮时,第一天的内容终于结束。
议事的过程还算顺利,我心中轻松,想着过几日要出宫的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马厩那边。
侍从也没有拦住我,领头的卫队长三十五六,家中刚有一小女出生,正是父爱泛滥的时候。
我的要求他基本没有不满足的,李纵说他简直比福宁殿的宫人还要妥帖。
仆役也没料到皇后会突然亲自来访,匆匆地要唤管事的人过来。
我摆摆手,向他解释我只是想来看看李纵送给我的那匹马而已。
年轻仆役大抵是初任职,战战兢兢地带着我走在马厩里。
看完马匹后我准备离开,正当我快要走出马厩时,忽然看见不远处几人正拎着水桶向这边走来。
中间有名青年个子不高,脸上还带着些稚气,看着颇为眼熟,但我又想不起是否在哪见过。
他的脚步摇摇晃晃的,“啪”的一声就摔在了地上,桶里的水洒了一身,看起来十分狼狈。
他身边的人急忙将他扶起来,恐在皇后面前失礼。
我抬头看看天色,时辰已经不早,稍稍说过几句安抚的话,就只得在侍从的护卫下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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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谈得怎么样?”李纵轻声问道。
他褪下我的官服,解开我的发冠,像剥桃子一样把我从束缚中解放出来。
“还好。”我漫不经心地答道,目光飘转,就是不敢对上李纵的眼睛。
他用手指蘸了药膏后在我的脖颈间涂抹,凉意蔓开后我双眼微眯,小腿不知不觉地屈起。
“我今天在马厩那边遇见一个人,生得很眼熟,就是想不太起来是谁。”我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心中莫名的有些不安,“您能不能……帮我看看他是谁?”
“好。”李纵只是应下,并没有多问。
第二天中午,李纵就将那人的详细资料摆在了我面前。
我失落地发现这人以及他亲人的履历和我没有半点重合,兴许是我昨天看走了眼。
李纵把我抱在怀里,温声说道:“簌簌若是觉得他合了眼缘,可以调到跟前服侍。”
我摇摇头,将那几页纸搁置在一边,全当此事并未发生,只是在心中留了个记号。
和议的修订越往后争执越多,虽是枯燥,但我听了多日也长进不少。
有一日结束得很晚,约莫戌时才告一段落。殿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我坐在原处等着宫人和侍从过来,西凉太子却先走至我的身前。
我有些轻微的雀蒙,夜深时会看不清东西。
平日里不常犯,走到哪儿又都有侍从跟着,因此也没什么人知道。
但贺楼昭却不一样,他在黑暗中就像是一只猫,步履轻盈敏捷地行走在没有光的地方。
那双蓝色的眼睛仿佛发着光,比汴梁春日湛蓝的天空还要澄净。
如果他看我的眼神再自然些,我不会那么排斥他的。
贺楼昭这人也奇怪,初见到他的人都感觉他冷峻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几天的接触下来,我发现他并非如此。
他不像李澈说得那般亲和温柔,也不像李纵说得那么阴刻狠毒。
与沈符、陆袭明那些精于算计的狡诈之徒相比,贺楼昭几乎可以说是天真纯善。
他每天都见缝插针地来与我聊上几句,我也乐得陪他胡诌。
贺楼昭抿着唇,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脚边宣纸折成的纸鹤,俯下身捡起放在桌案上。
我脸上发烫,好在殿里不是那么的明亮,他应该看不出我有些僵住的面容。
我轻咳了两声,故作镇定地将那只纸鹤放进袖中,坦荡地从扶椅上站起来,却不知又踩到了什么,险些没有站稳。
贺楼昭扶住身形不稳的我,欲言又止地望着我,脸上辛苦塑成的面具差点就要破裂。
“您……没事吧?”他犹豫着问道。
“没事,多谢殿下。”我露出微笑,看到侍从过来,才松一口气。“天色已晚,殿下若是没有要紧事的话,我们明日再叙,如何?”
他点头离开,我等他的身影消失才站起身来。
然而快走到殿外时,我恍然发觉沈符一直侯在殿前。
他大抵把刚才发生的事全都收入眼底了,我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一边感慨自己时运不济,难得犯蠢还被长兄给撞见,一边又庆幸撞见我犯蠢的不是沈燕直。
沈符谦恭地向我行礼,而后递给我一只小袋子。
里面装的是饴糖。
袋中还冒着些热气,好像是新做出来的,香甜的气息勾得我鼻头微动。
我心情一下子就好了,从袖中掏出纸鹤送给沈符。
他目光闪烁,接过纸鹤时指骨都泛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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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日里吃了太多的糖,果然开始牙酸。
李纵掰开我的嘴,看过后要请太医过来。我哀哀地拽住他的衣袖,说我以后一定会克制的。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难得一回听从了我的意见,没有直接令御医过来。
作为回报,我盘着腿坐在床边,把头发散下来,乖顺地任李纵给我梳小辫子。
木梳穿过发间,一梳梳到尾,在发梢打着转。
没由来的,我又想起了那句诗。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我低声念着,闻嗅着李纵身上的冷香,眼前忽然浮现起鹅毛的大雪来。
他长身玉立在雪中,模样年轻,清冷矜贵,仿佛还是郡王的打扮。
偏偏头上覆着一层雪,好似白头。
等到梳完以后李纵牵着我的手走到铜镜前,镜中的我面容柔美,配上那可爱的小辫子,看起来就像个秀丽的姑娘。
李纵低下头吻我,珍重地把我抱了回去。
爱意几乎填满了我的心房。
半梦半醒间我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呓语:“太甜了。”
李纵笑着亲了亲我,直将甜意送进我的梦中。
我并不是没有得到过幸福,我只是从未抓住过幸福。
过往的幸福只是我依仗与李澈相似的面容,从人家心中偷来的幸福,但我又不是李澈,自然没法得到他们全心全意的爱。
稍不留神就被人抛弃、利用、伤害,辛苦得来的幸福也要尽数还回去。
而李纵却不一样,他用溺宠和疼爱细密地编织成幸福的网,无声地将我整个人都笼在里面。
他恨不得把我捧在掌心里,时刻关爱照拂。
我就像个得不到糖吃的小孩子,突然掉进了糖果屋里,敞开肚皮吃得餍足。
实在是太多了,太甜了。
坠入梦乡前,我还在呢喃着“太甜了”。
但我这天晚上仍然没有做上美梦。
我在梦里乘了一夜的船,被大浪打得晕眩,摇摇晃晃地驶向灯塔,偏生死活到不了岸边。
清早起来时我还有些恍惚,不知为什么,心口一直闷着,有些喘不过来气。
“和议的修订快结束了,不舒服的话今天就不去了。”李纵摸了摸我的脸庞,关切地说道。
我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您不用太过担心,我没事的。”
我心神不宁地听着双方围绕仪礼展开争执,好似又回到了西凉使臣到来前,朝中疯狂争议礼节的时候。
礼部尚书沈燕直沈大人难得亲自出马,汪洋恣睢地展开长篇大论,一旁的陆袭明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几天里议事结束最早的一日,夕阳西下,霞光漫天,赤色的光芒照亮宫城。
我和父亲一起站在殿外的台阶上,看着金日坠落。
简单聊过几句后我准备往福宁殿走,沈燕直却突然向我行礼。
我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不想听他开口。
“长女沈筠,赵国公夫人昨夜不幸病逝于洛阳,殿下节哀。”
沈燕直沉声说道。
那一瞬,强烈的心悸感压得我快要窒息。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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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晃了两下,艰难地顺着气。
沈燕直面容平静,好像在说的并不是自己的亲子。
他在宦海沉浮多年,沉稳得近乎可怖。
我想起他今日与使臣对峙的淡然和强势,只觉得有些空幻。
我不禁暗想,如果太子或是楚王突然病逝,李纵能做到父亲这般的沉静吗?
沈燕直从官服中取出一朵纸做的白花,放在我的掌心里,他浅褐色的眼珠里浸满了夕阳的红光,就好像血。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父亲抬眼看向我,缓声说道:“小女是痼疾突发,并未受多少苦,殿下不必记挂忧虑太多。”
我原以为沈燕直是做出来的平静,但听到他这句话我猛然意识到他或许是真的不在乎。
父亲常年在外做官,鲜少关怀家中的儿女,除了长兄他几乎从不多看任何人一眼。
偏生长兄又那么俊秀耀眼,想要得到沈燕直的侧目简直是奢求。
我也是后来在科考和官场上崭露头角才逐渐得到他的偏疼。
他是冷漠的,他是无情的。
在这位庞大家族领袖者眼中,或许我们都不过是明码标价的器物罢了。
我与长姐其实并不相熟,我年幼时她就已经出阁,说实话并没有多深的情谊,我之所以为她感到悲伤,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哀情。
她一生都活在别人的操纵中,但至少她抗争过。
而我和沈符就好像被彻头彻尾地驯化过,心甘情愿地成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
从被迫献身到主动服从,好似也没什么区别。
一股寒意袭上我的心头,我颤抖着把那朵白花攥紧。
“多谢沈大人。”我咬紧牙关,低垂着眼眸向他说道。
眼中蒙着一层水雾,视野都变得不甚清晰。
我偏过头,在心中斟酌着词句,预备起身离开。
沈燕直沉默着,片刻后他突然叫住了我:“阿簌。”
他很少这么唤我。我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