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这日,他偶然地窥知了沈簌与其兄长间的乱事,以及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
李澈的心中震动,他怜惜地亲吻了一下沈簌的额头,蛊惑般地说道:“阿簌,看看我,好不好?”
沈簌抬起头,懵然地被吻住了唇。他冥冥地感知到,自己的命运好像发生偏转了。楚王就像一位资深的猎手,他精妙地布局,用真心,用诚意,以及少许的手段,俘获了沈簌的心。
他们关系的微妙转变起初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离开沈符后沈簌一直住在官舍里,偶尔会和李澈出去夜游。
皇帝在知道他与沈燕直小儿子关系亲密后,也没有表现出不满,他默许甚至是鼓励他们之间的亲近行为。
但最后李纵还是发现了他们二人的事。
李澈跪在地上,如坠冰窟般地听着父亲斥责的话语,他从未听到过皇帝如此严厉的语气。他只是与他爱的人相爱,但落在父亲的口中,简直是像犯了十恶不赦之大过。
他冷静地想到,就算是兄长谋逆,父亲也不定会这样震怒。
他清醒地等待皇帝情绪的转变,并对自己的罪恶行径进行适当的辩驳,然后在李纵语及储位之事时,果断地说道:
“臣不敢奢求正位东宫,只恳请陛下宽宥沈簌。”
令李澈没想到的是,当他说出沈簌的名字后,李纵突然不再多言。
皇帝打开几支卷轴,他静静地看着画中的人,良久轻声地问道:“他与你一道,当真是感到幸福吗?”
扑簌簌的落雪下了一夜,李澈出宫后径直回了府,沈簌安然地睡了一宿,见他归来,迷迷糊糊地揽住他的脖颈,亲吻了一下他的唇。
“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杀了我哥哥……”
青年的声音像糖汁般含糊,但李澈还是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他抱紧爱人温声安抚道:
“别怕,阿簌,我在这里。”
第55章
〔(转第三人称)〕
148
李澈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焦急无措的时候,他单骑飞驰闯入宫中,将他的扈从全都甩在了身后。
冲天的火光与纷杂的呼喊声都被他远远地掠开,他心中像走马灯般闪过沈簌的音容笑貌,时至今日,他尚能清楚地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沈簌时少年所穿春衫的模样。
那是他暗自藏在心底的一束光。
李澈发疯般地进入到梅园,在小路的尽头,他见到了他此生最难以忘记的场景。
沈簌跪坐在太子的身上,手中执着匕首,刀刃上全是血。他什么也没穿,目光呆滞地回过头看向李澈,白皙的皮肉上溅的都是血。
他的面孔带着一种令人悚然的美,漂亮得全然不似活人。
沈簌满脸泪水地远望着他,将锋利的刀刃贴在自己的脖颈处。但李澈知道,他是在无声息地呼救。
年轻的楚王浑身发冷,纵是在父亲晏驾的时候,他也没有这般的无措。
寒风让他的声音打起颤来,李澈抽出腰间的长剑扔在地上,缓慢地向着沈簌走来,他学着父亲的口吻柔声说道:“别伤到自己,阿簌。”
他不知道沈簌是否还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竭力地保持沉静。
李澈捡起落在地上的明灯,他知道怎样提灯会使自己的面容看起来最为亲切柔和,也知道什么样的神情会使沈簌稍稍动容。
沈簌怔怔地凝视着他的下半张脸,似是想起了什么,片刻后他像是被烫伤般猛地松开了手中的短匕,葱白般的手指浸着血,连腕上的银镯都被血渍遮掩住光泽。
李澈旋即脱下大氅,将他裹在自己的外衣中抱了起来。
沈簌轻得像是一只纸鹤,他低垂着眉眼,看起来脆弱到了极致,翘起一双玉石雕琢而成的纤足,摇晃时脚踝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怎么才来呀?”
他小声地说道,带着些困倦与疲惫,像是等候父亲归来多时的稚童。
听到沈簌的话,李澈的心中忽然一窒,过往的无数时光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变得清晰异常。他哑声说道:
“迟来了许多年,我很抱歉。”
李澈抱着沈簌,眼尾发红,他踩在雪地里,视线因眼前的水雾而变得模糊。
他将沈簌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无声息地指使紧跟而至的扈从救治尚有余息的太子。
李澈倏然折断了一枝梅花,放在沈簌的手中,试图消减浓重的血锈气对他的冲击。
他低声哄着沈簌睡觉,他清溪漱石般的好听声音让沈簌最终平静下来,安然地入了梦。
李澈垂下头看着沈簌的睡颜,心中一阵阵的悸动,他就像个漂泊了许多年的旅人,终于找寻到了归路。
他紧紧地抱住沈簌,一刻也不忍松开。
所有人都知道他怀里是谁,但没有人敢多言一句。
纷乱持续了一整夜,等到彻底平定下来时天边已经泛起白光。
149
沈簌苏醒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下午,他的记忆好像全部被清空,只喃喃地说了一句:“我的小猫呢?”
他的脑子好像坏掉了,但在场的御医谁也不敢率先开口,说皇后得了失心疯,此生可能都无法好转。
楚王的面容好像凝了一层霜雪,太医都低着头,只有他身侧的王决看见李澈落了一滴泪。
“先别告诉沈大人。”李澈低声说道。
这名年轻的王爷身形有些孤单落寞,若说昨夜在宫变胜利后他脸上还有些笑意,到此时他心中好像只余下无尽的悲凉。
他示意众人都退下,而后绕过屏风回到内室,轻柔地拥住正在摆弄着竹蜻蜓的沈簌。
青年的指缝间隐约还带着些血渍,李澈取来浸湿的软布,握住沈簌的手指轻轻地擦洗着。
沈簌并不反感他的亲近,但方才王决进来时,他险些吓坏了。李澈推想兴许是王决久经沙场,身上杀伐之气太重。
王决笑了笑,他的笑意却并未达眼底:“不,可能是因为殿下肖似陛下。”
沈簌好像天生将礼仪刻进骨子里,他安静乖顺地任李澈解开领口,用软布擦过自己的脖颈、胸膛以及柔软的腹部。
简单擦过后,楚王循序渐进地问询:“沐浴一下好吗?沐浴完小猫就回来了。”
他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也从未照顾过旁人,只是在对上沈簌时,他无师自通地便意识到了该如何做。
青年点点头,被他从床上抱了起来。沈簌勾住他的脖颈,主动地脱下宽松的衣衫。李澈侧过头,几乎不敢去看他那一身雪白的皮肉。
木桶里盛满了粉色的花瓣,浓重的香气盖住药味。
李澈轻轻地将沈簌抱了进去。
青年的手指在水面上不断地画着圈,隔着一层水汽,李澈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和裸露的身躯,但楚王的脸庞还是染上绯色,连耳根都变得通红。
他不敢使力,只是竭尽可能地将动作放得柔缓,避免弄疼了沈簌。
李澈试图轻声地和沈簌说些话,青年听不懂太多,还是友善地向他回应。
沐浴过后李澈将他从水中捞起,裹着薄毯抱回了床上。
沈簌的身上湿漉漉的,李澈怕他着凉,小心地擦干着他身上的水珠。当他扣住沈簌的小腿,仔细地擦拭他足腕上的银铃时,青年忽然向后瑟缩。
这种畏惧像是成了一种本能,沈簌咬住下唇,眸中闪烁着泪光。
“你骗我,我的小猫呢?”
李澈旋即放开了他,他仰起头温声安抚沈簌:“擦干身子我就把它抱过来,好吗?”
沈簌并没有展颜,他点点头,像是相信了李澈。
为青年穿上新的衣衫后李澈转过身离开将猫抱了进来,沈簌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
他抱着自己的小猫,就像一个溺在水里的人,突然抓住了上岸的稻草。
李澈静默地守护在他的身旁,在满室的花香中,心神逐渐变得宁静。
和小猫玩了一会儿后沈簌就放开了它,他是个善良的孩子,连和小猫玩都不会展现出高傲的、强制的姿态来。
李澈走近坐下后,沈簌拥住了他,他轻声地说道:“谢谢你。”
150
沈簌苏醒的翌日下午,沈燕直便造访了楚王府。
楚王府的仆从也是头一次见到温文尔雅的沈相如此面目,他神情冷峻,几乎是闯进了楚王的府邸,加之他身后紧跟而来的枢密院众人,简直渲染出了兵变的气势。
事实上,王决只是想要稍稍拦住沈燕直,但刚归来汴梁的沈相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沈燕直惯以礼臣的面孔视人,以至于许多人都险些忘记他曾经的杀伐乃至狠厉。
下人还来不及通报,他便径直走了进去。
京城连着下了多日的雪,乡郊的大雪已盈数尺,楚王的府中刻意没有将雪扫净,留下了薄薄的一层,刚巧够靴子踩上时落下痕印。
当沈燕直穿过中堂后,他停下了脚步。
灰败的天空之下,一树深红色的梅花生生夺去了他的目光。
树边是他的小儿子,正踮着脚将花朵上的雪轻轻地扫落。沈簌穿着白色的大氅,侧颜柔美明艳,立如芝兰玉树,又似天边的神仙施施然落入凡世。
沈燕直安静地远望着他,片刻后沈簌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忽然偏过了头。
青年的眼眸澄净又明亮,如果他此时表现出少许的恐惧来,沈燕直便不会再向前一步。但很意外的是,他并没有。
沈燕直走近后,沈簌好奇地说道:“我是沈簌,你是谁呀?”
他愣了愣,温声道:“我是沈燕直。”
这个名字并不复杂,但对沈簌而言却是遥远的、陌生的,一如过往的许多年。
他拉住沈燕直的手,带着他进入室内,青年轻声问道:“你是阿澈的客人吗?他还在休息。”
沈相轻咳了一声,说道:“嗯。”
而后他很快意识到,沈簌是偷偷溜出来的,李澈虽没有照看过孩子,也不可能会让他一个人在雪中玩那么久。
“给你看我的小猫。”沈簌不太熟练地自己脱下外衣,将猫抱了起来。
青年的笑脸灿烂,让沈燕直心中生出万般的柔情来,他摸了摸沈簌的头发:“很可爱。”
他并不会招待客人,兴许连客人这个概念都是从书上看来的,他只是努力地将最好的东西都拿给沈燕直。
沈燕直捏住竹蜻蜓,陪着他一起玩。
李澈从内室出来时,发冠都没有戴,他刚刚睡醒,披散着头发,很有礼貌地主动向沈燕直问候。
沈簌一看到他就扬起了唇角,如果是平时,他一定已经跳进了李澈的怀抱里。
楚王温柔地将他从软椅上抱了起来,他目光敏锐地扫过青年微湿的头发,轻声道:“阿簌,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好吗?”
沈簌玩得也有些累了,他打着哈欠说好,然后转过头向沈燕直挥了挥手。
回来时楚王顺手寻了支簪子将头发简单地束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沈燕直。
沈燕直的神情有些许的阴鸷,兴许是因为光线晦暗的缘故,英俊的面容褪去了温润的伪饰,这位洛阳贵族的首领丝毫不在乎自己是在楚王府,所面对的人是楚王李澈。
高傲与自负就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
第56章
151
李澈自知理亏,他微微欠身,亲自引着沈燕直走向会客的中堂。
枢密院的众人已在此地等候多时,王决察觉到两人间气氛的剑拔弩张,旋即便站起身子向楚王行礼,带着人走了出去。
“让我带他走。”沈燕直落座,淡漠地说道。
听到宰执的话后,还未完全离开的众人神色各异。
李澈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
八仙桌的中央放着一只天青色的瓷瓶,插着几枝深红色的梅花,凛冽的香气萦绕在室内,合着楚王清越的嗓音,颇有几分吊诡的诗意。
“倘若本王说不可呢?”
他端起茶盏,轻抿了一下,澄澈如清水的眼睛坦然地看向沈燕直,半分也不退让。
沈燕直像是早已料到他会这样答,他冷冷地说道:“那您又要以什么名义囚禁殿下?”
这话说得极不留情面,但又还有转圜的余地。他直白地指出李澈的私心,偏又用殿下一词模糊了两人伦理上的禁忌关系。
沈燕直将话挑开以后,楚王也没有隐忍,他说道:“您带走殿下又能如何?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是皇后,就是太后。”
楚王说得不错,深谙礼法的沈相理应比谁都清楚,从沈簌入宫的那一日他就永远不可能离开。无论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的肉身与魂魄全将附丽于皇权,不会再有超脱的余地。
两人克制地向下商谈,但愈往后情绪愈加激动,在涉及到至亲时,即便是沈燕直这样的人,也无法保持彻底的冷静。
“李渡对他是什么心思,谁还不知道?”他站起身,俯视李澈:“你难道也想要这样的丑事搞得人尽皆知?”
沈燕直忽而轻笑一声:“也是,李氏习于胡俗,惯来不在乎礼义廉耻。”
他的话太过直白,毫不留情地揭开王族帷幕不修的遮羞布,李澈愣怔片刻,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是我家的公子又做错了什么?”他话锋一转,眸色暗沉,“洛阳沈氏以孝礼闻名于天下,你不要脸,我们还要。”
李澈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大抵也没想到向来凉薄又无情沈燕直会突然如此作态。楚王的目光闪烁,他偏过头时正看见门边一个身影闪过。