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伸手动作轻柔地理正了我的衣领,他温声说道:“牙疼的话就含几枚丁香。”
我咬住唇,从喉间发出“嗯”的声音,最后连告别的话也没说就匆匆地离开了。
沈符托宫人往福宁殿送了一张书信,我一眼就认出这是他亲笔抄写的。
信笺是沈筠身边最亲近的侍女所书。
她说小姐病重时手中总攥着一把木梳,神志不清时唤了许多回故人的名字,那人不知死了多少年了,连赵国公都不常提及,小姐竟还念着他
我慢慢地将那张不长的信读完,再度仰起头时已经满脸泪水。
我捏着这封信笺,心中惴惴不安,闷得难受,却又说不清是何种情绪所致。
偏偏今天李纵回来得很晚,我已经吹灭蜡烛打算睡下他才回来福宁殿。
他把我抱在怀里,用浸过温水的绸布敷在我的眼周。
李纵的眼中满是柔情,他亲吻着我的脸庞,将我整个人都拥在了怀里。
“别怕,簌簌。”他轻声说道,“你的命运不会那样,我保证。”
他一语道破我心中不安的根源,好像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
李纵边抚摸着我的脊背,边说了很多安抚的话。
我缩在他的怀里,最后就像小孩子一样睡着了。
74
长姐的事最后还是被掩过去了。
她是父亲的长女,来到这世间的时候轰轰烈烈,还是我太爷爷亲自给她取的名,走的时候却悄无声息。
世人再提起沈筠,第一反应只会是那位秀丽明艳、孤身撑起大局的赵国公夫人,而没人再记得她曾是千娇百宠的沈家大小姐。
洛阳的老仆或许还会为她落泪伤心,但在汴梁这座看惯了生死的地方,没人会为远在他乡的故人再披上缟素。
沈燕直担心我整日忙于公事,无暇注意身体,专门托沈符送来了一盒丁香。
我闲来无事就含上两颗,没过几天牙痛就好了。
和议的修订也艰难地到了最后一日,虽有许多坎坷争执,但好歹进行下去了。
我将旧的永熙和议在李纵面前铺展开,用粗头的毛笔蘸满墨汁后潇洒地挥笔,涂抹成一大团黑。
他勾起唇角,摸了摸我的肩头,我歪着头窝进他的怀里,在他身上胡乱地蹭着,就像只小猫翘着尾巴等待夸耀。
李纵在我扬起的脸上落下一个吻,认真地说道:“簌簌好厉害。”
我将那页纸扔进火炉中,看着它烧成灰烬,心中生起一股难言的快意。
永熙和议到底意味着什么,除了李纵或许没人能讲清。
它并非是屈辱,也并非是荣耀。
旧的永熙和议是过往纷乱的象征,而新的永熙和议则是汴梁再起的号角。
“太后会接受吗?”我低声问李纵。
他摩挲着我脖颈间的软肉,看着尚未退去的红痕,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这不重要。”李纵捏了捏我的脸,“簌簌,主动权在我们的手里,无论西凉做出什么反应,我们现在都应对得来。”
“还记得西南地动的事情吗?”他从桌案上翻出文书,找出几页纸摆在一起。
我有些懵懂地点点头,这是许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后续的处理颇为复杂,受灾虽不严重,但十分广泛,波及大半个成都府。
偏生又遇到了贪官污吏挪用赈灾的钱粮,朝廷一边紧急更换府尹,一边调兵支援。
这事没有经我的手,但我一直在关注。
此时李纵将西凉的事和它摆在一起时,我恍然明悟了。
西南远离中央,偏居一隅,极易出现匪乱,要么就是官官相护勾结在一起为非作歹。
而李纵却通过西南地动一事巧妙地抑制了后续祸乱的根源,这样即使两国交战,也能维持西南的稳定,防范内乱影响外战。
他大抵早就有向西凉动兵的想法,布局周全而细密,悄无声息地撒下大网,静默地守候着西凉的试探。
自当年的祸乱平定后,李纵已经蛰伏了将近二十年。
他曾经那么倨傲高慢,怎么会容得下西凉的频频挑衅?
真神奇。
他这样厉害的人,竟然会深爱着我。
我屏住呼吸,捧起李纵的脸,吻住他的有些冰凉的唇瓣。
他握住我的手腕,手指顺着银镯的轮廓不断地徘徊,冷香交织成一个笼子将我整个人都罩在里面。
我模糊地回忆起我们初见时的那个吻。
那时的我惶惶无措,任他打量把玩,但现在我们是站在一起的了。
75
第二日晚间的送行宴,我终于又见到了太子。
李渡神情依旧,脸色苍白失血,近乎是泛着铁青。
若是有庸医来看八成就直接判他死刑,但我熟知他整日里都是这个样子。
尤其是在穿得稍单薄些的时候。
我不想看他,但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的手上,见他端起杯盏的姿态如常,我才松了一口气。
贺楼昭见到撑病到场的李渡,也有些讶异,两国太子聊得愉悦。
李澈陪在我身边,也和使臣和声聊着,见他和这人打太极打得有来有往,我也悄悄地休歇了片刻。
酒过三巡时宫人在我的桌前放上了甜品和小食,精致的小碟一字排开,还是按着顺序来的。
我脸上有些热,好在没什么人会冒然到我跟前来看我吃了些什么。
今天服侍的宫人是我从未见过的,我虽然称不上过目不忘,但记性还算上佳。
奇怪的是我虽未见过他,却感觉十分熟悉。
那种难言的好感从心底升起时,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这宫人的面容很普通,属于扔进人海里就再也找不见的那种。
他端着瓷盘,依次放在我的面前。
天青色的瓷盘衬得那双手纤白修长,指节分明,青筋微微凸起,竟是有些漂亮。
我眼尖地瞥见他手上带着一层薄茧,那得是常年握着兵器或是笔杆才累积出来的。
他抬眼默默地扫过我,那双温柔的眼睛好像曾经无数次在暗中窥探过我。
但他的注视并没有引起我的反感,就好像我心中清楚他眼中所裹挟的全是爱意与柔情。
这情况很怪,我头一回在福宁殿面见李纵时都没有这种感觉。
“我见过你吗?”问出口的欲望太过强烈,我还没思索清楚就问了出来。
他神情微动,恭敬地向我行礼,而后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我心中了然,但还是没忍住又多看了他两眼。
与这个人的奇妙邂逅让我心中怦怦直跳,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向李纵问询他的消息。
被注视的感觉是奇异的,但他的目光太过温暖,反倒让我更加茫然。
宫宴结束时我想要再去找他,却怎么都寻不到那人的身影。
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仿佛窥见了一个巨大秘密的冰山一角。
这是一种直觉,尽管我自己也说不清它是怎么一回事,但我就是知道它有问题。
直到回去福宁殿时我步履都有些不稳,李纵以为是我喝醉了酒,吩咐宫人送上早已备好的醒酒汤。
我推开瓷碗,目光转向李纵。
腹稿打好后在心中过了数遍,但真到了向他开口的时候,我还是有些犹疑。
我观望着李纵淡漠的神情,突然有些不敢问他。
李纵拿起碟中的蜜饯,喂到我的口中:“不喝就不喝罢。”
甜意在我的唇舌间绽开,我咬着蜜饯,思绪有些凝滞。
“我没醉。”我小声嘟囔着。
李纵挑了挑眉毛,没有理我。
我敏锐地感觉他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对,低垂着眼眸端起那瓷碗,心中一横打算喝掉算了。
但等瓷碗的边缘已经碰到我的唇瓣时,李纵又扣住了我的手腕。
“没醉就不喝。”他淡淡地道。
李纵今天简直就是在挑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边按捺住心中快要生起的怒意,边克制住要做出大逆不道之事的冲动。
“您说的是。”我站起身,重重地放下瓷碗。
然而就在我转过身要回去内间时,李纵又叫住了我。
“回来。”
他的声音有些冷,带着强大到近乎可怖的威压,让我打了个寒颤,当即就定在了原地。
我和李纵鲜少发生争执,更不会因为小事而生嫌隙。
他今天的情绪太过反常,分明白日里还好好的。
我回过身,并不是我不敢忤逆他,我只是单纯地觉得怪异。
李纵强硬地把我抱到了怀里,他的声音依然是冰冷的,却带着颤:“你认出来他了,是不是?”
我有些微愣。
——我认出谁了?
李纵将我抱得更紧了一些,好像这样就永远不会再失去我。
我的目光猛地被他指缝间的红色所吸引,心中的怒火瞬间就被一盆冷水给浇灭。
“您……”我抚上他的手,眼神复杂地望向李纵。
他偏过头将侧颜留给我,依旧没有开口。
我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用软布沾着清水擦干净他掌心的血渍。
“您在担心什么啊?”我吻了吻李纵的唇,让他握住我的手腕。
冷香凛冽,却能盖过血渍的铁锈味,我埋首于李纵的肩窝,小声说道:
“认出来又怎么样?反正我又不会离开您。”
第28章
76
李纵扣住我的手腕,久久没有开口。
但我能感觉到他在逐渐恢复平静,甚至是变得有些消沉低迷起来。
皇帝的心思难以揣测,他又是很不爱说话的人,几乎就像个哑巴,除却公事外,只会在我面前会多言几句。
我在他身边待得久了,也寡言许多。
索性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陪着他一同沉默。
李纵摩挲着银镯上的纹路,呼吸平和舒长起来。
他抱着我到桌案前,从暗格中取出一支卷轴来,看样子似乎是画卷。
我心头一动,看着他将那支卷轴竖着展开。
画里是我。
是方才宫宴上的我。
画师的画技极其高超,这幅画的画法不似之前那般细腻深刻,但寥寥几笔就将我整个人的形貌给勾勒出来了。
末尾依旧标上了时间,元贞十七年。
我轻掩住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纵:“我方才遇见的那名宫人,就是一直在为我作画的画师吗?”
“可是我明明从未见过他。”
李纵将我的发冠摘下,长长的乌发瞬间便如瀑布般倾泻下来。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轻声说道:“见过的,你只是忘记了。”
“没记起就罢了。”李纵的神情有些落寞,好像是在指控我没有记起来他一般。
他眼眸带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李纵轻叹一声,低声说道:“明日要远赴西凉,他思念你,又怕此行凶险生死未卜,所以想来见见你。”
我想起他之前说过的事,这名画师不只善于作画,还是一名绝佳的探子,时常在两国之间来往。
他回汴梁有些时日了,上次在寺庙里见道士时,也是他给我画的像。
我终于明白那种窥视感从何而来了,他为我画了这么多年的画,不知在暗中注视了多少回,方才能绘出这么精妙的画作。
“我很自私,簌簌。”李纵有些抱歉地说道,他吻了吻我的额头,柔声道:“我并不想你见到他的。”
我突然很无法理解李纵,在他的眼里,仿佛人人都在着觊觎我。
他怕我爱上他们,又怕他们伤害我。
他就像个担忧女儿遇人不淑的父亲,整日都陷在我会被旁人欺瞒伤害的想法之中。
可我又不是傻子。
就是再笨,跳过几回火坑也该长记性了。
我吻了吻李纵的唇,直直地撞进他眼中的那片深海:“见到他又怎样?”
“我都不认识他。”
我说完以后李纵垂着眸子,我以为他会更加平静,但他周身的气场又发生了改变,细腻的情绪波动经由小动作传达给我。
焦躁,烦闷,不安。
一如他那天带我去祠堂时的模样。
我明明已经被他圈在怀抱之中了,但李纵仍然在担忧我会离开他。
“你入宫之前也不认识我。”他缓声说道,拇指在我的脖颈和锁骨间流转,力气有些难以控制,掐住点点红痕来。
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难言的冷意倏然就袭了上来。
若到现如今我还不明白症结的所在,大抵早就在初入官场时就被人给谋害死了。
李纵太了解我这一生是怎么走过来的,作为一名旁观者,他的确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我的缺点,我的长处,他都一清二楚。
但他到底不是我。
人心是最难测的,李纵就是一日十二个时辰里看着我,他也不会完全地清楚我在想什么。
他会对我是否爱他,是否会离开他而患得患失。
但不可否认,李纵依然是傲慢的,是自负的。
他偏执地以为自己能读懂我心中所想,却最终连我爱他这件事都不敢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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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您心中的我是什么样呢?”我低声喃喃道,突然感到一阵无力,“您觉得我是见到谁就爱上谁的愚笨之人吗?”
我顿了顿,没将更难听的词在他面前说出来。
李纵抓紧了我的手腕,有些急切地说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