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若是站在一起,谁见了还会怀疑这不是一对亲祖孙呢?
而李纵那时给我看的资料根本没有提及那个人。
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在刻意地瞒着我——
我终于明白李纵为什么从来不说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我,又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从我六岁那年,远在汴京的李纵就开始在洛阳沈府布局,一步步地谋划。
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到底是他什么人,值得他这样处心积虑地安排?
我脑中空白,心里一团乱麻,再也不敢继续翻看下去,收卷好后就将那机关小心地扭转回去。
书房里静谧得近乎死寂,我浑身发冷,不敢再多想,强逼着自己走出内间。
却没想方一在扶椅上坐下,门就被突然打开。
拂晓时分,天色被染成灼眼的赤红色。
我抬眸就看见李澈从红光中走来,他高挑瘦削的身影与李纵毫无二致。
“殿下?”他开口问道。
其实我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只是借着他的口型推断出的。
宫人在门前守着,李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而后径直向我走来。
我捂着眼睛,不敢看他。
“别过来。”
我的声音嘶哑难听,隐约带着哭腔。
“您怎么了?”
李澈还是走近了,这一回我才听见他在说什么。
他掰开我的手指,用手背碰了碰我的额头。
“是午睡的时候受凉了吗?您有些发热。”李澈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如清溪漱石般悦耳。
我的眼中蒙着一层水雾,颤抖着想要推开他。
李澈起身向门前守着的宫人温声说道:“殿下有些发热,父皇今日忙碌,我就先带殿下去太医院看看。”
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李澈就是这个样子,看起来温柔和善,实际上比谁都强势。
宫人哪敢不应楚王大人的话,连忙唤人去备轿。
李澈将我打横抱进软轿中,我闻嗅着他身上的香气,非但没好受些,反倒更无法忍受。
我想要从他怀中挣出,却被他捉住了腕子。
“很不舒服吗?”李澈用另一只手覆在我发烫的额头上,神情有些焦急。“太医院马上就到了。”
我在他怀里扭动着身子,哑声说道:“我没有发热,我不去太医院……”
“您不要这么任性。”李澈抱着我,倏然厉声说道。“您知不知道发热不迅速医治会有什么后果?”
他分明比我还小半月,却像个长辈一样教训我。
“可是我真的没有发热……”
我的两条腿胡乱地蹬着,死命地要从他的禁锢中逃出。
李澈按住我,忽然用力地在我的屁股上掴了一巴掌。
火辣辣的痛意让我登时就蔫了,眼泪啪嗒一声就落了下来。
李澈自己也有些懵,他温柔地抱起我,用衣袖擦了擦我湿漉漉的脸庞。
我的脑中乱成一团浆糊,根本不敢去看他与李纵相似的侧颜。
“我不是有意的,殿下。”李澈抿着唇,手掌轻揉着方才打过的地方。
我埋首于他的肩窝中,瘾君子般继续闻嗅他身上的冷香。
好像这样魂魄就能到达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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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澈沉默地抱着我,到了太医院才将我放在榻上。
草药的味道苦涩,我胃里翻涌,心弦又始终紧张着,当即就干呕出来。
众人匆忙地端来盆盂,奉上清水,等到我缓过来的时候,浑身都变得乏力起来。
屏退无关人等后,李澈单膝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喂我喝下温水。
不多时,常在太子身边侍候的那位老太医便过来了。
他慈眉善目的,扎起针来却一点都不手软。
“不、我不要!”我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李澈按住了肩膀。
他轻轻地解开我的衣衫,柔声安抚道:“您别怕,马上就好了。”
“殿下在书房里午睡,可能是受凉,有些发热,劳烦您了。”李澈向御医轻声解释。
他将我的袖子挽起,露出腕上的银镯和光洁的小臂。
诊过脉后两人交换了下眼神,老太医便退了下去。
我知道他不是离开,而是去取针了。
宗室子弟对疾病的畏惧近乎恐怖,连身体最为康健的楚王也是如此。
我心中更加纷乱,抓着李澈的手,哀哀地看着他的眼睛。
“不疼的,殿下。”李澈边说边轻轻地撩起我的衣摆,让我趴在榻上。“您不要怪我,若是父皇肯定也会这样安排。”
他一提起李纵我就变了神色,脑中糊涂,连表情都控制不住。
而李澈又是何其敏锐的人。
“您怎么了?”他垂着眼眸问道,睫羽轻颤,似扑上了一层金粉,“不开心吗?”
我摇了摇头,把脑袋埋进软枕中。
几针下去后我掌心里全是冷汗,虚脱般地趴在榻上。
我不住地发出急促的喘息声,李澈用湿润后的软布擦拭着我的脸庞,温柔又和缓。
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我像梦呓般地哑声说道:“我想见沈燕直……”
李澈有一刹那的愣怔,他有些无措地拭去我脸上的泪珠。
“您先别哭,我让宫人去问问沈大人下值了没有。”他轻声说道。
楚王身边尽是能人,他大抵还不曾见过什么人当着他的面落泪。
李澈身边的贴身侍从是跟着我们一起来的,办事又快又稳,趁这片刻的功夫他替我小心地穿上了衣衫。
我靠在他的身上,脑中晕眩,浑身发烫,只想一头扎进冷水里舒缓舒缓。
侍从很快回来,说沈大人刚刚下了值。
李澈摸着我的额头,低声说道:“阿簌,那我们去沈府找沈大人,好吗?”
他这样问了,却没等我回答就吩咐侍从备车。
分明方才是他叫我不要任性,现在自己却不守规矩了。
李澈的神情太过温柔,仿佛此刻我提出什么无理要求他都会满足。
他看着镇静,实际上与他的父兄疯得一模一样。
我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滚动不断向前的声响,总觉得自己是在驶向深渊。
牵涉天下格局的恐怖秘密被我在不经意间窥见,更为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身处旋涡的中央。
答案是那么的近,那么的明显,但我仍旧不敢确信。
不论是那种推测好像都是荒谬的,却又都好像有些依据。
我晕晕的,强烈的情绪冲击过去后,脑中逐渐冷静下来。
这样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我却突然有了更为凉薄冷血的想法。
我很想知道,李纵发现我和李澈独处时,会是一种怎样的神情?
他会觉得我下贱放荡,还是会觉得他的阿澈不慎做了错事呢?
太子之前说得不错,我长期跟着谁性子便会像谁。
经过朱雀门时,护卫只看了一眼楚王的令牌便直接放我们出去了。
“不去沈府了,我想去朱雀门大街的那间茶楼……”我靠在李澈的肩上,含糊地说道。
他轻声说好,驾车的人旋即就转换了方向。
第30章
〔父子!!父子!!雷的读者大大请光速撤退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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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澈好似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般,面容沉静。
若是去沈府,他还有的解释。但若是真的到了朱雀门大街的茶楼,就算他是楚王,在他父亲面前也未必能够得到宥恕。
“是和父皇吵架了吗?”他柔声问道,手掌贴在我的额前,为我带来丝丝凉意。
李澈是任性的。
他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要疯狂许多。
我其实是明白的,早先他就敢肆无忌惮地潜入书房,甚至给我喂下了令人昏睡过去的迷药。
李澈与我兄长一样,都是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他既爱我,但在那五年里的时光里,他只是想方设法地使我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楚王热衷于操纵旁人的心绪,他不仅要我做他纹枰上的棋子,还享受将我拆吃入腹的这个过程,但李纵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他已十拿九稳的局面。
他不再能够控制住我。
故而李澈干脆换了策略,开始无所顾忌地向我靠近,向我展示他对我深切的爱意。
因为在他一贯的认识中,好像从小到大不论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父亲都会原谅他。
我攥紧了手,觉得有些冷。
“没有。”我微微侧过头,低声说道。
李澈摸了摸我的头,喃喃地说道:“您不要怕,父皇是不会怪罪的。”
他是自信的,甚至是自负的。连脾性都与他父亲一样。
我喉间有些痒意,几欲作呕,忽然猛地推开了他。
李澈也看出我的排斥,他却并不知我今天为何如此排斥他。
楚王的面容有些僵住,片刻后他拿来斗笠给我戴上。
我跟着他走上二楼,进入雅间。
世间的喧嚷好像在这一刻都与我无关了。
我窝在宽大的软椅,阖上了眼眸,仅在李澈与人交涉的片刻功夫就昏昏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我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嗓子都要冒烟。
我依然睡在雅间的软椅里,只是身上被披上了一层毛毯,被人好好地裹了起来。
雅间里没有点灯,一片昏黑,窗外隐约的清辉也被厚重的帘子给挡住了。
我夜里时常看不清东西,伸手在红木的圆桌上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杯盏。
这时一只手忽然按住了我,我被压在软椅上,叫人用唇渡进了些水。
“阿澈!”我想要推开他,却被扣住了手腕。
来人轻笑一声,那熟悉的音调让我霎时就失去了再推开他的勇气。
我愣怔地抱紧双臂,蜷缩着身子向软椅的深处躲藏。
他放开我,亲手将蜡烛点燃。
昏黄的烛光下,是李纵俊美到有些妖异的面容,他就像志怪笔记里的美人,让我只觉得悚然。
我涩声问道:“楚王殿下呢?您把他怎么样了?”
“别怕,簌簌。”李纵将我的手从毛毯中捞出,安抚地说道:“我只是让他先回府里了。”
他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不足为意的小事。
我垂下头,不敢去看他的脸庞,甚至想要把手抽出。
“我也不会怪你的,”他摸了摸我的额头,缓缓地说道:“簌簌当然可以出宫,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不过如果提前告知我一声会更好。”
“尤其是在你身体不那么舒服的情况下。”李纵克制住情绪,在我的额前落下一个吻。
我心中犯恶心,手掌先脑子一步地推开了他。
“陛下,您倒不用这样担心我的身体。”我哑声说道,“我出身洛阳沈氏,又不是您的血脉子嗣,不足月生也没有夭折多病。我身体好得很,不劳您多费心。”
我在李纵面前始终稳不住城府,仅仅是一个吻就让我把底牌都出尽了。
李纵凝视着我的眼睛,片刻后忽而笑了。
“你不是看过书房里的画了吗?”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神情漠然到近乎冷酷。“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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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瞳孔紧缩,尽管心中已有准备,还是没想到李纵竟然如此直白。
在那些纷乱的猜测中,我甚至想过他可能是曾与我母亲有过一段情,试图在我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我在为他开脱,我在为他圆谎。
但现在看来,李纵好像并不在乎我知道真相。
那一瞬我身上的血都变得寒凉,凝成冰碴子刺痛了血管。
“不、不是的!”我尖声说道,声音嘶哑又难听,“您一定是搞错了什么。”
“不会有错的。”李纵贪婪地看着我的面容,像是厉鬼要吞噬我的魂魄。“簌簌,你难道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自己根本就不是不足月生的吗?”
他抚摸着我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道:
“平宁三十八年三年初五,你母亲与我最后一次传信说她已有身孕。旋即祸乱爆发,你流落民间,从此整整六年杳无音信。”
直到永熙六年……
李纵在河东苦心寻觅多年,最终却在洛阳找到了我。
为了去见我一面,这位对祖先并无多少敬意的年轻皇帝甚至亲自去洛阳拜谒帝陵。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飘动的烛火,只觉得这一切都讽刺到了极点。
黑暗就像个囚笼,让我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死寂的雅间里只有我越发急促的喘息声。
李纵端起茶壶,扬起手腕又倒了一杯温水,他的动作宛如行云流水,从容流畅,就像个风雅的贵公子。
我颤抖着接过杯盏,自己捧着喝了下去,却因喝得太猛不慎呛了水。
他抚摸着我的脊背替我顺气,我咳得厉害,仿佛要把心中的郁结都咳出来。
咳着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李纵轻柔地用拇指擦拭过我的眼睛。
他看着我,眼中仿佛有着无穷尽的柔情。
李纵的情绪是复杂的,但我已无力去分辨是什么了。
我只想藏进一个没人知道的角落里,他却不肯放过我。李纵将我禁锢在怀抱里,绝不应允我离开他身边片刻。
他等这一天等了将近二十年。
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是何等的疯狂。
李纵是执着的,却也是病态的。
迄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寻找我和得到我,为此他不惜采取各种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